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吱吱吱
李霖原本就是随口扯了個理由。談昌一看他的表情, 就知道此行一無所獲,不由有些喪氣。誰知李霖不動聲色,把狐貍抱起後再三謝過那朱禦醫,又仿佛不經意地說:“過些日子, 就到清明了。”
“正是。”朱禦醫只好應道。
“可能因為這個, 前些日子,孤常做夢夢到談太傅, 不知是何緣故。”
“殿下想必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不必過分憂慮。”朱禦醫回答。
李霖抿了抿嘴唇, 刻意流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當年出宮為談太傅診脈的禦醫是哪一個, 可還在太醫院?孤想見見他。”
朱禦醫明顯面色一凝,像是被提及不願提及的往事, 有些回避。
“那位是先前的張禦醫,已經過世多年了。”
朱禦醫明顯不想再提,可李霖卻不能輕易放過他, 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他家人現在何處?孤也該叫人去慰問一番。”
朱禦醫的身體一震,只說:“臣也不知。”
“嗯,你為談昌診治,孤有賞賜。”李霖終于結束了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說起賞賜也是一副感激認真的态度。
朱禦醫如今怎會不知給小狐貍看病只是個托詞,只好連連婉拒。
“無妨,朱禦醫幫了孤一個大忙, 賞賜是應當的。不過,孤不想因為給狐貍看病鬧到父皇母後那兒,朱禦醫想必能體諒孤一番。”
恩威并用,朱禦醫跪倒立誓,“臣謝殿下恩賞,定不會走露消息。”
李霖見他識趣就沒有多說什麽,一伸胳膊,方才還怏怏的談昌一個打滾,跳到李霖胳膊上,順着胳膊就爬了上去。
太陽落山,已經入夜。夜晚的宮城比平日更森嚴寥落。
“孤剛剛回宮時,很怕這樣的夜晚。”李霖的聲音幽幽響起。談昌仰起頭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顏,配合地叫了一聲。
李霖說不出口的,他都能想象。
十五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闊別日日相伴的老師,孤身一人回到這深不見底的宮中,漫漫長夜,只消想想這裏埋葬了多少紅顏白骨,怎會不恐懼。
可是他已經是出閣讀書的太子,若将恐懼說出口,未免損了身份,又不知有多少人會暗地嗤笑。
談昌都懂,所以他只是用自己的尾巴纏在李霖的脖子上。
有我一路陪伴,從此你夜晚不必恐懼。
一直到回到宮殿,屏退左右,李霖才說起正事,打破這溫馨的氛圍。
“果然沒有談太傅的脈案。”
猜想有問題和實際發現的确有問題的感覺是不太一樣的。李霖目光沉沉,“看來關鍵就是這個張禦醫,只能從他身上入手了。”
可是他死了……
談昌擡了擡腦袋,不用寫字,李霖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麽。
“不錯,他死了,可他生前的親人夥伴,總有能入手的。”
談昌又晃了晃尾巴,在紙上寫了“談宅”二字。李霖悚然,摸了摸談昌的腦袋,“不錯,你想的是對的,老宅之中,說不定還有些線索。”
那宅子原本是陛下賞給談炳淵的,談太傅固辭不受,後來還是陛下借着他喪妻之際,請他換個環境,另免了其他封賞,才叫他勉為其難收下,一住多年。
而談太傅去世後景和帝恩封了許多,那宅子也沒有收回。談太傅沒有子侄,所以宅子逐漸衰敗下了,成了一座空宅。京中一時半會不缺少分封的宅邸,所以此處也一直未有人提起。
知道要做什麽,心裏便感覺好多了。李霖又摸了摸談昌的尾巴,道:“早點休息。”
李霖不能連續出宮,尋訪談宅的事只能暫且擱置下來,調查張禦醫生平的事則交給了決明。李霖則專心應付來自朝堂關于取消皇商的各種诘問。此舉動搖了太多利益,包括各家皇商和內務府。然而回京之後面見景和帝時,李霖便看出自己拿不問世事的父皇對此舉是贊同的。畢竟,他也要給道士們發俸祿。
但是,景和帝不願直面朝臣,這個工作理所應當交給了提出“三年競選制”的李霖。這也是宣召太子回京的一個重要原因。
李霖心知肚明,父皇是想讓他得罪大臣。太子的位置若是坐得太穩當,做皇帝的是要睡不好覺的。所以李霖便在朝會上舌辯群臣,毫無懼色。
甚至,他提前給閣老、吏部的許侍郎、工部的二皇子等于太子親近的人打了招呼,叫他們不要站出來替自己打招呼。
最後拍板的還是景和帝,朝臣反對聲越大,景和帝便越能安心同意。
所造成的結果就是剛剛回京的太子殿下突然成了衆矢之的,人人針對。不過明眼人能看出,還是有相當一部分的官員保持了沉默。比如內閣元老們,比如戶部尚書。
李霖不以為然,鹹陽宮的宮人卻人人自危。光明正大地聽到錦瑟與坤寧宮宮人憂心忡忡的對話,談昌翻了個身,在宣紙上繼續睡覺。
真是一幫愚蠢的人類。
然而耳朵動了動,曬着太陽的談昌睡着前想的卻是:還有什麽被他遺漏了呢?
大朝會一連開了三天,前兩天,以三皇子、姚侍郎為首,與姚家交好的群臣,和翰林院的幾位宿儒把李霖提出的新政從頭到尾批駁了一番。第三天,姚信鴻終于反應過來。
“臣弟有一事要奏。”出列的是獻王,景和帝唯一還在京城的同母弟弟。然而他的上奏卻與新政無關。姚信鴻環顧四周,最後落在李霖身上,殘忍地笑了。
“臣弟參太子怠政,辦差時斂財,私交大臣、荒淫無道,以私謀公,鑽營結黨,排除異己……”
李霖面無表情地聽着皇叔列舉自己種種不是。姚信鴻終于學聰明了。光在新政這件事上跟他對着幹是沒用的,最好的方式還是把太子拉下水,指責他動機不純。
景和帝果然動怒,叫太子自己來辯解。
然而李霖從容不迫,上前先行一禮,才拱手作答,神色冷清。“皇叔所言,句句屬實。”
群臣大驚。
“姚家公子請兒臣前去吃酒玩樂,兒臣的确是去了。那姚家公子雖無官身,畢竟是皇商之子,說‘私交大臣’也不為過。姚家人贈一妓曰香荑,兒臣也收了,雖從未碰過她,事後退回姚家,但到底似乎收了,被斥荒淫無道,兒臣也無可辯解……”
話說到這兒,有腦子轉得快的官員已經在心裏小聲叫好了。
李霖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鑽營結黨也屬實,畢竟兒臣帶詹事府兩位先生同去,後又與工部的大人們彙合,常常談至深夜,一同在河堤上風餐露宿。以私謀公……兒臣的确是以私謀公,以上種種,皆為滿足私心。”李霖跪下,從懷中取出內務府早先叫上的賬簿。“兒臣于民間得知,一文錢可買一鬥四升紅豆,而這內務府的冊子一碗紅豆粥,就是十兩銀子。一兩銀子一石米,十兩,夠普通人家吃上多久?若非以上種種,兒臣還真不知,這皇商制度,原來贻害的是我大昭國庫的銀子。”
內務府的賬冊和李霖出宮期間的記錄,自然有太監呈上。
然而李霖卻看了,不僅看了,還認認真真去問了,一個一個記了下來。
看完之後,景和帝陰沉着臉,沒有急着動怒,而是說:“念。”
“糖葫蘆,一文錢一串。酒,一壺三錢。豬肉四斤,銀七分二厘。牛肉四斤,銀五分二厘。活鴨二只,銀六分。腌魚二尾,銀四分。茶果四色,茶葉一包,銀五分……”
“紅豆粥,十兩。雞蛋,一兩……”
兩廂對照,結果立出。
獻王的臉也白了。他們敢在賬冊上這樣寫,不過是欺景和帝不會真的過目,即便看,對于物價也不會了解。
景和帝緩緩問:“諸位還有何說法?”
忍了三天的內閣元老紛紛下跪稱遵旨,戶部尚書冷淡地看了一眼姚信鴻,拂袍下跪。
大局已定。李霖卻不見半分歡喜的顏色。
大朝會結束後景和帝将此事交給了內閣,李霖為避嫌,直接轉回鹹陽宮。
談昌歇息夠了,抖抖毛爬起來,爪子掀開李霖去朝會之前留在桌上的書,慢悠悠看了起來。那是一本《資治通鑒》。書上邊角行間,還夾着李霖的批注。李霖的字跡一向好認:剛正遒勁,一絲不茍。
“看完了嗎?”
李霖一進殿中,便揚聲詢問,談昌裝作聚精會神的樣子,小爪子翻過一頁書。李霖不以為意,開始複述朝會上的事。
聽到獻王彈劾李霖,談昌終于一甩尾巴站了起來,虎視眈眈。李霖抿嘴一笑,手指插=在柔順的毛發之間,緩緩地說:“他欺負不了孤。你放心。”
談昌仍是不解。太子親叔,為何反而幫着外人?
李霖似乎讀懂了他的疑問,仍然耐心地用手指幫他梳理着毛發。“皇叔也是不得已,他是父皇同母弟弟,不能就封,又無實權,在京中除了俸祿只能靠皇莊皇商,內務府就是他總管。”
談昌這才了然,又有些擔憂。畢竟,景和帝已經不太待見這個太子了,又有個親王出來上蹦下跳,李霖該怎麽辦?
“我不怕。”李霖看着小狐貍昂起頭在自己掌心裏蹭了蹭,笑容漸漸加深,又重複了一遍。“看着吧,就算我不出來辯解,他們也奈何不了我的。”
李霖的判斷很準,內閣的動作很快,迅速起草了奏折下給戶部與內務府。倒不全是給太子殿下的面子,主要是很快,消息傳開:建威将軍入京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枕上書”同學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