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利用
茶樓後園一間雅室,開門的是一名年輕人,見到李衡立即垂首讓步。
李衡透過輕薄的絹紗屏風見到後面茶桌邊坐着一人。
繞過屏風,看清茶案邊一身錦衣的年輕人神色不安,目光憂郁的望過來,遲疑了一瞬才起身迎了兩步,跪伏見禮:“屬下拜見公子。”
“你不願見我,我只好來見你了。”李衡笑了下,走到茶案邊坐下。
時晏轉過身膝行一步:“屬下知罪。”
李衡打量他一眼,和當年離開之時并無變化,只是眼底多了一分憂苦之色。
“幾年沒見,這半年多也沒收到你的消息,一切可還好?”李衡聲音平和,聽着是關心,言語中卻滿是責怪之意。
時晏驚慌拱手:“屬下……知罪。”
“你遠離故土,在勐國這幾年統領暗探甚是辛苦,也并無任何過錯,認什麽罪,坐下說話吧。”聲音依舊平和溫潤,時晏卻不敢動半分。
他了解李衡的性子,這半年未傳回消息,甚至連勐國小皇帝病重此等要事也瞞着,犯了這麽大的錯,李衡還能耐着性子和他說話,多半已心冷,他今日一劫難逃,更加惴惴不安。
見時晏不言不動,他随手取過鑷子夾了塊茶餅在炭火上烘炙,一邊着手煮茶一邊随口道:“你這次來炎都尋找神醫救治勐國小皇帝,那小皇帝是什麽病竟然國內無良醫要尋到炎都來。”
時晏這才開口,聲音低沉:“并非病,是中蠱毒,夜間一如常人,白日蠱蟲活躍全身發紅如赤焰火燒,雙目無色,發狂咬人吸血。”
李衡早聽聞勐國民間有盛行蠱術,因其陰邪,歷代皇帝都壓制禁止此術,但均未有根本性的消除,私下還有人行此邪術。
現在如此陰邪之術竟然用到了皇帝的身上。
“小皇帝如何中蠱毒?”
“一個多月前勐國聖燈節,皇帝微服出宮賞燈,對民間東西新奇,誤飲了一杯被下了蠱的血酒。”
Advertisement
“何人所為?”
“長公主還在查,據屬下了解的情況,應該是滄王白岐所為。”
李衡正舀着茶湯的手微頓一下,側目瞥了時晏一眼,繼而舀了兩碗茶湯:“許久沒有這般認真的煮茶了,坐下嘗嘗吧。”
“屬下不敢。”
見他還筆直跪着,也未再喚他,稍稍抿了口熱茶,沉默片刻後道:“目前來說,勐國算是對大周最無威脅之國,先皇帝駕崩後新皇年幼,慎淑長公主雖代掌朝政,但朝中大權一半還在滄王手中,如今上渝對其也有侵擾之意,自身處境艱難。”
他看着時晏譏诮道:“這一年你應該幫了慎淑長公主不少。”
時晏驚的心頭一顫,緊張的道:“屬下不敢。”
李衡見他至此還不願主動開口坦言這大半年來為何不回傳消息,還在隐瞞,心中一直克制的怒氣也開始上湧。
“你有何不敢?欺上瞞下,陽奉陰違,早就忘了自己叫燕昀還是時晏!”茶碗重扣在茶桌上,茶湯濺出。
這話說的太重,時晏察覺李衡是知道了什麽,驚慌無措,忙俯身請罪,依舊未作解釋。
李衡冷聲道:“勐國不用回了,我已經命人接手,屆時會傳出你于南楚動亂中不幸身亡的消息。”
時晏震驚的望着李衡,這個決定不是懷疑他,而是徹底的放棄并降罪他。
“公子,屬下……”剛開口求情,李衡一封信甩了過來,“看完再求情。”
時晏見到落在膝前的信,封口處是勐國暗探的标識,遲疑下撿起信打開,頓時驚的目瞪口呆,迅速的将信看完,整個人僵住。
信是數日前傳出,勐國長公主在他離開勐國的這段時間對大周暗探進行抓捕,幸而他們警覺及時的撤離,但仍有少數落在了長公主的手中,嚴刑逼供沒有得到任何線索全被殘殺,亡者六人。信結尾還隐晦的提及他與慎淑長公主私情之事。
他不可置信的将信又仔細的看了一遍。
此時外面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緊接着闵善走了進來,朝時晏瞥了眼後拱手回道:“如公子所料,茶樓附近的确有勐國人潛伏,都已解決。”
時晏心中一緊,卻也不再震驚。
長公主将他支到南楚後對他的人動手,是早已經懷疑他,派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也無甚奇怪。
他心跟着沉下去,滿眼痛心、失望和悲憤,不禁自嘲,終究還是他太蠢,信了慎淑長公主,對她毫無防備,而對方卻對他處處提防算計。
因為對她的那點心動,他幫她出謀劃策對付滄王,幫她千裏尋醫;瞞着公子,瞞着手下。因為心中那點不該有的情份,他愧對公子,不敢傳信回來,更覺無顏面見公子,令公子對他生疑。
可最後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長公主之前對他的種種不過是在利用他罷了,必要時候毫不留情的除掉。
李衡神色冷峻:“慎淑長公主是勐國掌政公主,不是一般閨閣女子。當年勐國先皇駕崩,新皇年幼,朝內滄王大權在握,有取而代之之心,她沒有與大周聯姻以求支持、庇佑新皇,反而前往大周退婚,回國輔佐幼弟對抗滄王,你以為她是女兒家的任性胡為嗎?”
“她是怕大周借姻親之邦身份趁此插手勐國朝政,從而控制勐國,讓勐國成為傀儡國。所以才冒死前往大周請罪退婚。”
說到這兒,目光流露出幾分敬佩,同時也含一分冷嘲:“這樣的女子,心中早就沒了情愛,即便喜歡一個人也是帶着目的和利用。”
時晏垂首,這些話當年李衡便和他說過,但是和慎淑長公主幾年相處下來,在他動心的那一刻早已忘卻了這些,如今才連累手下人慘死。
滿心的內疚、自責、悔恨,俯身拜倒:“屬下犯下如此大錯,已知死罪,求公子開恩讓屬下回一趟勐國了結此事,事畢屬下必到公子面前以死謝罪。”
“怎麽了結?”李衡質問。
時晏啞然,他沒有想好,他不知道該怎麽了結。慎淑長公主既然已經對他出手,他再去見她,無異于送死,對方也根本不會聽他一言一語。
許久,李衡道:“我允你回去,回去之前把你帶來的勐國人都解決了。至于那位神醫——聽聞是住在永田街枇杷巷的常老大夫。”
“是。”
“可有查過具體身份?”
“查過,本是二十年的虞國人,如今身份是上渝國虞州人。”
虞國二十年前被上渝國所滅,常老大夫既是前虞國人,就不會忠于上渝國。池淵當日欲殺他,只是為了掩蓋自己易容的真相。
“池淵如今可在你手上?”
時晏慚愧的道:“屬下看管不嚴,讓他昨夜逃了,公子降罪。”
李衡想到腰間的紙條,其上內容是告訴他茶樓附近有勐國人,他卻很奇妙的認為傳此消息的人會是池淵。
“向常老大夫詳細的打聽池淵以前身份,順便畫一張池淵易容前的畫像,天黑前送過來。”
時晏疑惑,思忖了下豁然明白,池淵不是犯錯,是隐藏身份,是背叛,一如當年的衛棠,立即應下。
“常老大夫年歲大了,也不宜奔波遠行,還是讓他留在炎都吧!”
“是。”
他看了眼時晏,滿是失望,同時也自責用錯了人,不該派他到勐國。時晏雖心細卻非心計深沉之人,根本不适合統領暗探,而他也低估了慎淑長公主,這也是他的失誤。
起身離開時叮囑一句:“無論作何了結,別輕易犯險,你就是罪至死也不該死在勐國長公主的手中。”
時晏聞言心中一暖,拱手回道:“屬下必當回來向公子請罪。”
離開茶樓回到小院,剛進門見到正堂前停放一口棺木,心頭一震,腳步不由頓住,心底一片冰涼。
顫顫的走到棺木前,輕輕撫上棺蓋,他終是信了。
清和真的沒了!
曲九複走到身邊低聲問:“要再見一見嗎?”
他盯着棺蓋視線再次模糊,許久低沉道:“不了。”
不想看到那張已沒有生氣的臉,不想看到一雙緊閉的雙眼,不想看到一身的傷,他怕見了控制不住自己情緒。
在棺木前愣愣站了半晌,一顆心起起伏伏,清和的音容相貌歷歷在目,深深刺痛他。
怔怔的對一旁跪哭的石玉吩咐:“明日送你家公子回嶂州,別讓他再留在南楚了。”
“是。”石玉哽咽應聲。
回到房間,在書案後呆若木雞的坐了許久才叫進夏桐鋪紙研磨。
提筆頓了須臾在紙上落筆,夏桐瞥了眼,只見題頭六個字“清子平墓志銘”。
李衡一邊寫腦海中一邊回憶起過往點滴,寫寫停停,當一張長紙寫滿日已偏西,他也好似經過了漫長的十數年奔跑,精疲力竭,頹然的坐在書案後一動不動。
天黑之際時晏過來,他還坐在書案後,面前的長紙已被夏桐卷起放在了一側。
時晏未有禀報查到的情況,而是直接将一張紙遞給他。
他打開,瞬間驚的瞠目,再次的辨認,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時晏回道:“屬下見到也震驚不已,再三的向常老大夫确認,他說池淵之前面容被毀,但面相還是可辨,的确如此。”
李衡不敢相信,面前宣紙上的少年畫像竟然和當年的衛棠七八分像。
衛棠是他親手一劍穿心刺死,随後讓人丢入城外亂葬崗,怎麽可能還活着?
據他所知衛棠呼延銘是白狄最小的皇子,并無孿生兄弟,上面的十二皇子尚且比他長幾歲,池淵即便亦是白狄皇子,也不可能與衛棠如此相像?
時晏繼續回禀:“還有一事蹊跷,據常老大夫說池淵身上各種傷口衆多,最特殊的是心口的一處,似刀劍所傷,從傷疤上看當初傷的不淺,按理說該是致命的,但池淵自己解釋說只是不小心劃開的皮肉傷,處理不當才會讓傷疤看起來駭人。”
這更加符合衛棠的情況,相同的臉,相同的傷口,截然不同的習慣和性情。
池淵就是衛棠。
但他怎麽都無法相信,他親手殺死的人還活着,而且再次的回到他身邊,卻不是來殺他報仇,恰恰相反在他最艱難的時候一路護着他。
再看向面前的畫像,腦海中不斷閃現衛棠臨終前和池淵臨別前的模樣,始終無法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合為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小惡搞】宛葭月氣呼呼的收拾行禮,李衡進來:“你這是要去哪兒?”
“整個南楚篇,我存在感太弱了,我不幹了,我回枯朽谷養山貓去。”
李衡一把将她抱住按在榻上:“急啥,這不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