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美人
見到走出來的人,李衡驚的神情一怔。面前的人一半熟悉一半陌生。
雖八年未見,但當年對方已然成年,容貌即便有變化,也不會變化如此之多。
若非是心中有了既定猜想,若非是聽到熟悉的聲音,乍一見,他真的恍惚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豁然明白為何派來缁墨的九樓舊人查了這麽久除了桑蕤沒有查到更多消息,想必耿先生的容貌也變了。
“李公子不認識我這故人了?”男子笑着走到上首坐下。
李衡遲疑了俄頃才猶猶豫豫地喚了聲:“秦大哥。”
顧驚蟄輕笑:“認不出來也無甚奇怪,畢竟這麽多年了。當年分別之時,李公子也不過和小寒同齡,還是個少年人,少年人有時候忘性比長者還大。”
李衡聽的出這話不是在為他解圍,恰恰是暗語譏諷,斥他無情薄義。
“人随年歲漸長,要承擔背負的東西漸多,很多東西總要取舍,有些人事自然漸漸的淡忘,但是有些人事,有些刻在骨子裏、融進血脈裏的信仰不會忘。這麽多年,無論何種取舍,我從沒有後悔過,也從無半分對不起師父。”
顧驚蟄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須臾目光順着臉頰下移到他脖頸處的衣領,衣領之下正是那道如頸紋的舊傷疤。
李衡下意識的脖頸處一涼,剛剛堅定驀地塌陷。口口聲聲說無半分對不起師父,可脖頸處的這道疤便是對自己最好反擊。他慚愧地微微垂目。
顧驚蟄冷笑:“李公子,我希望你此生也僅此一件有愧洛王之事。”
曲九複見顧驚蟄将話說到這份上,知道多半也是出自桑葳之事,想開口為李衡解釋,話到喉間又沒有勇氣。他此時體會到這麽多年李衡隐瞞賜死桑葳真相而被誤解的辛酸。他不知道具體事情,但觸到李衡底線的無非是與忠義有關,與大周社稷有關。
這麽多年,他不說只是一個人心寒,若是說出來便是大家都心寒。
“秦大哥,不知耿先生是否也在缁墨?”他岔開話題。
花廳內的氣氛稍稍融洽一些。頓了頓顧驚蟄才道:“耿先生這麽多年一直在缁墨,耿逾、牧狄、桑蕤也都在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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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衡猜想所謂的顧二公子和顧三公子便是耿逾和牧狄。
“顧家主就是耿先生?”
“不是。”顧驚蟄直言,“耿先生化名顧杭毅,顧家家主顧璞相是顧璞相洛王早年安排在缁墨的人,你們并不知道。”
李衡在見到顧府門匾的時心中已猜到顧府的存在遠不止八年,“顧府”二字是洛王的筆跡,顧府應該是洛王給自己和九樓舊人留的一條後路。但最後這條後路沒有交給耿先生,而是另有信任之人。
顧璞相這個人他從沒有聽洛王提及過,洛王應該是防着他,怕他走上和陛下相同之路。
心中幾分失意悵然。
“我想見一見這位顧先生。”片刻沉默後,他沉聲道。見一見顧璞相是什麽樣的人,讓洛王如此信任,且将缁墨顧氏經營的天下皆知。
“顧先生不在府中,明日回府。”顧驚蟄遲疑下又補充,“耿先生也明日回府,牧狄和桑蕤去了城外桑老先生那裏,只有耿逾在府中。”
正說話間,門外傳來引路青年的聲音,緊接着一位年輕人從回廊繞到廳前。他朝裏看了眼,頓了下步子邁進花廳。
來人和顧驚蟄給他的感覺一樣,容貌五分陌生五分熟悉,需仔細辨認方能确認,來人是化名顧清明的耿逾。
顧清明進廳後,朝李衡微微欠身颔首:“李公子一路辛苦,剛聽下人禀報李公子被大公子請來了此處,貿然而來,請見諒。”
李衡微微點頭一笑回禮。顧驚蟄道:“來的正好,李公子和曲公子十數日車馬勞頓,你送他們到卧虹閣休息。”
顧清明應了聲,李衡和曲九複聞言也不便多留,起身随顧清明離了花廳。
一路穿堂過院,李衡沉默一字未言,看似欣賞身側的景致,實則目光幽深在沉思。
這樣天下聞名的缁墨顧府,竟是洛王手筆,他卻對其一無所知。
他一生最敬重、最信任的人,一直都在提防他,懷疑他。若非是這次變故,他這輩子都不知道洛王的背後還有顧璞相這個人。
洛王為陛下傾盡一生,最後将九樓作為退路;為他用盡手段相護,甚至因為其臨終谏言,他才被陛下立為儲,可洛王卻還是瞞着他缁墨顧氏的一切。
在洛王的心中,他與陛下并無區別。他一生起起伏伏,自始至終忠的不是君,護的也不是他,而是大周國。只要有利大周,他可以不計得失、不顧一切。
只是,洛王不知,在他心中,他的分量多重。
十數年的教養之恩,他于他早勝父親。
曲九複看出他的哀傷,不知當如何勸,默不作聲。
顧清明也察覺了身邊人情緒低落,解釋道:“李公子,大公子對于當年洛王之事依舊耿耿于懷,言語失當之處還請包涵。”
李衡未答,顧驚蟄耿懷得豈止洛王薨逝這一件事,還有世子,還有桑葳。
三人沉默地穿過一段碎石小徑,來到一處水榭,越過水榭前的高拱虹橋便到卧虹閣。
閣子位于湖中,四面都兼有寬平的觀景木臺,一側通過虹橋與岸邊水榭相連,一側通過曲橋與湖中心的水亭相接。
閣子灑掃幹淨,行李也都搬了進來,整理有序,幾名侍女正在擺放花瓶、茶果點心。見到來人,紛紛規矩見禮。
“我記得李公子素來喜歡清靜,這兒最适宜,湖水相隔,無人攪擾。視野開闊,湖中湖岸景色也算賞心悅目。”
“多謝二公子。”
顧清明見他依舊滿目愁色,沒有興致與他多言,識趣的道:“不擾李公子休息。”吩咐幾位侍女盡心伺候,便先離去。
李衡獨自上樓,侍女準備跟過去伺候被曲九複喚住:“沒有吩咐,別去打擾。”
侍女們有些好奇,但剛剛管事吩咐來的是貴客,又是二公子親自送過來,不敢多問,依命行事。
曲九複朝樓梯看了眼,微微輕嘆,轉身離開卧虹閣。
李衡站在二樓樓臺凝望湖對岸榭臺上跑動的幾人,距離有些遠,看不清身影面容,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樓下亦是安安靜靜,周圍只有飛檐下風鈴脆響。
他不自覺地探手撫了下自己頸處的傷疤,那是橫在他和洛王之間最深的溝壑,也是洛王提防他、懷疑他的最大原因吧?
往事不由慢慢席卷而來。
八年前,洛王已負罪離京多年,陛下懷疑九樓,派人暗查九樓,加之雍王為首的藩王意欲作亂反叛,九樓正值風雨飄搖之際,洛王無心他顧,疏忽了世子秦辛。
年僅八歲的世子因緣巧合遇到了陛下,因母親平邑長公主死在陛下之手,對陛下仇恨,年幼無知的世子當面對陛下行刺,被關押。
他得知後立即去向陛下求情,見到洛王世子的時候,他已滿身是傷。
他心中對陛下有怨,賭氣不讓侍衛護送,獨自帶着洛王世子回九樓。
經過山林之時遇到了截殺,最後躲進山中一處山洞避難。
世子餓的肚子疼,他留他在山洞躲着,自己去山中找吃食。
當捧着山果回到山洞,将息未息的火堆旁邊幾匹野狼在啃食撕咬一個衣褲盡碎、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孩子,屍首已被啃食得只剩半副殘軀。
他至今依然清晰記得洛王在九樓見到世子殘軀時候的神情,憤恨、悲痛、絕望交織。從來沉穩、喜怒不形于色的洛王,當着衆人的面淚落如雨。最後頹然地坐在椅上,瞬間便頹喪得如蒼蒼老者。
他意欲自刎謝罪,被洛王及時攔下,但此後洛王待他再無如師如父的關心,更多是把他當成一個皇子來教。陛下對他兩度懷疑欲殺,他對皇子又怎可能不提防不懷疑?
不由眼角竟然有淚滑落,他忙擡手拭去,望着微波蕩漾的湖面,深深呼吸,喃喃低語:“師父,無論我是何身份,何種處境,無論你信不信我,這輩子都會堅守從你那兒繼承的風骨。”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樓下有動靜,他回頭望去,曲九複從樓下上來,遞給他一個小竹筒:“炎都那邊來的消息。”
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清和的消息,這幾日正憂慮焦急。他接過忙不疊打開。
看完來信,剛剛抑郁愁色慢慢散去。
“什麽好消息?”
他将信遞過去。
曲九複看完之後霍得笑了起來:“原來你早成了顧先生和南楚太子這棋局上的棋子了。”
李衡自嘲苦笑:“若我不是棋子,顧先生又怎麽能夠明目張膽毫不避諱将我接到顧府來?”随手将細竹筒也遞給他,回身走到廳內的矮桌邊盤膝坐下。
曲九複一邊卷起紙條一邊跟過去:“看來清和之前提到那個暗中相助的人,就是顧先生的人。”
李衡點點頭,他在南楚只安排了清和這一支人脈,清和或許不知顧先生的存在,但顧先生很可能早就知道清和是他在南楚的暗探。
曲九複繼續道:“南楚太子既然派清和來,這炎都看來你是要去了。”
“自然,我這兩日在想缁墨這邊事情結束後要以什麽正當的理由去炎都,現在趙煜倒是幫了我忙。”
曲九複收起細竹筒:“好幾年沒見到清和了,還真有點想他。”倒了杯清茶遞給李衡道,“這次清和犧牲可真夠大的,南楚的幾位算不算沖冠一怒為絕色?”
李衡啼笑皆非。古有昏君庸王為奪美人而相殺相伐,如今有南楚皇族為了一個玉面郎君而相互攻讦争鬥。雖然南楚素來男風盛行,卻沒有擺在明面上,加之皇家顏面為重,皇族之內都是壓制。如今一位公主、一位親王和一位太子之間為了一個男子互相仇視,甚是新奇。
上次清和傳信過來,說太子妃認為太子與他關系過于親密,懷疑太子有斷袖之癖,為不影響東宮德行,勸谏無果後派人對他暗殺。如今南楚太子為了避開太子妃,借此事将他暫時調開炎都。
“美人都是剜心刀。”李衡看着他意味深長的提醒。
曲九複不屑冷笑:“宛姑娘剜了你心了?”
想到宛葭月,頓時心中又添堵幾分,她如今在顧府肯定等着去搭讪三公子和四公子。
牧狄和桑蕤均容貌清隽,雖然不知道他們面容是不是也做了改變,但再改骨相在那兒,容貌依舊不會差。
惆悵地朝另一側的虹橋望去,恰時見到一抹炎色,正與身邊一位女子說笑着朝閣中走來。站在虹橋最高處瞧見閣中的他們,揮手示意,拉着身邊女子匆匆奔來。
“妍兒?”曲九複給李衡一個耐人尋味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