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廂記·拷紅(2)
虞孟梅?怎麽可能是她?
陳雲笙怕自己看錯,很想揉揉眼睛,再看清一點。然而她現在還是臺上的紅娘,不但不能做這動作,還要接着唱.紅娘的詞:“一個文章稱魁首,一個仕女為班頭。一個是通徹三教并九流,一個是曉盡描蘭與刺繡……”
唱這幾句時,她的眼睛不住往虞孟梅的方向瞟。真的是她!沒有眼花,也不是自己的幻覺,坐在觀衆席上的人确實是虞孟梅。而且虞孟梅好像發現自己在看她,竟然沖她笑了一下。
無數想法在陳雲笙腦子裏一湧而上。虞孟梅竟然來看她的演出?不不不,她不可能知道自己這種小角色。應該是來看師姐的吧。畢竟師姐和她都唱小生,而且很久以前還有過合作。但是……陳雲笙一陣竊喜,她來看師姐,不也就看見自己了嗎?如果她唱好了,虞孟梅會不會注意到她?
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轉過身唱完這一段的最後一句:“天生一對可人兒,望夫人可休便罷休。”
演完《拷紅》下臺,陳雲笙一把拽住剛換好裝的王桂花,激動得語無倫次:“師姐師姐!臺下!虞孟梅!”
王桂花先是一愣,然後憐憫地摸了下她的頭:“可憐的丫頭,迷虞孟梅迷得都魔障了。”
“真的!我剛剛看見她在臺下,第三排中間!”陳雲笙急了。
“你看錯了,”王桂花肯定地說,“要不就是幻覺。虞孟梅才沒這麽閑,跑來我們這種地方聽戲。”
陳雲笙直跳腳:“我真的看見她了。絕對沒錯!就是她!”
“好好好,”王桂花安撫她,“一會兒我上臺認一認,看是不是她,好伐?”
下一場是長亭送別。張生、紅娘都有戲份。王桂花一出場,就往陳雲笙說的第三排看。那個位子根本沒有坐人,哪有什麽虞孟梅?她向陳雲笙使個眼色,努了努嘴,又搖了搖頭。果然虞孟梅來看她們演戲什麽的,只是小師妹的幻覺。
陳雲笙原本很有自信,看到師姐對她搖頭,她還不相信,自己轉頭去看臺下。第三排中間的位子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虞孟梅的身影?
陳雲笙傻眼。虞孟梅人呢?她是覺得她們演得不好,所以走了,還是剛才那幾眼真的是自己的幻覺?
不管是哪個原因,都很讓人失望。陳雲笙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演完了全場。垂頭喪氣走回後臺時,她聽見有人很高興地喊她:“阿笙!”
陳雲笙實在是沒心情敷衍,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聳拉着腦袋向自己坐位走去。
那個人見她沒反應,還要再叫,卻被人拉了一下。
是王桂花。
顯然王桂花一下場就得了消息,這時憋着笑沖她搖了下頭。那人會意,果然不響了。
一直走到自己位子前,陳雲笙才終于擡起頭,然後就愣住了。怎麽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
那人背對她,斜坐在椅子上。陳雲笙第一眼看見的是這人修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在她妝臺上不疾不徐地扣擊着。燙卷的短發,黑色羊絨開衫,灰緞旗袍……陳雲笙忽然意識到這是誰了。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她竟然不知道應該怎麽反應,像只木雞一樣立在原地,對着那身影發呆。
虞孟梅擡眼,從鏡子裏看到了陳雲笙。她站起來,轉過身,對陳雲笙微微一笑:“你好,我是虞孟梅。”
***
你好,我是虞孟梅。
霎那間,陳雲笙的腦子裏只剩下這一個聲音回響。
原來不是她的幻覺。虞孟梅真的來她們劇場看戲了。同時,陳雲笙也想到了虞孟梅提前離場的原因。她在戲迷裏聲譽極高,若是等到散場,很可能被人認出來,到時難免要被圍堵。她直接來後臺,還能和人安靜說幾句話。
而且……虞孟梅肯往後臺來,是不是說明她多少認可她們的表演?陳雲笙的心不由自主飄了起來。
在場的人也都圍了過來。一方面是看虞孟梅這個名人,另一方面,陳雲笙癡迷虞孟梅的事在劇場不是秘密。現在她見到偶像得償所願,場面一定精彩。總之大家都很期待這場熱鬧。
陳雲笙根本沒察覺大家的心思。現在她的眼裏哪裏還看得到其他人?她對着虞孟梅的笑臉愣了許久,最後眨眨眼睛,丢下一句:“等我一下。”
圍觀衆人對此非常失望,這反應也太平靜了吧。
陳雲笙轉身走出後臺。下一刻,尖叫聲就在走道上響了起來,順帶向所有人證明,她陳雲笙确實是副天生的好嗓。這一聲長嘯中氣十足,而且穿透力極強。虞孟梅當然也聽見了她的叫喊,有些好笑地想這小丫頭以後倒是可以演一出《獅吼記》。
很久以後,叫聲終止。陳雲笙返回後臺,走到虞孟梅面前,深吸一口氣,一連串話說得又急又快:“虞小姐你好我叫陳雲笙很喜歡你的戲。”
王桂花“噗”地一聲笑出來。看把她小師妹激動得,說話都不帶換氣了。幸好她是唱戲的,中氣足,要是個普通人,這麽一長串說下來還不憋死?要說自己和虞孟梅都是唱小生的,除了第一次見面略拘謹些,陳雲笙在她面前從來都很自在,沒有一次對她這師姐表現出這種熱情。她看一眼虞孟梅,這待遇差別可真讓人心酸哪。
虞孟梅微笑不變,向陳雲笙伸出手:“謝謝。”
陳雲笙和她握了下手,腦袋裏像有一顆煙花炸開,幸福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虞孟梅看了一眼她臉上的油彩,體貼地讓出位置:“陳小姐先卸妝吧。”
在虞孟梅面前卸妝?不知道為什麽,陳雲笙覺得臉有點發燙:“這樣多失禮啊。”
“沒有關系,”虞孟梅溫和地說,“大家是同行,都明白的。”
陳雲笙只好坐下來卸妝。她生怕自己卸妝時間長了,虞孟梅等得不耐煩,擡腳走了,一邊手忙腳亂地卸着妝,一邊還不忘從鏡子裏盯緊虞孟梅。
虞孟梅倒是沒有任何不耐的意思,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偶爾問她一兩句話,不外乎是,唱了幾年戲,來上海多久了?
“虞……姐。”陳雲笙很有心機地省略了中間那個小字。
“嗯?”虞孟梅似乎并不介意,柔和地應道。
“我好喜歡你的戲。”
虞孟梅笑笑:“都看過哪些?”
陳雲笙扳着指頭數:“《雙珠鳳》,《珍珠塔》,《碧玉簪》,《盤夫索夫》,《拾玉镯》……”
“那不少了。”虞孟梅點頭。這一兩年的戲基本沒落下。
“虞,虞姐啊,”陳雲笙結結巴巴地問,“我,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你問。”
陳雲笙咽了一下口水:“你,你覺得我,我,我……唱得怎麽樣?”
她越說越緊張,聲音也低了下去。明明是個亮嗓子,最後幾個字卻跟蚊子哼似的。
“你……”低頭沉思一陣後,虞孟梅擡起頭,對她展顏一笑,“要不要和我演《梁祝》?”
***
要不要和我演《 梁祝》?
陳雲笙只要一想起這句話,就幸福得在床上滾來滾去。
滾到一半,她又想起了什麽,跳起來打開床頭的抽屜,小心翼翼拿出一張小紙片。她把紙片捧在手心,坐回床上,細細摩娑。
這是虞孟梅的住址。她臨走前寫了,親手交給陳雲笙的。
這一晚上,陳雲笙不知道把這張紙片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明明昨天還在發愁怎麽能和虞孟梅說上話,今天竟然已經将虞孟梅的地址拿到手了!雖然紙片上的字,就沒幾個她認識的。但是有什麽關系。虞孟梅終歸是認識她了。而且虞孟梅邀她一起演戲。那可是……虞孟梅啊!
“阿笙?”門外響起王桂花的聲音。
陳雲笙一驚,連忙從床上坐起來:“師姐什麽事?”
王桂花這裏有空房,又和她十分要好,陳雲笙便沒另找房子,一直在她家住到現在。
“你屋裏一直悉悉索索的,”王桂花忍笑的聲音傳進來,“鬧耗子麽?”
“師姐——”陳雲笙隔着門和她撒嬌。
“別瘋了,早點睡吧。”王桂花柔聲叮咛。
她正要走開,陳雲笙卻打開了房門。
“師姐,”她探出頭,可憐兮兮地說,“我睡不着。”
水開了。王桂花把水壺從爐子上提下來,沖了兩杯茶。她一邊遞給陳雲笙一杯,一邊打着哈欠嘀咕:“真是的。我為什麽要陪你聊天?明天我還有日場呢。”
陳雲笙捧着茶杯傻笑:“我真的沒想到虞姐會來看我們演出。”
王桂花白眼:“這句話你都念叨一晚上了。”
“師姐,”陳雲笙忽然轉向她,“你和虞姐熟。你覺得……虞姐這個人怎麽樣啊?”
王桂花笑笑:“她啊……人倒是還不錯的。前些年有點固執,今天看倒是很會處事了。”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對了,別看她平時挺好說話。其實啊,她和你一樣,就是個戲瘋子。”
“真的呀?”陳雲笙睜大眼睛。
“從家裏翻牆跑出來學戲,不是戲瘋子是什麽?我看她比你還瘋呢。”王桂花笑說。
“那……”陳雲笙低聲問,“她今天邀我一起演戲……是講真的還是說笑呢?”
王桂花低頭片刻,認真說:“她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她既這樣說了,應該就是真的了。”說着,她伸手在陳雲笙額頭上輕輕一點:“能被她看中,小丫頭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啊。”
王桂花的回答讓陳雲笙心花怒放,決定找個時間,親自到虞孟梅家裏向她道謝。
只是她太心急,最後所謂的找個時間其實就是第二天的大清早。
一路打聽到住址上的地方,虞孟梅才剛起床。下樓見陳雲笙時,她身上穿着淺紫色的家常綢褂和褲子,臉上一點惺松未散。
陳雲笙見了她這模樣,有點慌神:“虞,虞姐,我打擾你休息了嗎?”
“沒有,”虞孟梅溫和一笑,“有事嗎?”
“昨,昨天你說一起唱戲的事……”陳雲笙擰着手袋,半天沒說出後半句。
“你在臺上口齒挺伶俐,”虞孟梅調侃她,“怎麽到了臺下老結巴?”
陳雲笙不知道怎麽接她這句話,睜着一雙天真的圓眼睛看她。
虞孟梅知道她窘了,不好再拿她取笑,從書桌上拿起一卷戲本,向她遞過來:“先把前面幾頁詞記下來吧。”
(請看本章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見面這段有參考任白的經歷。之前序幕用的“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是仙姐寫給任姐的挽聯。包括那句舞臺沒有顏色,我也依稀記得是仙姐原話。動念寫這文,其實就是因為任白。但是因為我做了太多的改動,我想不太适合稱她們是原型,稱做靈感來源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