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雙珠鳳·送花樓會(3)
看過虞孟梅的表演後,陳雲笙唱起戲更加賣力了。不管日場夜場,有唱詞還是沒唱詞,她都卯足了精神頭演。別的演員只要臨時有事不能演出,不管文武正反,男女老少,她都願意頂替。劇場不演出的時候,她又會自己過來跑圓場、練身段。這瘋魔勁頭讓劇院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唱了這麽多年,也見過不少勤勉的人,可是跑龍套都瘋成陳雲笙這樣的卻是少見。師姐王桂花有次還旁敲側擊地問她,是不是鄉下家裏有困難,才這麽不要命?
陳雲笙不好意思和師姐說她那點隐秘的小心思,只說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不足,想多多學習,才算是糊弄過去。
她這番努力沒有白費。她在科班打的底子就好,嗓子也亮,現在又成了百搭(注1),自然不缺上臺的機會。臺上多了,再經常跨行,演戲漸漸得心應手。劇團見她演得好,還肯用功,也願意把戲份吃重的角色給她。時間一長,觀衆便開始注意到這個新面孔了。
年輕小姑娘,扮相清麗,演戲認真,還天生一副好嗓。這樣的人,觀衆很難不喜歡。唱戲是靠本事吃飯的行當。功底過硬的人只要得着機會,很容易一路飛升。到四一年春末的時候,陳雲笙已經能在這小劇場唱二肩旦了。
即使這樣,她也只能算是初露頭角,和虞孟梅這樣的名伶還是沒有什麽交集。而且夏季很快到了。有地位有名望的演員這時候都要去歇夏,虞孟梅當然也不例外。看來這一年,她還是不大有機會認識這位當紅小生。
名角紛紛歇夏,觀衆卻還有看戲的需求。劇團中下層的職員也需要養家糊口,因此很多人願意在這時節組成臨時班底演出。夏天雖是淡季,卻也是二流演員最好冒頭的時候。
陳雲笙很早就決定不歇夏。師姐王桂花對她的勤奮很是贊賞,鼓勵她說頭幾年虞孟梅沒這麽紅的時候,也經常在夏天組班演出。不但如此,王桂花還在中間牽線,幫她介紹了另一個小劇團的二肩小生李玉琳。
她和李玉琳一拍即合。兩人搭檔,很快湊齊了一副班底。民國三十年夏天,陳雲笙第一次在上海當上了主演,劇目是《雙珠鳳》。
選定這部戲後,陳雲笙和李玉琳還進一步決定,要按虞孟梅的路數演。這固然有陳雲笙的一點私心,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李玉琳能學虞孟梅的唱腔。雖說只能學個七分像,李玉琳的臺風也不及虞孟梅潇灑,但是在虞孟梅離開上海的一個月時間裏,應該足夠為他們吸引一批虞孟梅的戲迷。倒是陳雲笙自己和梁豔芳的聲線相差太遠,和李玉琳反複商量、推敲之後,她覺得不必一味模仿梁豔芳,倒是盡可能發揮自己的長處,說不定還能給觀衆耳目一新的感覺。
半個月緊張排演之後,臨時班底的大戲就轟轟烈烈上演了。
事實證明,她們的決定十分正确。雖然也有非虞孟梅不聽的死忠戲迷,不過多數人并不介意在虞孟梅缺席的時候退而求其次。兩人排演的《雙珠鳳》大獲成功。自然也有部份戲迷批評李玉琳只得其形,沒有虞孟梅本人的風骨,又說陳雲笙唱得完全不像梁豔芳。批評歸批評,她們這部戲的票房卻是奇佳。陳雲笙雖然沒學梁豔芳,但其唱腔動聽,嗓音甜美,最初的不适之後,不少觀衆也認為她的唱法有一定特點。這為她贏得了不少關注。陳雲笙也第一次拿到大筆豐厚的包銀。
第一出戲成功後,兩人再接再厲,又緊鑼密鼓地排了另一部大戲《珍珠塔》。
這也是老戲,也仍是虞孟梅演過的。這部戲說的是官宦之子方卿家道中落,去襄陽找姑母借貸,卻被姑母羞辱,憤然離去。幸而表姐陳翠娥得信,假借送幹點心之名暗贈珍珠塔。姑丈陳培德也聞訊追到九松亭,将女兒許配方卿。不料方卿回程途中,珍珠塔竟被人劫去。方卿凍餓雪地,為人所救。劫匪典當珍珠塔時被陳府發現,得知方卿下落不明。後來方卿赴試得中,喬裝再到陳府,最終令姑母愧疚,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戲和《雙珠鳳》不同。文必正雖然賣身為仆,卻只是為了找機會向小姐示愛,實際上還是一個貴公子。《珍珠塔》卻是真正的窮生戲。陳雲笙還沒看過虞孟梅的《珍珠塔》,怎麽都想不出她那濁世佳公子的派頭演方卿是什麽樣子?
李玉琳卻是看過的。排戲時她告訴陳雲笙,虞孟梅演技精湛,唱作俱佳,尤其中間《跌雪》一折功底極深。當初她就是憑着《珍珠塔》一炮而紅。陳雲笙聽得驚奇不已。這虞孟梅到底有多少神通?
驚嘆歸驚嘆,戲還得排。八月初,李玉琳和陳雲笙的《珍珠塔》上演。
因為有了《雙珠鳳》打下的基礎,這一次戲迷的購票熱情有所增加。更可喜的是,觀衆們已經适應了陳雲笙的唱腔。即便這出戲并沒有很多的花旦戲份,陳雲笙的《贈塔》和《哭塔》還是獲得了不少好評。
一個夏天的忙碌,讓陳雲笙收獲頗豐,靠着這兩部戲積攢了一點名氣不說,還無意中将她自己的名字傳到了一個關鍵人物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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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虞孟梅的這個夏天過得不太順心。
在上海,她是虞孟梅,是大紅大紫、呼風喚雨的名角;回到鄉下,她叫虞瑞華,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兒。
父親是中學教員,薪奉微薄卻很有讀書人的自覺。當初他就極力反對女兒學戲。偏偏虞孟梅膽子大,偷偷從家裏跑了,到女子科班拜師學藝。剛出科的那幾年,她還沒有成名,每次回家總免不了被父親冷嘲熱諷,說她自甘下賤。如今她紅遍上海,父親又嫌棄她在上海認過房娘,抛頭露面,是沾染了社會上的不良習氣。哪怕他們現在住着的大宅是虞孟梅出錢修建翻新的,父親仍然認為女子唱戲不是正道。
虞母倒是不像虞父這樣嚴厲,對女兒這幾年的辛苦也看在眼裏。然而她終究也只是個鄉間婦人,總想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安安穩穩過日子。
若只像以往那樣念叨幾句,虞孟梅忍耐一下也就罷了。誰知昨天母親竟然期期艾艾地和她說,隔壁王嬸有個侄子,人很老實,也讀過書,如今在縣裏當職員,問她有沒有興趣見一見?
虞孟梅氣極反笑,上海多少富家公子追求,她都不屑一顧,如今竟要她和一個小職員相親?
見女兒不吭聲,虞母苦口婆心地勸道:“瑞華啊,你年紀也不小了。這唱戲能唱一輩子麽?還是找個好人家過日子是正經。”
在母親的絮叨聲中,虞孟梅尋思着,是不是找個由頭提前回上海算了,哪怕是去趙家陪幹媽打牌,也不會比在這鄉下家裏更無聊。
可巧,她正要找借口離家,吳太太就給她發了一封電報。虞孟梅看完電文,二話不說,當即辭別父母,打包回上海了。
吳太太只比虞孟梅大兩三歲,性子十分活潑。上海的太太戲迷裏,虞孟梅也就和她是真正要好。吳太太夫家雖然尚算寬裕,卻絕沒可能讓她大手大腳花錢。若沒有緣故,她不會給自己發這封電報。可恨她為人捉狹,電報裏又不明說是什麽事,只神神秘秘地告訴她有驚喜,讓她早些回上海。
虞孟梅左右不想在家裏待了,便借着吳太太的名義回去上海,看她葫蘆裏賣什麽藥。
到了上海,放下行李,她就直奔吳家。
她來得這麽快,倒叫吳太太吃了一驚:“你今年倒回來得早。還以為你怎麽也要歇滿一個月。”
“不是你說有驚喜麽?”虞孟梅不客氣地在沙發上坐下,“最好是真驚喜,不然可對不起我這一路的風塵仆仆。”
吳太太親手泡了茶,眉開眼笑地從廚房走出來:“我告訴你,絕對是真驚喜!”她把茶杯放到虞孟梅身前,笑着問:“去年春天的事,你還記不記得?”
“去年春天……”虞孟梅想了一陣,仍是一臉茫然,“什麽事啊?”
“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吳太太嗔怪地瞪她,“大概三月初的時候。我們一起去趙家打牌,路上聽見有人唱越劇。我當時覺得怪好聽的,還想進去打聽,你攔着不讓。我後來還埋怨過你幾次。記起來了嗎?”
“哦,那件事啊,”虞孟梅笑了,“怎麽突然跟我翻這筆舊賬?”
“你那時不是說,遲早會知道是誰,讓我等着嗎?”
虞孟梅一本正經地點頭:“好像是這麽說過。”
不過那小姑娘還太稚嫩,怎麽也要再打磨個兩三年吧,不知道吳太太心急什麽勁。
“還真讓你說準了,”吳太太婀娜地一個轉身,從客廳抽屜裏拿出一張戲單,儀态萬方地拍在桌上,“我前幾天找着這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百搭指雜學各個行當的演員。
繼續夾私貨。陸錦花老師的《珍珠塔·前見姑》。不過要說明的是,虞孟梅的原型并不是陸老師。只是前面寫到的兩部老戲剛好後來都成了陸派的看家戲:)
第二折 西廂記·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