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坦言
池淵端茶進來時,李衡已經在書案後坐下,随手拿了本書歪靠在椅子上翻看。
他将茶盞放下,目光朝書案裏側位置瞥了眼,也僅僅是一瞥,便立即的移開視線退了出去。
李衡目不斜視繼續看着書卷,未去動卷紙和信絲毫。
次日清早曲九複回來複命,并送來東越那邊的消息,現在一切進行都很順利,郕王已顯露叛逃之心,只是如今還沒有到最後一步。
李衡笑道:“江夷钊是個疆場上的大将,是東越的軍神,雖然自負,但對東越卻是忠心耿耿,他若叛逃起兵發難,那東越軍民心中最後的一點信仰都沒了,東越還有什麽千秋萬代可言?”
“你認為他不會反?”曲九複靠在樓臺欄杆上問。
“我不知道。”
曲九複略蹙眉,面前之人素來都是謀定而動,結果往往在掌控之中。
“你布下的局,你不知道結果。”
“我要的結果并不是郕王的生死,他被讒言冤殺還是起兵謀反都不緊要,兩種路徑一種結果,東越國力削弱,無力對大周用兵,解除大周東南隐患,這是我的目的。”
曲九複思忖須臾,忽而無奈苦笑了聲,望着湖面輕嘆:“你還是走上了洛王的路。身負罪責,卻還要熬盡心血,洛王是為了內憂,你是為了外患。”
想到當年洛王傾盡其能輔佐陛下登基,換來的是陛下的降罪诏書。負罪離京,依舊為了平定內亂,為了削弱藩王勢力穩固皇權嘔心瀝血,甚至最後搭上自己的性命,不禁的惋惜悲恸,對陛下也幾分怨恨。
“九津——”他聲音沉了三分,回頭目光凝重地看着李衡,一字一頓認真的道,“我不想你最後也落得與洛王相同的結局。”
李衡愣了片刻,霍地自嘲一笑:“不會,待大周無外患安定了,我也算對得起洛王,對得起大周了。到時候隐姓埋名,尋一處山清水秀之所安度餘生。”
枯朽谷是個不錯去處。
他昨夜躺在床榻上便想了許久此事,大周無患後,他也問心無愧,也都放得下。如果那時候他還能夠活着,大周包括周邊諸國已然沒有他能落腳之處,除了東海小島便只有枯朽谷。
Advertisement
他也的确想去看看宛葭月所說的枯河和朽木,若是喻谷主不介意他曾經身份願意收留,以後便留在那裏倒更好,何況還有宛葭月這樣的姑娘,他真的不舍。
只是,這一切總覺得有些遙不可及,他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天。
此時瞧見池淵從虹橋上過來,他想到了什麽,問:“徐琮那邊還沒有消息?”
曲九複也朝池淵看了眼:“沒有。最近你可是又發現了什麽?”
李衡輕嘆:“說不出來,總覺他的一些細微反應過于刻意,并不自然。昨日我用平狄策和給長平侯的信來試他,但是兩樣東西他紋絲未動。”
“這一年多我瞧他倒是規矩,這幾個月更是對你舍命相護。他如果是白狄細作,在你被廢之時已經完成了任務。如果為了報仇有殺你之心,他的機會太多,不會至今未動手。”
“這才正是我疑惑不解之處,也是我疑他卻還将他留在身邊的原因。”
“我再去信催催徐琮。”
他點了下頭,池淵已經走上樓來,拱手道:“公子,顧家主剛剛已經回府。”
他看向曲九複:“看來我們要去見一見了。”
李衡和曲九複到正廳前的花廊時,顧清明從正廳內出來,瞧見他們走了過來。
“二公子看來是準備去卧虹閣,我不請自來了。”李衡笑着道。
顧清明釋然一笑:“李公子,曲公子,請吧。”
沿着花廊走到正廳前,瞧見裏面上首坐着兩人。其中一位年過半百,面容五分熟悉,正是耿先生耿衢。八年不見,鬓發斑白幾許,但精神矍铄,表情一貫的嚴肅;而左邊的一位,稍年輕幾歲,中等身材,眉眼慈善,似乎天然帶着三分笑意,正與耿先生說着什麽。
其下首坐着顧驚蟄,原本在聽着兩位長者說話,察覺到門前有人來轉過目光,瞧見他,面色冷淡幾分。顧先生和耿先生也都朝這邊看過來。
“李公子,請。”顧清明在身側道。
李衡擡腳跨過門檻走進去。
顧驚蟄給一旁侍立的青年使了個眼色,青年立即帶着廳內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李公子。”顧先生和耿先生均起身迎了一步。
李衡躬身施了一禮:“晚輩見過兩位先生。”
顧先生忙伸手扶了下,笑容親和:“李公子不必多禮。”随後便将面前的年輕人打量了一番。
雖然李衡未有見過他,但是他早年卻見過李衡幾次,那時他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數年未見,少年人已長大。這麽多年不斷的聽聞從大周華陽傳來的消息,知道他已然慢慢成長為一個遇事沉穩、處事果決的年輕人。
甚至,他在面前之人的身上看到幾分當年洛王的影子。
心下感慨,若是洛王見到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學生這麽多年的作為,應該也感到欣慰。
相互寒暄幾句,便依次坐下,恰時顧谷雨和顧霜降聞訊過來,最後進來的耿妍手中端着茶盤,給在座之人一一奉茶。
奉到李衡身邊時,她沒有依次端下一茶盞,而是端了茶盤邊角一盞,放到李衡手邊笑道:“李公子請用茶。”
他點頭致謝,端起茶盞稍稍掀開茶蓋,熟悉的茶香沁入鼻息,是銜香。此茶盛産在大周奚州,并非是上等茶品,味道略有苦澀,提神醒腦很有功效,所以在九樓讀書之時常飲。後來去了華陽,鮮少有喝到此茶。
這種茶普通人家常會用來待客,顧府自不會擺上臺來,耿妍是有心為他準備。
望着茶湯,他笑了笑,抿了一口,味道沒變,只是有些喝不慣了。
放下茶盞,顧先生開口,直言不諱地道:“李公子之事,我已盡知。”悵惘一嘆,他沒想到洛王之事過去不過才八年,陛下竟然就把一切又都忘了,甚至不顧一切的廢掉東宮,除了東宮一脈,動了國本。
洛王那麽多年的心血,幾乎付諸東流。
“東越諸事我也知曉一二,想必郕王之事與李公子有些關系。”
他微微點頭。
顧先生贊許的目光看着他,又道:“我将李公子接到府中,對南楚東宮打着控制的借口。想必李公子也都已經猜到。”
“是。”他再次地颔首。
“南楚東宮已經暗中派人前來接李公子。”說到這兒顧先生呵呵笑了,“李公子在南楚東宮的人應該早已将消息傳來。”
李衡有些慚愧笑道:“未曾想這幾年我在南楚安排的人,竟然都在顧先生的眼皮底下。”
“李公子誤會,李公子安排的人我一直不知,直到幾個月前太子妃命人暗殺一位叫許清和的客卿,我方知他是九樓舊人。暗中派人細查了他到南楚的作為,猜想應該是朝廷派來南楚。陛下雖然用九樓舊人但并不完全信任,只能是李公子安排的人。”
提到許清和,耿先生的目光中閃現幾分肯定又有幾分惋惜,讓李衡摸不透對方的心思。
他繼續道:“南楚皇帝雖然英明,但因年邁近幾年又篤信佛教,對大周并無北侵之意,但太子與永王、襄王均野心勃勃,有北擴疆域之心,但均被壓了下來。”
李衡也一直關注此事,南楚皇帝近兩年對朝政過問少了些,許多事情都交給了東宮處理,已然有退位之意,但永王和襄王為了和太子争奪皇權,自不願皇帝退位。
太子一天不繼承大統,他們就有一天搬到東宮的機會,一旦太子繼位,他們就是亂臣賊子。所以二人帶頭進谏并鼓動一批朝臣紛紛上書谏言,大贊皇帝春秋正盛、賢明睿智雲雲,以致皇帝遲遲沒有決定傳位太子。
這個局面對于現在的大周來說還是有利,一旦太子趙煜繼位,必然和白狄南北呼應齊齊發兵大周,大周現在的情況,根本抵不住南北兩大強國同時發難。
如今對南楚,他沒有良策,對付東越的辦法自然不适應南楚。南楚國力雄厚,加之皇帝和幾位皇子均是有賢才謀略之人,削弱國力不太可能,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維持現狀。只要皇帝在位,幾位皇子再有野心終究不能越過君權。
永王、襄王與太子之間争權也是最好的平衡,相互牽制,相互制肘,即便野心一致,也注定分道揚镳。
“顧先生在南楚經營多年,想必南楚朝堂有所滲透的。”
顧先生笑呵呵道:“算不得滲透。”端起茶盞細品了兩口。
李衡見他不再多言此一句,暗想顧先生怕是對他防備,追問也毫無意義。
說了這一陣話,一盞茶也已飲盡,耿妍重新為衆人換了杯新茶。
此時耿先生開口提及這麽多年他在朝的事情,這話題自然是朝桑葳之事上引。
當最後提到桑葳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感受數道如利劍般的目光,他心下沉了沉,事到如今不得不說了。
他朝廳外瞥了眼,桑老先生是不會來了。
不來也好,他畢竟年歲大了,此事由別人轉述總比他親耳聽到得好。
“李公子,你現在可以說了吧?”顧霜降冷聲道,帶着三分命令的語氣。
李衡看了他一眼,暗暗地舒了口氣,問:“四公子可知道霍蘭此人?”
顧霜降神情迷茫,顯然并不知。
顧驚蟄此時開口道:“可是原太醫院霍掌院之女?”
“正是。”李衡也微驚對方會記得這麽清楚。
衆人都似恍然記起此人。當年桑葳為了一個醫女負了對他一往情深的葉斓,最後令葉斓心灰意冷離京。桑葳去世後,便也無人去關心這個不起眼的醫女。
但是曲九複在京城,他清楚知道霍蘭便是在桑葳去世的次日自盡于家中,霍府人皆言是為了桑葳殉情,他當時還贊了一句“癡心烈女”。
如今被李衡如此提出,他隐隐猜到了幾分:“她怎麽了?”
“她是上渝國大将軍胡駿的女兒。”
衆人頓時驚駭,紛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們皆知,當年上渝對大周邊境進犯,領軍的便是上渝國大将軍胡駿,而大周領兵讨伐的是李衡。最後胡駿戰敗被俘,在大周軍營自殺。
他的女兒潛伏大周帝都,冒充醫女接近桑葳目的不言而喻。
“桑葳……受其蒙蔽透露許多軍政機要。”李衡聲音也低了下去。
衆人如遭雷擊,驚得呆如木雞,整個正廳靜的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氣氛壓抑,讓人喘不過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