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廂記·拷紅(3)
陳雲笙對着戲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覺得有點為難。
“虞姐……”她嗫嚅着說,“我,我……不太識字……”
虞孟梅微微怔了一下,語氣依然溫和:“那你平時排戲怎麽辦呢?”
“以前戲班裏有專門講戲的師傅,”陳雲笙說,“來上海後一直是師姐給我講。夏天組班的時候是玉琳姐。”
虞孟梅點頭。很多女孩子學戲是因為家境貧寒,大字不識也很常見。不過老讓人講戲不是長久之計,以後要和職業編劇合作也不方便。思索片刻,虞孟梅有了決定:“以後你有空,就到我家裏來,我教你認字。”
陳雲笙大喜過望:“真的?”
“當然是真的,”虞孟梅笑着說,“你和現在劇場的合約什麽時候期滿?”
“下個月就期滿了。”陳雲笙回答。
“那正好,”虞孟梅看着時間說,“今天我要出門一趟。明天下午我有空,帶你去見劇場經理。”
陳雲笙高高興興點頭應下,又說了好多感謝的話才回去。
第二天,虞孟梅如約帶陳雲笙去劇場見老板。
經理辦公室裏,張老板先看看虞孟梅,再看看陳雲笙,沒怎麽猶豫:“小孟推薦的人,肯定錯不了。歡迎陳小姐加入我們劇場。”
虞孟梅現在是劇場的搖錢樹,前幾天又和他因為請編劇的事鬧得不愉快,自然得小心哄着。難得她開口薦人,就算唱得荒腔走板,他張老板也得捏着鼻子認下來。再說了,讓她往劇場塞個人可比她去折騰什麽編劇、導演省事多了。就是……張老板敲着桌子,給這黃毛丫頭安排什麽位置呢?據虞孟梅說,這個陳雲笙已經在別的劇場唱二肩旦了。
張老板打量着一團孩子氣的陳雲笙,老實說心裏不大相信。可是這裏面有虞孟梅的面子在,讓他只能往頭肩和二肩考慮。頭肩要擔票房,萬萬不能随便,風險大不說,梁豔芳要是知道了,哪怕只是并頭肩,都會撓得他滿臉花。那就只能是二肩了。
張老板剛要說話,想不到虞孟梅先一步開了口:“雲笙畢竟年紀輕,雖然已經唱過二肩,但還沒在我們這麽大的劇院演過戲。我看還是先唱三肩吧。”
二肩的戲份相對吃重,能不冒險當然更好。何況又是虞孟梅主動提議的,張老板樂得順水推舟:“那就這麽定了。陳小姐,一會兒就去簽合同吧。”
簽合同的時候,陳雲笙一直很沉默,不免讓虞孟梅有些擔心。唱三肩這件事是她自作主張,事前并沒有和陳雲笙商量。這裏面當然有她的考量。但是陳雲笙未必明白她的苦心,興許會覺得有些委屈。
“雲笙,”簽完合同出來,虞孟梅語帶歉意地說,“關于你唱三肩的事……”
“啊?”陳雲笙仿佛剛回過神,一臉茫然地看她,“三肩怎麽了?”
虞孟梅溫和地看她:“如果你覺着委屈……”
“怎麽會!”陳雲笙急道,“能和虞姐一起唱戲,別說三肩,做竈間我都願意!”
虞孟梅聽她語氣不像作僞,這才放下心來:“看你剛才一直不說話,我以為你不高興。”
“才不是,”陳雲笙天真地說,“我就是不敢相信我以後能和虞姐同臺演出了。好怕一會兒醒了,發現是我做夢。”
虞孟梅失笑。敢情是她白操心了。陳雲笙根本沒往這上面想。對着這麽一個全心仰慕自己的小姑娘,她的心也變得格外柔軟,摸了摸陳雲笙的頭,用輕柔的語氣說:“我先叫車送你回去,晚上把你師姐叫上,我們一起下館子。”
陳雲笙又驚又喜,她不但可以和虞孟梅一起演戲了,竟然還能一起吃飯!這簡直是她最快樂的一天了。她滿心歡喜,坐上黃包車時,都還是一臉傻笑。
送走陳雲笙,虞孟梅回到劇場,只見方秀瓊拿着一把瓜子,倚在門廊上沖她直笑:“虞姐對這個新來的小花旦挺上心嘛。”
虞孟梅不客氣地分走她一半瓜子:“一個小姑娘孤零零在上海唱戲不容易,我多看顧一點怎麽了?”
方秀瓊吃吃笑道:“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孤身在上海唱戲?怎麽不見你看顧我?”
虞孟梅拿斜眼睨她:“你是一天能和阿梁掐好幾回的人,用得着我照顧?”
方秀瓊語塞,只好先放過這一茬,向着陳雲笙離開的方向努了下嘴:“聽說你跟老板講,讓她唱三肩?”
虞孟梅點頭:“她來上海時間短,還沒什麽名氣。一上來就唱二肩,大家可能不服,阿梁只怕也要多心。”
“不光是這樣吧?”方秀瓊磕着瓜子說。
虞孟梅不吭聲。
方秀瓊等了一會兒,看她沒有搭腔的意思,只得自己開口:“你……是不是打算和梁豔芳拆檔?”
虞孟梅看她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心思很久以前就不在唱戲上了。”
“虞姐,”方秀瓊正色,“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全副心思撲在戲上。”
“難得你會為她說話。”虞孟梅苦笑。
“我是喜歡和阿梁鬥嘴,但是……”方秀瓊也是一聲嘆息,“你們畢竟一起合作這麽多年了。再說以前在科班學戲,總是她和你拼鋪,也算是情誼不淺吧。”
“這些情份我當然沒忘,”虞孟梅輕聲說,“人各有志,我并不要求她和我一樣。但是你也看到了,她還能唱多久,誰都不知道。我總歸要有點打算。”
“所以你特意挑了一個跟白紙一樣的小姑娘?”方秀瓊語氣微帶嘲諷,“看樣子,你很快就能按着自己心意調.教一個搭檔了……”
***
晚間王桂花和陳雲笙一道過來。虞孟梅領着她們去西餐廳吃飯。
雖然日裏聽了方秀瓊幾句冷語,不過虞孟梅的心情似乎未受什麽影響。見陳雲笙和王桂花都挺高興,她還叫侍者開了一瓶酒。
陳雲笙是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吃西餐。虞孟梅照顧她的口味,讓人把牛排做了全熟,又特意點的甜酒。只沒想到陳雲笙完全沒有酒量。偏偏那甜絲絲的滋味又很會迷惑人。王桂花一個沒留神,讓她多喝了兩杯。很快陳雲笙就醉得不省人事。
醉成這樣,王桂花也沒辦法帶她回家。好在虞孟梅就住在附近,兩人商量了一下,一起把陳雲笙扶到了她家。進了家門,王桂花先把陳雲笙搬到樓上卧室。虞孟梅吩咐完娘姨煮醒酒湯,也上樓來看陳雲笙。
“怎麽樣了?”她問王桂花。
王桂花摸摸陳雲笙的額頭,見她兩頰雖然還是一團酡紅,但是呼吸均勻,睡得十分安穩,笑着對她說:“沒事,就是沒怎麽喝過酒,量淺而已。”
“今天晚上在我家住下吧,”虞孟梅說,“我們倆也好久沒見面了,正好聊聊。”
王桂花并不和她客氣,點頭應了。她幫陳雲笙蓋好了被子,就和虞孟梅到樓下聊天:“聽阿笙說,你讓她唱三肩?”
虞孟梅點頭。
“也好,省得阿梁多想。”王桂花說。
“這是原因之一,”虞孟梅說,“還有就是……三肩出頭容易。”
王桂花是陳雲笙的師姐,她覺得沒有必要隐瞞,也就直言不諱了。
“這我明白,”王桂花點頭,“你用心良苦,我替阿笙謝謝你。”
頭肩若是因故不能出演,二肩戲份吃重,通常不好調換。這時往往是由三肩頂替。所以一直以來,三肩是個頗為微妙的位置。戲份比不上二肩,碰着機會卻最容易冒頭。可是要從三肩唱上來,還是得憑真本事。這樣一來,別人也就沒辦法說嘴。虞孟梅這樣安排,不止是為陳雲笙仔細考慮過,也是她對陳雲笙有信心的表現。
“不過你打這個主意……”過了一會兒,王桂花又遲疑着說,“看來你和梁豔芳有矛盾的傳言是真的了?”
“談不上矛盾,”虞孟梅搖頭,“只是理念不合,遲早得有分道揚镳的一天吧。”
“我聽說了,”王桂花說,“你在和張經理談請編劇的事。阿梁一向安于現狀,大概會覺得沒有必要。你卻是個有想法的人。我記得以前一起組班的時候你就說過,不能一直演路頭戲(注1)。你現在紅成這樣,也差不多該去實現當初的想法了。”
虞孟梅笑笑:“到目前為止,你是唯一對我表示支持的人。”
“你這個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不管我支不支持,你反正還是會做的,”王桂花苦笑,“我對你沒別的要求。我家裏沒有小妹妹,把這師妹當成我的阿妹。我知道她喜歡你得很,你邀她一起唱戲,她想都不想就跟你跑了;日後你要搞改革,她也一定二話不說,替你沖鋒陷陣。你正當紅,別人都捧着你,怎麽任性都沒關系。她可不一樣。別人不敢沖你撒的氣,未必不敢朝她去。我只求你到時多照顧她些,別讓她被人欺負了。”
“這你放心,”虞孟梅說,“你這師妹我也喜歡得很。我在一日,自然顧看她一日,必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路頭戲也叫幕表戲,沒有固定的劇本和唱詞,僅有故事框架和分場提綱。早期越劇多采用這種表演方式。
第三折 白蛇傳·仕林祭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