第22章 香妃·哭頭(1)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陳雲笙将熬煮好的小米粥盛入白瓷碗裏,給樓上的虞孟梅端了上去。
這時離她初升頭肩已經快兩年了。
四二年底,師姐王桂花結婚,不再登臺演出。陳雲笙自那時起,便從師姐家搬了出來。因為虞孟梅家還有空房,離劇場又近,她幹脆邀了陳雲笙搬來同住。陳雲笙當然十分願意。從此在旁人眼裏,她倆便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陳雲笙搬來之前也想象過,和虞孟梅同住一個屋檐下會是什麽樣的生活?然而一搬進來,她就大吃一驚。若是要用八個字形容她搬來這一年的日子,大概會是: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沒住到一起的時候,陳雲笙總覺得虞姐這個人成熟穩重,特別好說話。現在她才發現此人的挑剔程度簡直令人發指:一盤蝦仁炒出來,不吃蝦,只挑裏面的青豆;黃魚面只吃面,黃魚撥到一邊,因為嫌剔刺麻煩;愛吃西式甜點,可是吃兩口就會喊膩……
換言之,陳雲笙就沒見過毛病這麽多的人。
她剛搬進來的時候,虞孟梅似乎還有點前輩和主人的自覺,想要多關照她一下。可是陳雲笙很快發現,要是娘姨不提醒,虞孟梅連自家茶葉罐在哪裏都不知道。現在她可算明白,為什麽虞孟梅紅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個娘姨回來。沒人照顧的話,她這位虞姐基本上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也不知道她學戲到唱.紅的那些年裏是怎麽活下來的。
從那時起,陳雲笙就擔負起了照顧她的責任。
許是早年演出時生活不規律,虞孟梅的胃不是很好。陳雲笙現在每天早上都會煮小米粥給她養胃。
“虞姐,吃飯了。”陳雲笙将早飯端到虞孟梅的卧室。
虞孟梅已經起來了,正坐在床邊看報紙,聽見陳雲笙叫,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人卻沒有動。
陳雲笙走上前,劈手奪過她手裏的報紙。
“嗳,”虞孟梅擡頭,小聲沖她抱怨,“我還沒看完呢。”
“吃完再看。”陳雲笙板着臉說。
虞孟梅走到桌邊看了一眼。一碗小米粥,上面浮着幾粒紅棗。一碟脆綠的花瓜,幾片燙青菜外加半個鹹鴨蛋。不算豐盛,但是很合她的口味。她這才覺着滿意,坐下慢慢吃起來。
陳雲笙盯着她吃完了粥,才将報紙還給她,自己收了碗筷,拿進樓下廚房。最近天氣轉涼,虞孟梅又開始不時咳嗽。陳雲笙洗完碗,便尋思着炖點川貝給她潤嗓。
她剛把川貝炖上,樓上就傳來收音機的聲音。虞孟梅開始聽戲了。
搬來之後,她就發現虞孟梅的生活基本上只有兩個重心:戲和麻将。她過起日子倒不單調,在家時經常聽戲,出門就去看電影或者話劇之類的演出。不過這些都是為了演好戲。除此之外,她就只愛打麻将。沒演出的時候,她有時一打就是整個通宵。陳雲笙搬過來後就不許她玩得這麽晚,規定打麻将不能超過十二點。
虞孟梅口裏嫌着她煩,之後卻真的沒再打過通宵麻将。如今閑着沒事,她在家裏讀書看報,很快就精通了各種消息和術語,什麽股票黃金,說起來頭頭是道。前陣子她還說服陳雲笙和她一起換金條。陳雲笙對錢的事向來不怎麽上心,除了定時給鄉下家裏寄去的錢,她幾乎什麽都不管,由着虞孟梅折騰。
炖好川貝,陳雲笙盛出來,拿到樓上,發現虞孟梅已經換好了衣服。
“虞姐要出去?”她問。
虞孟梅“嗯”了一聲,又說:“你也一起。”
陳雲笙現在也發現,虞孟梅人前穩重,私底下卻很有些小性子,有時起了興,想起一出是一出,任誰都勸不回來。哄着她喝完了川貝水,陳雲笙才答應和她一道出門。
離了家,虞孟梅雇了兩輛車,直奔大來劇場。陳雲笙擡頭,知道這也是專演越劇的劇場,正在上演的是袁雪芬的新戲《香妃》。
陳雲笙不解:“這是旦角戲。”
虞孟梅随口應了一聲,只顧排隊買票。
陳雲笙眼珠轉了轉,裝作不明就裏的樣子:“虞姐你又要串旦角麽?”
當初那部《碧玉簪》大獲成功,張老板幾次暗示虞孟梅可以再這麽來幾出,但是虞孟梅不答應,演完二十多場《碧玉簪》後就再沒唱過花旦。
“你虞姐小生唱上了瘾,”虞孟梅瞟她一眼,淡淡回答,“不樂意演花旦了。”
“那,那……”陳雲笙看着香妃的海報。袁雪芬是現在上海最紅的花旦之一,難道是虞姐見異思遷,想和她搭戲,所以特意來看?
虞孟梅買完票,見陳雲笙一副心神在在的模樣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失笑道:“行了行了,別瞎猜了。實話同你說吧,今天是來偷師的。”
偷師還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陳雲笙也是服氣。不過……陳雲笙再看一眼海報,她想從花旦身上偷什麽師呢?
虞孟梅猜到她的疑惑,笑着說:“進去你就知道了。”
陳雲笙不問了。倆人拿票入場,看了一會兒戲,陳雲笙還是不甚明白。
戲是好戲,袁雪芬唱得也好,可是她看不出,虞孟梅有什麽需要從她身上偷師的?
虞孟梅倒是比陳雲笙看得專心。她和袁雪芬脾性大相徑庭,也沒交情,不過對這個人的戲卻很佩服,時不時關注她的動靜。
袁雪芬的唱腔向來感情細膩,層次分明。但是這些并不是她今天來看戲的原因。演到《哭頭》一段,虞孟梅才對陳雲笙說了句:“仔細聽。”
陳雲笙知道這是至關重要的地方了,連忙豎起耳朵認真聽。
“聽說夫君一命亡,香妃心中暗彷徨……”袁雪芬在臺上開了唱。
陳雲笙有點迷惑,雖然袁雪芬唱腔處理得很細,可這就是一段平常的四工調啊?
再聽下去,她能聽出袁雪芬有她獨到之處,可就是這些特別也并沒有脫離她的理解範圍。直到臺上的香妃哭着喚“小和,小和”,又唱了句:“我那苦命的夫啊——”陳雲笙終于明白虞孟梅為什麽要專程來看這出戲了。
她看向虞孟梅。虞孟梅也正觀察着她的反應,見她向自己瞧過來,便沖她點了下頭,說了兩個字:“新腔。”
作者有話要說:
熟悉越劇的童鞋看到标題應該明白,終于要進入尺調時期啦。老實說我雖是戲迷,但是四工調聽得不多,寫起來其實蠻糾結的。
寫四十年代的越劇,必然繞不開這一時期的聲腔改革。動筆寫這章前其實我也很猶豫,考慮過要不要寫詳細一點,又要不要使用化名,比如像《舞臺姐妹》裏的竺春花那樣處理。不過最後決定還是照實寫。改革的內容也會稍微多加着墨。做為靈感來源的任白,在粵劇也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我想寫的也不僅僅只是你侬我侬談戀愛。任白之所以特別,除了感情好,還因為她們的藝術成就。而當時的越劇,也在進行着轟轟烈烈的變化,當然不能略過。不過袁雪芬等真實人物不會直接出場,所以應該沒有關系吧。
最後,恭喜笙妹虞姐進入老婦老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