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廂記·拷紅(1)
晚間,虞孟梅在燈下翻着那張戲單。
下午在吳太太家,她是這麽說的:“我前陣子不是無聊嘛,聽人說李玉琳學你學得蠻像,就随便買張戲票聽聽咯。其實那李玉琳也就一般像吧,和你沒法比。倒是那個演陳翠娥的小花旦,我聽着覺得有點耳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後來又去趙家,經過那個弄堂,我才突然記起來,不就是去年我們聽到的那個聲音麽!”
陳雲笙……虞孟梅的手指輕輕劃過戲單上的名字。照吳太太的說法,小姑娘開了嗓,唱得好像比去年還好,戲也演得不錯。不過吳太太也說了,畢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她也并不能十分肯定。到底這陳雲笙是不是她們那時聽見的聲音,還得她這個行家去确認。
虞孟梅把這戲單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原以為那小丫頭至少還得有個兩三年才能唱出點名堂,沒想到她進步神速,現在已能挑大梁了。她再次撫摸陳雲笙這三個字,是得去會一會,看看這塊良材美質現在被雕琢成了什麽樣子。
兩天後,吳太太就來拉虞孟梅看戲。因為認識虞孟梅的人多,吳太太特意找人借了一輛小汽車。兩人一直在車裏等到戲開場才悄悄溜進去。
《珍珠塔》這出戲,對虞孟梅來說沒什麽新意,何況李玉琳還是模仿她的唱法。她聽了一陣,覺得這人學她還是下了功夫的,并沒有吳太太說得那麽不堪。不過模仿名角雖是一條捷徑,要想紅得長久,卻還是要形成自己的風格。虞孟梅有點擔心陳雲笙。若她真是去年聽到的那個聲音,可是難得遇到的好嗓,壓着嗓子學梁豔芳就太可惜了。
劇情很快演到了方卿與陳翠娥相見的時候。虞孟梅知道她今天的重頭戲來了,打起精神,專心等陳雲笙出場。這個陳翠娥一亮相,虞孟梅先在心裏喝了聲彩,好個精神漂亮的小花旦!
幾乎是陳雲笙開口的一瞬間,虞孟梅就确認了。是她!她就是那時在巷子裏唱《十八相送》和《三蓋衣》的人。與此同時,虞孟梅還松了一口氣。李玉琳學她,陳雲笙卻沒學梁豔芳。這姑娘年紀還小,并未形成太鮮明的風格,但是看得出來,她已經在摸索了。
這個認知讓虞孟梅非常欣慰。她心情愉快地靠在椅背上,繼續觀察陳雲笙。
陳翠娥最重要的戲就是《贈塔》和《哭塔》兩折。贈塔時,方卿因為受辱,不願接受來自陳家的饋贈。陳翠娥便将珍珠塔包在點心盒子裏。她不能言明內有珠塔,又擔心表弟大意失落,幾次遞将過去又收回來,捧着點心盒子,細細囑咐方卿,讓他一定要小心将這包幹點心帶回去。萬般情誼都藏在數次遞送之間。虞孟梅非常期待,能把《三蓋衣》唱得如此缺心眼的姑娘,飾演這位心思細膩的表姐會是什麽樣子?
結果正如吳太太所說,小姑娘進步了很多。雖說還略欠老道,不過該有的情緒,她也基本表現出來了。
“怎麽樣?”吳太太小聲問。
“是她。”虞孟梅說。
吳太太丢給她一個白眼:“這還用你說?看你剛才的表情我就知道是她了。我是問,你覺着這小姑娘怎麽樣?”
虞孟梅想了想,給出了四字評語:“前途無量。”
***
陳雲笙的夏季在一片喧鬧中圓滿結束。
臨近九月,名角們陸續回歸。陳雲笙和李玉琳的臨時搭檔也告一段落,各自回去自己的劇場。一切恢複正常。
陳雲笙不知道虞孟梅已經來看過她的演出,還在挖空心思找尋接觸虞孟梅的機會。現在但凡虞孟梅有演出,只要她時間安排得過來,都會去捧場。她倒是沒再去後臺堵虞孟梅,但是試過和虞孟梅劇院的人拉交情。覺得也許和她們熟悉以後,自己能被介紹給她。不過到目前為止,這個計劃還沒有成功。
大約是夏天唱出了一點名頭,初秋的時候,陳雲笙竟然接到了去電臺演唱的邀約。陳雲笙一查日期,那天也是虞孟梅和梁豔芳去電臺唱的日子。她興奮得好幾個晚上沒睡着覺,最後頂着兩個黑眼圈去了電臺。
她名氣不大,給的時間也不多,只清唱了一小段《方玉娘祭塔》便算完了。唱完出來,正好看見電臺的人在門口迎接兩名年輕女性。一個穿着桃紅旗袍。另一個短發女子卻穿了一身雪青色軟緞旗袍。電臺職員笑容滿面地沖那位短發女子叫了聲“虞小姐”。
沒穿戲服的虞孟梅留給陳雲笙的第一印象是高挑漂亮。看着她走近,陳雲笙想,原來不扮戲的時候,虞孟梅是這個模樣。
梁豔芳一直在和虞孟梅說話。虞孟梅話似乎很少,偶爾答個一兩句,也很簡短。兩人都沒有注意到走廊上的陳雲笙。陳雲笙也不敢上前打擾,惆悵地看着她們從她面前走過,只在鼻端聞見她們留下的淡淡香氣。
雖然沒有交談的機會,可終歸是近距離看見了虞孟梅本人,陳雲笙頗覺心滿意足。只要她繼續努力下去,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虞孟梅的。下一次,也許她就能和虞孟梅說上話了!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她把十二分的熱情都投入到了越劇事業上。
***
入秋以後,虞孟梅的演出就多了起來。另一方面她又想排幾部新戲,直忙得腳不沾地。她這次要排的戲不同以往。原來越劇演出經常沒有固定劇本,多是派場師傅在上臺前說戲,然後演員再根據學過的賦子(注1)即興發揮。如今雖然也有一些劇團開始有編劇了,卻還是不夠規範。虞孟梅這次打算聘請專門的編劇和導演,為劇本把好關。可是劇場老板擔心這樣會提高成本,并不支持。與她搭檔的梁豔芳也覺得她們現在很受歡迎,沒有必要做改變。
虞孟梅與他們談了好幾次,卻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急得都有點上火了。這日她和張老板又是不歡而散,心情煩悶得很。反正今天她沒有日場,索性一個人雇了輛黃包車,在街上胡亂游逛。車子經過一家小劇場。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她鬼使神差地叫了停,下車買了張戲票,進場聽戲了。
因為心緒不佳,起初她聽得心不在焉,連演的什麽戲都沒留意。正戲開場好幾分鐘,她才意識到臺上唱的是《西廂記》。
演張生的人,虞孟梅倒是認識。好幾年前夏季演出時,那人還和她組過班,記得是叫王桂花。就是不知道她現在和誰搭戲?
正想着,莺莺和紅娘也出了場。演莺莺的人虞孟梅沒什麽印象,倒是紅娘一出來,她就忍不住笑了。竟然是那個叫陳雲笙的小花旦!
因為陳雲笙本就還是個小姑娘,機智活潑的紅娘顯然比陳翠娥更适合她演繹。和莺莺、張生對戲時,她一對圓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無比靈動。身段輕盈靈活,念白軟糯甜美,一開腔,聲音清透幹淨,簡直演活了一個小紅娘。觀衆顯然也很喜歡這麽喜慶的紅娘,給了她不少掌聲。
小姑娘滿臺撒歡的樣子讓虞孟梅覺得十分可愛。尤其演《拷紅》時,她跪在地上,一邊躲着棍棒一邊說句“夫人不要閃了貴手”,接着再一個“聽紅娘說來”的起腔,脆生俏皮。大概是被她影響,虞孟梅的滿心不快也随着這折《拷紅》,不知不覺消散了。
陳雲笙還不知道她最癡迷的名角此時正坐在臺下,仍在賣力演她的紅娘。
“夜靜更深停針繡,小姐含悲皺眉頭。聞說哥哥病在床,我二人瞞着夫人去問候(注2)……”
崔老夫人問:“你們到書房,張生說什麽啊?”
陳雲笙又唱道:“他說道,夫人近來恩作仇,害得他一場歡喜變憂愁,叫紅娘先出書房外,小姐遲遲身落後。”
老夫人一聽就急了:“哎呀,小賤人啊,她是個女兒家,怎可一人落後?”
陳雲笙這裏微作停頓,先擡頭望了一眼老夫人,才接着唱下去:“他二人密密私語難分手,燕侶莺俦情甚厚。明來暗去已兩月,夜夜書房結并頭。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啊,你得放手時且罷休……”
接下來便是紅娘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勸說老夫人。她先述說當初兵圍普救,老夫人一籌莫展,親口許婚。後來靠張生一封書信退去賊兵,又出爾反爾,是忘恩負義。既然不願配婚,就該以金帛酬謝,讓張生盡快離開,不該讓他繼續留在寺中,致使怨女曠夫得以聚首。如今已成了好事,也只得将小姐許配張生了。
可是老夫人哪會這麽容易屈服?聽得女兒與張生木已成舟,老夫人氣得不輕,揚言要将張生告到官府。這時紅娘應該有一個慌張起身的動作,所以陳雲笙連忙站起來說:“告到官府,老夫人先有治家不嚴之罪也。”
後半句“治家不嚴之罪也”又是一個起腔。往常唱這句,陳雲笙都只面向臺上的老夫人。這天她站起來時微微側了下身,能夠看到臺下的觀衆。指向老夫人時,她的目光無意中向觀衆席掃了一下。原本只是漫不經心的一瞥,不想竟看見了一個令她震驚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賦子是早期的越劇術語,指一些可靈活運用的唱詞套路。演員可跟據劇情和所學賦子即興發揮。
注2:這段《拷紅》沒有用大家比較熟悉的呂瑞英的版本,而是采用筱丹桂39年錄音的四工調版本。
筱丹桂的《拷紅》以前有過一個音配像,但是這次沒找到。這是王志萍06年在紀念越劇一百周年演唱會上的唱段,用的是筱丹桂的唱腔。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越劇主要用的是四工調,和現在大家印象中非常婉約的越劇是大不一樣的。王志萍是很優秀的越劇演員,不過這一段,個人覺得還是不如筱丹桂靈動。
另附兩段呂瑞英老師的《拷紅》。第一段是79年的舞臺實況,第二段是82年的電視片。呂師的紅娘基本公認是最經典的版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