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吱吱
“鎮靈符?”李霖又重複了一遍, 神情嚴峻。
“正是。”談昌咬牙說道,他不能急,他還要跟李霖說清楚。“此物是用來鎮壓不幹淨的東西的……刻在這裏,是讓死者的靈魂無法超脫, 無法……伸冤。”
李霖的臉刷一下黑得徹徹底底。
他一把拔出了腰上佩劍, 厲聲道:“讓開!”談昌默默退後,撿起被李霖丢在地上的紙傘, 上前為他撐起。李霖刷的一聲抽出寶劍。寶劍在石頭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一次, 一次。談昌忍耐着。細雨在傘上招搖,喧嚣在耳邊狂躁。
“主子, 讓屬下來吧!”終于, 決明也忍不住上前。
李霖卻誰都不搭理,繼續一下下的磨着, 直到那符號已變成粗粝的無意義凹凸,他才松開手站起身。當啷一聲,已變成一塊廢鐵的劍落在地上。
“沐澤……”談昌小聲地叫他。
李霖突然抱住了他。那是用盡全身力氣的一抱, 他幾乎是把談昌按進了自己懷裏,揉入骨血之中。
小小一方紙傘,将他們二人與世隔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該猜到,怎麽會,怎麽會有那樣蹊跷的病,老師又一向……我怎會猜不到老師是被人害死的……”
李霖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說到最後一句有些泣不成聲。
聽在談昌耳中, 這話卻是另一番意味。
“誰!是誰!”談昌的手也箍緊對方的腰身,一股蠻橫惱怒的樣子。他已經控制不住體內翻騰的靈力,只待李霖說出一個名字,他便要直接沖過去報仇。
決明已經識趣地退到了稍遠一些的地方,避免聽到不該聽的。
談昌的表現似乎讓李霖的理智回來了,他稍稍放松了力道,以安撫的姿勢抱住談昌。“談昌,你別急,不要急,我一定會給老師報仇,我發誓!”
“還能是誰……”
談昌呆呆地重複了一遍。
鎮靈符就刻在這裏,懂得如何用,又能在太子太傅的墓動手腳,這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做到,稍稍一動腦筋就知道。
“不夠,我們要證據。”李霖的手從談昌臉頰邊劃過。他才意識到方才磨石頭時,掌心已經擦破了。談昌感受着近在咫尺的血腥味道,不安地皺起眉,“你不該……”
“我必須這樣。”李霖的聲音冷酷,決然。
談昌也意識到這句話的分量。若是為了證據,不毀掉那鎮靈符難道要讓談先生始終被困于此麽?他定定看着李霖重新走到墓碑邊跪下,拿起方才的香禱祝,“老師,學生李霖在此發誓,必定會找到是何人害您,将他繩之以法,以告您在天之靈。”
談昌不由自主地把手貼在臉上,那血跡已經不再溫熱了。
“擦擦吧。”上香,擺上祭品。李霖走來,把從不離身的帕子遞給談昌。“我們得快些回去了。”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李霖看起已經完全恢複了冷靜。他又扭頭對決明說道:“快些回城,在外呆久了不安全。”
決明正有此想。
兩人回到馬車上。談昌為了省事直接披上裘衣變成了狐貍,只剩一件打濕的長袍掉在原地。李霖把狐貍抱在懷裏,用帕子細細擦淨他毛發上的水珠和幹涸的血痕。然後将小狐貍嚴嚴實實捂在懷裏。
“小心着涼。”
說完這句話,李霖便靠在軟墊上,靜靜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他在想什麽呢。談昌默默看着李霖。
他知道李霖在談先生墓前立誓的分量,這不容易。最大的懷疑對象自然是國師,可是國師受景和帝恩寵,受官員百姓推崇,僅憑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幾人空口白話,景和帝難道會信嗎。
不說那鎮靈符已經毀于李霖劍下,就算還在,恐怕他們也說不過國師。
馬車快速折回宮城。
其實他們離開并不久,宮城之內,仍是滿眼火紅,喜氣洋洋,但是在李霖和談昌看來,那歡樂喜悅早已隔了一層。
馬車直接回到鹹陽宮。
錦瑟見到太子殿下渾身濕漉漉的,少不得氣急敗壞地罵上決明幾句,又連忙吩咐準備洗澡水。李霖卻說:“不要緊,讓孤一個人呆一會。”
錦瑟一愣。
“孤獨自坐片刻,便去洗澡,你先叫人準備吧。”
李霖又重複一遍,錦瑟立刻回神,叫其他人都下去了。
李霖把談昌放在桌上,自己攤開一張紙。他先是寫下一個“墓”,又在旁邊寫上一個“符”字,但是剛寫完,他便在那個字上打了個叉,又在下一行寫上“七年前”。
“孤在回憶當年的事還有哪些細節。”李霖沉聲說道。
七年前,談太傅去世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李霖也不确定到底哪些是和談太傅的死有關的,只能盡可能地回憶當時相處的細節,一一記錄。
也許是李霖疑神疑鬼了,可他分明記得那時候談太傅的舉止也十分神秘,他本該早料到什麽,可是……
談昌也在回憶。他離開談先生的時間,比李霖更長。而且,是談先生主動把他送走的。
到底是為什麽呢,明明他和談先生、李霖相處很好,他也能看出談先生是真心待他,為他取名,教他讀書認字,甚至談先生會說,老天憐他喪子,又賜一子與他。
究竟是為什麽……
那時候……那時候……談昌趴在桌上,用兩只前爪抱着小腦袋,努力地回憶。
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響起:“你是瑞獸,然而這世道容不下異獸,懷璧其罪,你還是快快離開這裏,遠離塵世吧。”
同一時間,李霖的筆在紙上落下了“入宮”兩字。
他的确記得,在染病前不久,談太傅入宮一次。那時談太傅已經致仕,為何突然要入宮?
“殿下,莫耽擱太久,小心着涼。”門外又傳來催促聲。
李霖把筆擱到一邊,起身去沐浴,臨走之前不忘把小狐貍也帶走,扔給德善。“帶談昌去洗澡。”
德善和錦瑟均是一愣。
論理,這種寬衣沐浴的伺候人的事,都應是宮女經手的。但是自從知道了談昌其實是自己的小師弟後,再讓他看着錦瑟伺候談昌洗澡,卻是不能了。
李霖自己沐浴也很少要人來,至多幫着拿東西,然而這個腿短手短的小家夥……想想錦瑟幫談昌洗澡的樣子,李霖就覺得無名火燒了起來。
談昌杵着脖子,似有不滿。
當然不滿了,還他小姐姐!
“不願意的話,跟孤一起洗。”李霖短促有力。
談昌癱在德善懷裏,一臉冷漠。
洗過澡,又擦得幹幹淨淨,一人一狐重新蹲在紙邊,摩拳擦掌。
可惜很快又有人來打擾:“殿下,建威将軍已經抵達直隸,不日将返京!”
李霖動了動嘴角,最終只是問道:“這消息是陛下宮裏出傳來的,還是陳家?”
“回殿下,是陳将軍來信叫人來知會您一聲,讓您做好準備。”
太監的聲音尖尖細細,李霖聽着聽着眉頭就皺了起來。先前在淮陽就收到陳吉銘的傳信,如今更是三番兩次的遞信進來。舅舅也是在外頭待太久,變的莽撞了,也不想想,太子與邊軍将領來往過密,就算是親舅舅,這名聲傳出去就好聽麽。
“孤知道,不回信了。再有陳家來信,都先壓下來。”
太監唱喏退下。李霖推了推談昌,“想到了什麽?”
談昌不知該怎麽說,只好在紙上寫:“暫無。”
“沒關系,慢慢想吧。”李霖自己倒先嘆了口氣,方才轉瞬即逝的念頭已經無法捕捉了。“查,從太醫院先開始查。太傅病重,宮裏指了太醫前去,肯定會留脈案和藥方。”
李霖說得信誓旦旦,心裏卻未必那麽篤定。那些人既然動手,想必會做得徹底。
談昌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表面上依舊乖巧點頭。
李霖在這宮裏十年,早已經學會了不動聲色。二皇子大婚第二日,他便風平浪靜地去坤寧宮問安,順帶喝一杯弟媳敬的茶。這位新婦果然如傳聞,笑容溫柔,舉止文靜,不知二皇子生母和嫔,連許皇後都頗為滿意。
問安後,李霖便回到前朝理政,午後至校場練武。
一直到晚些時候,官員快要散值,李霖才終于起身叫來談昌,只把他揣在衣服中,向太醫院走去。
入春之後李霖的衣裳越來越薄,雖還未換上單衣,但也不必冬日大氅外套。小狐貍被揣在衣服裏露出小小一團,熱烘烘捂在胸口,把郁結的冰塊暖化。
太醫們見李霖過來,都是驚訝,齊刷刷跪倒問安後,才由為首的院判小心問道:“殿下可是身體不适?”
“并非如此。”李霖展顏,“只是孤這狐貍去了一趟淮陽,着涼一次,孤怕外面的大夫不經心,想給各位大人瞧瞧,又怕打擾了大人們。”
太子殿下給足了面子,院判自然也得順着臺階下,他随手指了指之前曾經給小狐貍看過病的朱禦醫。“就有你為殿下的愛寵看看吧。”
朱禦醫默不作聲地上前行禮。李霖說道:“孤親自前來便是不欲攪擾各位,若是散值或回家盡可自便,不必過問孤了。”
太子是來給狐貍看病的,湊熱鬧也顯不出自己的醫術。何況他們一群醫人的,若是治不好狐貍反而不美,因此太醫院的大人們紛紛告退,除了輪值的兩位,其中之一正是朱禦醫。
朱禦醫為談昌診脈,李霖環顧一圈,随口問道:“孤能四下看看麽?”
“自然可以。”朱禦醫應道。
談昌心領神會,裝着身體不适,又不喜人接近的樣子,一再拖延朱禦醫診脈斷症的功夫,為李霖前去搜尋談太傅的脈案藥方争取時間。
小狐貍又跳又鬧,朱禦醫無可奈何,只能等他自己安分下來。
好不容易抓住了這小家夥,再三确認他健健康康,朱禦醫總算松了口氣,一回頭,發現太子殿下就在身後等着,不由神情一凜,低頭回道:“回殿下,這狐貍并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