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雙珠鳳·送花樓會(2)
照片上的小生一身奴仆打扮,左手擎着花籃,右手水袖揮擺,神采奕奕,顧盼生姿。
“這是《送花樓會》吧?”王紹傑問。
陳雲笙點頭:“我第一次看梅姐的戲就是《雙珠鳳》。後來和梅姐提過一次,她就送了我這張照片。你看,後面還有她題的字。”
王紹傑翻看背面,果然有一行娟秀字跡:“虞孟梅贈陳雲笙小姐惠存。”
“梅姐的父親是老師,”陳雲笙略帶感慨地說,“她識的字多,寫得也好。我認的好多字還是她教的。”
這和以前的采訪有出入。王紹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我怎麽記得二位初次見面是四一年,陳女士演《拷紅》的時候?”
“那是我和梅姐正式認識,”陳雲笙說,“其實我知道她比那早多了。那會兒我可愛看她的戲呢。”
“您竟然是她的戲迷?”王紹傑有些意外。
陳雲笙笑道:“可不是麽,看第一出戲時就迷上了。”
“虞女士的氣質确實很适合文必正這樣的角色。”王紹傑說。
“我那個時候哪知道文必正是誰?”陳雲笙端詳那張照片,像是對王紹傑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就覺得她怎麽演得這麽好看。我在科班時學過小生,但是看梅姐的戲之前,我從來沒想到小生還可以有這種演法。梅姐在臺下很有女人味,可是一上了臺,她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前的人學戲多半是因為家裏窮,可她不是。她是真的喜歡唱戲才來學,為了學戲的事還和家裏鬧翻過。她演什麽都像,大概天生就是學戲的料。看《送花樓會》的時候我心裏想,要是可以和她同臺就好了,演不了霍定金,我演個秋華也好啊。可是她那麽紅,我這樣的小角色根本接近不了。真就像戲裏唱的,‘從此是千絲萬縷将人系,恨侯門似海難相逢……’”
***
一轉眼,陳雲笙在上海已經唱滿一個月了。
說唱滿其實不夠确切。他們這班子小,人手不夠,陳雲笙剛來,資歷又最淺,大半時間都在跑龍套,經常演一天下來,連句唱詞都沒有。好在她年紀小,老班主臨走時又叮咛過,說上海藏龍卧虎,要她放平心态。師姐也和她說,哪個唱戲的不得從竈間(注1)做起?所以陳雲笙并不覺得委屈。有時演個有幾句唱詞的角色,她還能興奮好半天。
第一次拿到包銀,陳雲笙先把要寄給鄉下家裏的錢撥出來收好,然後就沖去戲院買票。看的當然是虞孟梅。
短短一個月,虞孟梅三個字已經從完全陌生到如雷貫耳。別說聽戲的,就連陳雲笙所在的劇院,虞孟梅近來排什麽新戲也是大家日常談論的話題之一。就是同唱小生的王桂花說起虞孟梅也很服氣:扮相好,演技佳,中氣足,唱起戲有如行雲流水。祖師爺賞飯,自己功底又紮實,她不紅誰紅?
虞孟梅有時也會去電臺演唱。巷口賣糖炒栗子的店鋪為了招攬顧客,每次碰上虞孟梅唱電臺,都會加大廣播音量,放得整條巷子都聽得到。陳雲笙借着為師姐買栗子的機會去聽過,她的唱腔時而慷慨激昂,時而纏綿悱恻,韻味濃郁,千變萬化。任何唱段到她那裏都能變得靈動無比。
才來上海幾天的時候,陳雲笙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去看虞孟梅的戲。是以一有了錢,她就迫不及待趕去虞孟梅挂牌的戲院。沒想到當天的票已經售罄。她只買到了幾天之後的票。
想到今天是無望見虞孟梅了,陳雲笙心裏一陣惆悵。她在戲院門口徘徊許久,忽然靈光一現。劇場的格局都差不多,她的話應該很容易摸到後臺的位置。要是能偷偷混進後臺,說不定就能見到虞孟梅了。
說幹就幹,陳雲笙果斷向後臺走去。一路上她都在為自己的機智竊喜,誰知一到後臺,就看傻了眼。
後臺門口裏三層,外三層,被年輕姑娘們圍得水洩不通。裏面最顯眼的是一個穿金戴銀的小姐,身後還跟着一個丫環并一個老媽子,每人手上都抱着一個木盒子。
“哎,你說這黃大小姐今天又帶了多少金子來?”有人在陳雲笙耳邊說。
陳雲笙回頭,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和她一樣梳着兩條辮子,瓜子臉,一身陰丹士藍布旗袍,看着像個女學生。
“金子?”陳雲笙不解。
對方瞟她一眼,略有些輕蔑:“新來的?”
陳雲笙點頭。
“這位黃大小姐啊,”她頗含酸意地和陳雲笙解釋,“算得上虞孟梅的頭號鐵杆了。三天兩頭來這堵人,還每次都帶一大把金銀,看見虞孟梅進出就往她懷裏塞。”
陳雲笙咋舌。她在鄉下、上海都演過戲了,不是沒見過戲迷。但是這麽狂熱還這麽有錢的卻是頭一次見。
“不過啊,”女學生揮着手絹扇風,一臉得色地笑道,“虞孟梅一次都沒收過。視錢財如糞土,我就知道我沒喜歡錯人!”
陳雲笙默默退走。自己剛才是被什麽東西蒙了心,竟然會覺得後臺堵人是個妙招?
“哎,你怎麽走了?”女學生在她身後喊,“虞孟梅還沒到呢!”
才走出去沒多遠,陳雲笙就聽到一陣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她猜着是虞孟梅來了,停住腳步,回頭張望。可是除了一片攢動的人頭,她什麽都沒看到。
算了,陳雲笙搖頭,還是過幾天來看戲吧。
***
到了聽戲那天,陳雲笙早早回到住所,挑了半天,選了一件月白的棉布旗袍換上,又在臉上抹了一點粉才趕去劇場。
進場後發現劇院已經爆滿。陳雲笙掃了一圈,沒看見前幾日的女學生,倒是發現那位黃大小姐在。這次她沒再帶丫環和老媽子,但是依然打扮得珠光寶氣,十分耀眼。她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上,抱着一大捧鮮花,姿态竟十分端正。這讓陳雲笙對她微微生出一些好感。至少這位大小姐是認認真真來看戲的。
這時鑼鼓一響。陳雲笙知道戲要開始了,急忙找到位子坐下。剛剛坐穩,臺上就開演了,然而還不是正戲,而是一折《相罵本》。這主要是彩旦和小旦的戲,又是墊場,虞孟梅當然不會出現。好在是出熱鬧戲,多數觀衆也看得有味。演完了《相罵本》,才輪到大戲開場。
這日演的是《雙珠鳳》,講的是才子文必正在問心庵邂逅小姐霍定金并拾得其珍珠鳳,意欲歸還卻被其婢女秋華所阻,于是他賣身進入霍府為仆,伺機示愛。一日,文必正奉太夫人之命為霍小姐送蓮花,卻在途中被秋華盤問。秋華幾番戲弄試探,最後還是被文必正的才華折服,引其上樓,玉成好事。最後文必正與霍定金訂下終身之盟。
這是小歌班時代(注2)傳下來的老戲,陳雲笙對這戲算得上爛熟于胸,看得也比旁人仔細。
虞孟梅飾演的文必正一亮相就贏得滿堂喝彩。演霍小姐的那位花旦雖然也很不俗,可在觀衆中的聲勢比起虞孟梅卻是遜色許多。
陳雲笙看過虞孟梅的照片,也聽過她唱電臺,可是直到這時見了本人,才真正意識到她有多出色。
憑心而論,虞孟梅的嗓子并不是很亮,音域也不算高,但是聲音醇厚,中氣極佳,咬字外松內緊,小腔尤其豐富。她的唱腔看似随意,實則韻味十足,聽在耳朵裏無一處不熨貼。再加上扮相俊朗,身段潇灑俐落,眼睛極為有神,一颦一笑都是說不出的風流蘊籍。
那時的陳雲笙識字有限,雖然看得出虞孟梅的種種好處,卻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只能在心裏一遍遍感嘆,怎麽會有這麽俊的小生?因此即使早就知道劇情走向,她還是跟着臺上的文必正一會兒憂,一會兒喜。不知不覺,戲就演到了《送花樓會》。
這一場是文必正奉命送花,與霍小姐相會的重頭戲,中間有許多做工。只見虞孟梅身着仆裝,手托花籃登場。不過先繞舞臺走一個圓場,接着在額頭上擦了把汗,然後潇灑地甩了一下水袖,整個劇院就已經沸騰了。
“興沖沖奉命把花送,哪顧得酷暑炎熱日當空……”等虞孟梅一開唱,觀衆已經如癡如醉。前排的黃大小姐拼命鼓掌叫好。陳雲笙面上沒什麽表情,心裏卻是波瀾起伏。明明是普普通通的身段動作,又是聽過不知多少次的唱段,怎麽她就能唱得如此扣人心弦?
之後的戲順理成章。才子佳人訂立鴛盟,互許終身。鮮花、銀元紛紛向臺上飛去。黃大小姐扔完了帶來的賞銀還嫌不夠,激動地褪下自己頸間的項鏈,手上的镯子、戒指,拼命往戲臺上扔。謝幕時,又是她第一個沖上去獻花。
虞孟梅雖然不怎麽收黃大小姐的金銀錢財,卻很少拒絕她遞來的花束。雙手接過捧花時,她甚至還對黃小姐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這無疑是黃小姐最幸福的時刻,高興得眼淚都下來了。
陳雲笙無花可獻,也沒有金銀首飾可以扔,只能站起來大力鼓掌。除此之外,她特別注意了一下演霍小姐的花旦。這位雖然唱得不錯,但似乎不是遙不可及的高度。如果她足夠努力,将來是不是也能和虞孟梅站到同一個舞臺上?
(注解請看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做竈間就是跑龍套的意思。看範瑞娟老師的訪談,說她們那時其實很少用龍套這個詞。
注2:1906年越劇誕生,從這時到二十年代的時期,被稱為小歌班時期。這時主要是男班藝人演出。
《雙珠鳳》是老戲,按本文的時間線,其實應該找早期四工調的版本,但是我始終沒找到這部份資料,所以這裏參考的是後來陸派的版本,特此說明。
最後帶點私貨。附上八十年代夏賽麗、何賽飛、陶慧敏演出的《送花樓會》視頻。除了陸錦花老師本人,夏賽麗算得上我個人最喜歡的陸派小生了。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