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是我釀的,嘗嘗看,手藝不好,見笑了。”
謝況弈插話道:“這米酒是我娘最得意的手藝之一,外公家祖傳的方子,別處再做不出這種味道,我娘見人就想拿出來亮亮,可這酒只有女人愛喝,還要冰了最好喝,一加熱就變味兒了。最好是夏天喝。偏偏莊裏天熱的時候女客少,我娘寂寥許久,今天總算逮到你們兩個了。”
謝夫人又笑着假意威脅地挑眉:“你今天就盯着拆娘的臺了對吧?”
謝莊主拍拍謝況弈的肩膀,父子倆對望一眼,同時一笑,碰碰手中的酒碗。
杜小曼嘗了一口米酒,是冰過的,涼涼的,甜甜的,清透甘醇,她以前喝過的米酒從沒有這個滋味。
她不禁又吞了一大口,誠心贊嘆道:“太好喝了!”
孤于箬兒抿了一口,小聲說:“蕙姨的米酒越來越好喝了。”
謝夫人溫聲問:“我上回教過你這個方子,你回去後自己沒弄?”
孤于箬兒低頭:“我試了,但是怎麽都做不出蕙姨你釀的味道。有一壇沒弄好,還酸了。”
謝夫人微笑道:“那你這回就多住些時日,我正好又要釀一批,到時候你給我幫幫手,學着學着就會了。”
孤于箬兒點點頭,又道:“蕙姨,我聽弈哥哥說過,小曼姐自己開酒樓的時候,自己會做果汁,還有豆漿乳飲。”
熱菜已經陸續上了,杜小曼卻依然挂念着那盤離自己有點遠的豆腐,正要趁着謝況弈父子喝酒,謝夫人拉着孤于箬兒說悄悄話的好時機伸出勺子,突然聽到這一句,只好把手暫時縮了回來,笑了笑:“我那個果汁啊,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就是把水果打碎了榨汁。奶茶之類的,我酒樓裏的一位黃師傅做的好,他煮的鹹奶茶最好喝。”含恨把勺子一轉,就近舀了一只透明皮兒裏面盛滿各色餡料的燒賣狀小盅。
謝夫人道:“哦,我不大做奶類的東西,怕味兒。那些胡人的吃食,連什麽佐料都不擱的白羊肉我都能吃得,不知為什麽,就是吃不得帶奶味兒的。但杜姑娘的那個果汁倒能試試。”
謝況弈道:“她店裏那個奶茶我喝過,不膻。估計箬兒都會喜歡喝,哦,箬兒可能喜歡甜的。”說着,卷起袖子,長臂一伸,擡手挪開杜小曼眼前的一碟糖漬杏仁丸子,把那碟豆腐換了過去。
婢女們連忙道:“少爺,婢子們來。”
謝況弈看看杜小曼:“別假客氣啊,跟平時一樣,想吃什麽拿就行。”又指點婢女,“這道,這道,也換換。”
婢女們依言端開杜小曼眼前的兩道甜菜,換了兩道鹹的肉菜。
謝夫人微笑看着,還挽袖擡手,親自替杜小曼挪了挪盛菜的小碟。杜小曼受寵若驚,連忙站起身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謝夫人示意她坐下,笑吟吟道:“杜姑娘不用客氣,你和箬兒差不多年紀,我說不定比令堂還年長,看見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忍不住就想照應。”
謝況弈補充道:“對啊,你別和我娘客套。”
杜小曼又笑笑,她到底遠不遠比不上謝夫人的江湖經驗,笑起來臉上的肌肉有點僵硬。
謝況弈又道:“娘,你也是的,說做好吃的,我和爹晌午喝酒都沒敢多吃,留着肚子等晚上,怎麽這麽多甜菜。下頓多燒點肉。”
謝夫人神色無奈:“娘以為女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像箬兒不就是?”
謝況弈笑道:“也是。”一瞄杜小曼,“像你這麽愛吃肉的,少見。”
杜小曼又僵硬地笑笑。
謝夫人拿筷子做個威吓的手勢:“再這麽對客人說話我可真敲你了!”
謝況弈便又住了口,揚着嘴角向杜小曼丢了個“好好吃”的眼神,又去和他爹拼酒了。
杜小曼望着眼前的菜,突然沒什麽胃口了。但剛才一番大動幹戈,她只得又把勺子伸向了那碟豆腐。
謝夫人看着她舀,微笑道:“這道菜是甜的,不知道杜姑娘愛不愛吃。”親自舀了一勺放到箬兒碗中,“你也嘗嘗,我覺得這個你應該喜歡。”
杜小曼嘗了一口,甜味不像是糖的甜,應該是從某種瓜果中提煉出來的,豆腐入口的質感比豆腐腦還嫩,有種雲在舌尖融化的感覺。
孤于箬兒果然很喜歡,嘗了一勺之後,又自己舀了一些,謝夫人道:“這道菜叫流雲萦月,原是我家鄉的一道菜。我改了些配料。”又看向杜小曼,“杜姑娘算是北方人,你慣吃的豆花鹹的多吧。”
杜小曼思索了一下,嗯,她本人是偏北方的人,唐晉媗是京城人,就點點頭:“我喝豆腐腦一般都是喝鹹的。不過夫人這道菜很好吃,我也很喜歡。”
謝夫人含笑點了點頭。
杜小曼再也不敢觊觎遠處的菜了,守着自己面前的幾道,不動聲色地吃。
她先進攻剛才舀的那個小盅,咬了一口,美味居然超過想象。外面的那個皮兒,看似是面皮,其實吃起來口感更像是魚皮,膠膠韌韌的,餡裏有肉和杜小曼嘗不出具體名稱的幹果菜幹,異常鮮美。
吃來吃去,這道菜居然是她最喜歡的,可惜必須保持在低調的範圍內,杜小曼只又再吃了兩個。
這頓飯的後半段都很順利,杜小曼埋頭吃,偶爾箬兒說話時跟上兩句,謝況弈和謝莊主自成一個陣營,吃吃喝喝。謝夫人中途又離席一次,說是親自去監督廚子做湯。
謝夫人親自督陣的湯,非常精彩。三道湯,杜小曼每道都喝足了一碗,感覺肚子像氣球一樣漲了起來。
散席後,孤于箬兒又拉着杜小曼,向謝夫人道:“蕙姨,我想和小曼姐聊天,晚上讓小曼姐和我一起住行麽?”
謝夫人道:“好箬兒,都快二更了,你讓蕙姨哪裏給你現再挪一張床?天這麽熱,你那屋子,擱兩張床都悶,莫要說兩人擠一張了。明天罷。”
孤于箬兒低下頭:“抱歉蕙姨,我沒想周全。”
浮橋下泊着兩艘船,一艘直接送杜小曼去客院。孤于箬兒在婢女的包圍中,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杜小曼的袖子,一臉郁悶。
謝況弈踱了過來:“晚上好好睡,要什麽就和服侍的人說,不用瞎客氣。”
謝夫人也走到杜小曼身邊:“說得不錯。”纖手搭上杜小曼的胳膊,“我送你去客院吧。”
杜小曼趕緊道:“夫人,我自己過去就行,有這麽多人呢。您忙着招呼我們,肯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謝夫人笑吟吟道:“杜姑娘真是體貼聰慧。”
杜小曼被婢女們帶着上了小船,船順着河道,拐過了一個彎兒,前方一個木栅般的關卡自動咔咔升起,船通過後,又咔咔落下,再行了一時,靠岸。婢女們引杜小曼閃入一條小徑,曲折走了半晌,進入客院地界,到了小院門前,晴春推開院門:“夫人請。”
杜小曼進了小院,突然覺得有點異常。
雖然四周昏暗,雖然東西一樣,但直覺肯定地告訴她,這個院子,不是她下午待的那一個。
廂房亮着燈,晴春笑吟吟地催促她:“夫人,請啊。”
杜小曼沒有說話,緩緩上了臺階,緩緩邁進婢女們推開的門。
門在她背後合攏,窗下的桌旁,一個人在搖曳的燭光中站起身,神色沉靜。
“唐郡主。”
杜小曼深吸一口氣,鎮定地說:“右相大人,晚上好。”
燭芯噼啵響了一聲,燭光一跳,杜小曼下意識地掃視屋內,寧景徽緩聲道:“唐郡主請安心,房中只有本閣。”
那房外呢?杜小曼在心裏冷笑,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右相大人這次過來,要抓要砍請趕緊吧。”
寧景徽亦坐下,微微笑了笑:“郡主誤會了,本閣只是有事相求郡主,故而冒昧前來拜望。”
杜小曼道:“右相大人,我這人腦子不太好使,太含蓄我理解不了真實含義。所以請您直截了當點說。”
寧景徽道:“本閣想求郡主之事,與裕王殿下有關。”
杜小曼心裏一跳,喂,不會是影帝不肯跟寧景徽回京城,寧景徽尋找原因,以為是……她杜小曼吧,這劇情不會這麽狗血吧?
她直直地望着寧景徽,寧景徽接着道:“本閣無意為難杜姑娘,杜姑娘留在白麓山莊,與朝廷更與本閣無關。但,唐郡主乃慕王夫人,倘若牽扯裕王殿下,于己于人,都無益處。”
杜小曼截斷寧景徽的話:“右相大人的意思是,讓我別碰裕王,只要我答應就放過我?”啊哈哈,居然真這麽狗血?
杜小曼不禁接着問:“右相你不是懷疑我是月聖門的剩菇麽?這個條件不太對勁啊。”
寧景徽又淡淡笑了笑:“郡主是月聖門中人麽?”
杜小曼道:“當然不是。但之前你當我是啊,我差點連命都沒了。”
寧景徽道:“本閣已知道郡主不是。”
杜小曼定定地看着寧景徽,腦子裏不禁冒出一個念頭——寧景徽他,該不會是愛着秦蘭璪吧。
只要你離開他,什麽條件我都答應!連最想端掉的月聖門也可以不追究。這種話一般是言情劇裏的大房去找小三談判時說的臺詞啊!
秦蘭璪因身世記恨着寧家人,寧景徽卻在見到裕王的時候,将他的身影深深銘刻在了心裏……
秦蘭璪傲嬌地別扭着,寧景徽默默地守護着……
杜小曼腦補着,差點就脫口而出——“我和那個騙子沒關系,不用這麽鄭重地和我談判。”
但是,話到了嗓子眼,又縮了回去。
寧景徽,會相信?
杜小曼想起那一次,她和寧景徽攤牌說自己的穿越來的,寧景徽一臉淡定地說相信,轉頭就帶了慕雲潇來抓她,更把她當成月聖門的聖姑。
現在,他口裏的“相信”有幾分真實?
杜小曼大腦轉的飛快,突然冒出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瘋狂的打算。
她坐正身子:“右相大人,你的條件很誘人,但是我很為難。”
寧景徽道:“哦?”
杜小曼嘆氣:“感情這個東西,不是說有就有,說沒就沒的。有些時候,自己也控制不了。我知道我是有夫之婦,但慕雲潇那個人渣,怎麽能和裕王殿下相比。裕王殿下這麽俊俏風流,這麽知情識趣,這麽位高權重,這麽年少有為,這麽……有幾個女人,能對這樣的男人不動心?”
她一邊說,一邊雞皮疙瘩蹭蹭地冒出來,萬幸古代沒有錄音機,如果這段話被錄下來讓時騙子聽到……不堪設想。
寧景徽的雙眉微蹙:“郡主的意思是……”
杜小曼正色道:“我的意思當然是我喜歡裕王殿下啊。早在他在我店裏打工時,我就情不自禁對他産生了感情,得知他是裕王後,我更無法自拔。小璪璪,我愛死他了!”
聽到最後一句時,寧景徽的眉梢忍不住跳了一下,杜小曼在內心狂笑。
到底右相大人聽了這番話,會真的以為她愛着時騙子,還是因此相信她不喜歡裕王?
反正都比否定強。
不管怎麽否定,怎麽說實話,恐怕寧景徽都會以為她對裕王有企圖。人心就是這麽奇怪。
估計,見多識廣的寧右相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光明正大的說愛死一個男人了,一時之間,他竟沉默了。
沉默片刻,寧景徽終于又開口:“郡主……”
杜小曼立刻打斷他的話:“我知道右相接下來要說什麽,我也知道,裕王和我不可能在一起,我是有夫之婦。但是,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感情,不是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它不受控制。”
寧景徽再沉默片刻,擡手按了按額角:“杜姑娘,你想要本閣做到哪些?”
杜小曼做沉思狀,片刻,換上一臉哀怨:“我怕寧右相你,現在想着的是怎麽除掉我。翻臉比翻書還快,您可不是第一次了。我心裏也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右相又何必多費口舌?”
寧景徽淡淡道:“我知道杜姑娘不再相信本閣,但若要除你,本閣便不會在這裏和你這般說這許久的話了。”
杜小曼這才長嘆了一口氣:“我想,既然你能來找我,恐怕我和裕王殿下也難在一起。那麽,也許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流浪一段時間,能讓我漸漸平複和遺忘。”
寧景徽道:“杜姑娘想去哪裏?”
杜小曼再嘆氣:“這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先離開白麓山莊。”
杜小曼跟着寧景徽走出房門,幾個女婢沉默地福了福身,提着燈籠徑直走到院牆邊,伸手一按,牆上便凹進去了一塊,轉出一扇石門。
門內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婢女們熄了手中的燈籠,牽着杜小曼的手往前走。
眼前幾乎什麽都看不見,只是漆黑,那些婢女們卻像有夜光眼一樣,輕盈地走着。偶爾輕聲提醒,這邊轉彎,那邊有臺階,過了許久,終于停下腳步,牆上再度旋開一個門,跨出去,漫天星光的夜色,竟也令杜小曼眼前一亮。
婢女們手中的燈籠,又整齊地亮了起來,帶着他們沿着彩石鋪成的小路,穿過蔥茏花叢,走到一扇角門前。
打開角門,外面是一片坦蕩蕩的曠野,謝夫人帶着兩個佩劍的婢女站在門外,杜小曼向她笑了笑:“多謝夫人的款待。”
謝夫人盈盈一笑:“我應多謝郡主。”又向寧景徽道,“右相不會為難郡主罷?”
寧景徽淡淡道:“本閣不會食言。”
謝夫人微微颔首,遞給杜小曼一個包袱:“唐郡主,這裏面有你需要的東西。”
杜小曼後退一步,又笑笑:“不了,我想要的東西,都和右相要到了。謝謝夫人的好意。”
謝夫人拉住她的衣袖,從包袱中取出一個小包,硬塞到她手中:“我知道,郡主心中,恐怕已是怨恨至極,此事全是我一人主張,弈兒與他爹都不知情。我們江湖人家,看似風光,實際亦有許多不得已。這話說出來,郡主可能也不信。郡主多保重。”
謝夫人的手勁不小,那包東西被她輕輕巧巧,塞進了杜小曼的衣袖中。
杜小曼沉默了一下,道:“我相信夫人的話,更明白夫人的不易。可我是杜小曼,我不是唐晉媗,這個真沒人相信。”
她再後退一步,抽回手:“今天打擾夫人了。告辭了。”
好像憑空冒出一樣,一輛馬車,突然無聲無息地逼近,在不遠處停下。
車夫跳下地,向着寧景徽抱拳一揖,打起車簾。
杜小曼随在寧景徽身後上了車,車廂中挂着一盞燈,十分明亮,居然只有她和寧景徽。馬車調轉方向,開始前行。
寧景徽掀開一旁的座椅,取出一個包袱,杜小曼接過打開湊着燈光看了看,裏面有些衣服,還有一個錢袋,裝着幾張銀票、幾塊散銀和不少銅板。
馬車又前行了一段時間,寧景徽輕叩車壁,示意車夫停車。
杜小曼心中一抖,不會寧景徽還是要趁着夜色大好時,在荒野中無聲無息地把她處理掉吧。
她心一橫,反正她天庭有照應,根本不怕死,愛怎樣怎樣吧。
寧景徽起身道:“本閣先下車片刻,杜姑娘可在車內更衣。”說罷,就下了車。
杜小曼愣了愣,從包袱裏拿出一套衣服,胡袖短衫,裙也不算長,介乎在江湖女子裝束與普通女子裝束之間。
寧景徽甚至還貼心地留了一面鏡子,杜小曼換了衣服,拔下釵環,換上包袱中樸素的木簪,挽了個簡單的發髻,又折了一塊布巾,當作頭巾包在髻上。她時常在街上看普通的民婦做這般打扮,對着鏡子一照,模糊中,感覺低調了很多。
可惜她晚上赴宴時,婢女給她上了點妝,要是有水洗把臉就好了。
她趁機看了看謝夫人硬塞在她衣袖中的東西。是個用絲絹包裹嚴實的小包,拆開來,裏面包着是幾個小盒,還有一塊黃木的牌子。有兩盒是今天杜小曼用過的護膚膏,另一盒中盛滿暗黃色的油膏,有點像粉底的質地。還有一個盒子上貼了一張紙,寫着“傷藥、外敷”字樣。木牌上刻着篆文,杜小曼辯認了一下,覺得正面像個孟字,背後像個藥字。
她把這些東西收好,一起放進包袱中,撩起車簾,示意自己已經換好了。
寧景徽回到車內,杜小曼道:“請右相大人找個方便搭車住宿的地方,把我放下就行。”
寧景徽望向她,突然道:“你變了許多。”
杜小曼一愣,不明白為什麽寧右相沒頭沒腦冒出這句話,她道:“當然變得多啊,經過這麽多事,怎麽可能沒變化?”
至少,她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人性,不會再輕信別人的話。
多疑不算是一種好性格,但她恐怕已經開始有了這種性格。
車廂中一時沉默,過了片刻,寧景徽才到:“再走三四個時辰,可到一處小鎮,陸路水路皆可選。”
杜小曼道:“那右相就在城邊放下我,可以麽。”
寧景徽微微颔首。
之後又是長長的沉默,杜小曼再沒和寧景徽對過話,寧景徽取了一本書看,杜小曼百無聊賴,迷迷糊糊靠在車廂上打了個瞌睡。
朦胧中,身體猛地一震,她猛一驚,睜開眼,發現馬車停了,她正躺在座椅上,身上蓋着一條薄毯。
寧景徽仍握着書,杜小曼茫然問:“到了?”
寧景徽颔首。
杜小曼打起車簾,抱着包袱下了車,環顧四周。她正在一片曠野內,眼前就是一條小河,不遠處,綠樹掩映中,是高高的城牆。
車夫一甩鞭子,掉轉馬頭,向着另一條路而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杜小曼在原地站了一時,直到再也看不見那輛馬車,方才走到河邊,掬起河水,洗幹淨臉。
天色漸漸轉亮,鳥雀在頭頂的樹梢上鳴叫,她拎着包袱,迎着第一抹晨光,向城門走去。
杜小曼到達城門口時,城門剛開,挑着菜筐推着車進城賣的小販與她擦肩而過。
這座小城叫河東縣,城不算大,但地處陸路要道,又有個水路碼頭,十分熱鬧。街上熙熙攘攘,多是旅人打扮,行色匆匆,亦有單身的女子趕路,杜小曼一個人走,倒也不顯突兀。
杜小曼撿着人多靠街邊的地方低調地走,瞅見路邊有一家舊衣鋪,就進去買了幾套舊衣裳,一個大衆款式的舊包裹皮。到客棧開了間房,換了一身男裝,頭戴舊巾,半短薄衫,紮了褲腳,一雙方口布鞋,塗黃了皮膚。臨出門前,對着鏡子左右照,自我感覺,俨然就是一個行走在外,送信趕路的大戶人家小仆役模樣。
杜小曼對自己的變裝很滿意,出了客棧,特意繞到路邊的小攤邊吃了一碗涼面,她裝不太像男聲,一般只說一到三個字,吃完了面離開,并沒有發現什麽異樣的目光。
吃面時,她從其他客人的談話中聽到了兩種趕路方法,一種是搭船,杜小曼對自己信心不足,覺得走水路危險系數比較高,還有一種,貌似是縣城南關有個私驿,專為幫忙送信什麽的,通往各處,花點錢就能搭一段車。
杜小曼沒想好該往哪裏去,但覺得在古代,應該是西南或西北一帶更偏僻一點,适合藏身。她決定往西南走,真不行就跨個邊境,出個國啥的。
拿定了主意,吃飽之後,她在街邊向擺攤面善的老太太問了往南關去的路徑,順便買了幾個饅頭做幹糧,再買了一個水囊,灌滿茶水。
南關的私驿緊挨着南城門,杜小曼看到私驿大門時,心裏咯噔了一下。
大門上挂着的那個旗簾兒,寫着一個碩大的謝字,竟然是白麓山莊的。
杜小曼第一反應是回頭就走,又硬生生止住了。假如謝少主不滿意謝夫人的做法,來追她,應該不會想到她搭白麓山莊的馬車。
白麓山莊的馬車,靠譜度和保險系數都挺高的,幹嗎不坐?
杜小曼遂踏進了私驿的大門。
剛進去,就看見豎着兩塊牌子,一塊寫着書信貨運,旁邊站着兩個身穿白麓山莊統一樣式,黑白相間服裝的年輕男子,将湊近這塊牌子的人往一邊引。另一塊寫着“車運”,杜小曼湊過去,牌子旁也一般地站着兩個男子,問:“搭車?”
杜小曼為圖保險,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點點頭。
一個男子又問:“往何處?”
杜小曼開酒樓時,常聽客人說各處見聞,聽過有個叫南濯的地方,盛産蔬果,民風淳樸,物價不高,有商販從那裏帶些易儲存的幹果之類到杭州賣,利潤能翻數十倍。
琢磨南濯這個名字,杜小曼猜想,應該在西南一帶。她沉聲道:“南濯。”
詢問她的男子皺了皺眉,打量了她一下:“敝莊近日沒有去那裏的車輛,但有一趟馬車到高州,可巧你趕上了,晌午就走。到那邊往南濯去的貨商多。”
杜小曼這輩子第一次聽說高州這個地方,但還是裝作一臉淡定道:“如此便可。”
那男子轉頭喚了一聲,“高州一個!”
杜小曼再沉聲問:“車費多少?”
那男子向某個方向一比:“先過去看,要搭了再談。”過來一位三十餘歲的壯年男子,領着杜小曼穿過人群。
這間驿館頗大,竟有幾分現代長途汽車站的架勢。搭車這塊兒,不同方位的馬車停在不同的地方,挨挨擠擠都是背着大包小包,腳邊堆着箱籠的行客。
杜小曼被領着到了最裏面的一個竹篷下。牆邊停着一輛碩大的車,一旁的馬廄裏,幾匹棗紅色的馬在淡定地吃草。
有幾個人坐在竹篷裏下棋,引着杜小曼的男子走到棋盤邊的一人身邊站住:“高州,一個。”
那人停下手中正在飛的象,瞥了杜小曼一眼。是個六旬左右的老者,幹瘦精悍,雙目如電,朝杜小曼點頭笑了笑,很慈祥和氣,指了指一旁的小板凳:“晌午才走,先坐吧。”
杜小曼抱着包袱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擡頭看看太陽,目測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她百無聊賴,就瞄向那邊的棋攤兒打發時間。
可惜她不懂象棋,加上棋攤旁圍得人多,也看不怎麽分明,那幾個人都是君子,除了對弈的兩個時不時蹦出兩個詞之外,都不怎麽說話。
杜小曼更寂寞了。
她打了個呵欠,突然感到有人逼近。她緊張地一回頭,是方才領她過來的大漢,遞給她一杯茶水:“離晌午還早,小公子喝些水吧。”
杜小曼道謝接過,大漢轉身走開,和另一個白麓山莊弟子站在一起聊天了。
杜小曼不敢喝別人給的茶水,把茶杯放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過了一時,那大漢又來了,拿了一盒幹果點心。
杜小曼微有些詫異,白麓山莊這個私驿待遇也太好了吧。她抓了一把幹果,下意識地向旁邊棚子裏看,沒人在吃東西。轉眼卻見大漢拿着盒子走到棋攤兒邊,圍坐的人都各抓了一把。
難道這個路線比較遠,車費較高,所以福利好點?杜小曼壯膽咬開一顆胡桃,味道挺不錯。
再過了片刻,大漢又來了,這次端了一簍葡萄,先送給棋攤那邊,那群人又各自拿了,唯獨那老者擺擺手,說吃不了酸。大漢這才端着簍子走到杜小曼跟前,杜小曼拿了兩串,大漢還遞給她一個小木碟盛着。
葡萄洗得幹幹淨淨,顆顆深紫,又甜又好吃。杜小曼吃着,不由得想,莫非是旁邊那下棋的老者比較有來歷,自己跟着沾了光?
吃完葡萄,杜小曼的手有些黏,問棋攤邊的人有沒有地方洗手,下棋的老者往馬廄後的屋角處比了一下。
杜小曼繞過去,果然發現了一口井,應該是方便飲馬用的。井邊的桶中還殘着半桶水,飄着一個瓢。
杜小曼遂舀了點水洗手,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一瞥,手一頓。
一個熟悉的人影在遠處與幾個白麓山莊弟子說話,赫然是謝況弈的心腹侍從衛棠!
杜小曼左右四顧,發現沒有其他可以遁的路,只得低頭渾身僵硬地回到棚子下。衛棠向這邊轉過身,杜小曼心裏再咯噔一下,正在此時,遠遠突然一聲馬嘶,起了一陣喧嘩。
一人騎着一匹高大馬徑直奔入驿館,幾個白麓山莊弟子上前攔住,那人勒住馬,仍坐在馬上,俯視下方,态度倨傲。
杜小曼腦中嗡地響了一聲。
那人身上的衣服,赫然是慕王府的家丁制服!
衛棠已迎了過去:“閣下何人?來此何事?”
那人傲然道:“吾等奉朝廷之命追查要犯,特來此發放通緝文書。”擡手丢下一個紙卷,“凡有見此女子者,通報或擒拿者皆有重賞!”
杜小曼暗暗握住了懷中的包袱皮。
她就知道,這世道誰都不能信,就算寧景徽肯放過她,其他人也不肯。
她大腦混亂地轉着脫身的念頭,耳中突然傳來一聲長嘆。
她打了個激靈,猛擡頭,發現剛才還在對弈的老者正站在身邊。老者負手看了看天:“也快晌午了,先上路罷。”
杜小曼僵硬地站起身,混在那堆下棋的人中,跟着那些人一起走到牆邊,正要登上那輛大車,老者突然轉過身,看着杜小曼道:“那個高州的,這邊。”
杜小曼愣了一下,老者走到幾步外的另一輛車邊。那是一輛小車,一匹矮腳馬拉着,老者拍拍馬脖子,馬輕輕噴了一口氣,甩甩尾巴。
老者又看向杜小曼:“上車。”
杜小曼再愣了愣,飛快往遠處瞥了一眼,衛棠和其他白麓山莊的弟子們還在和慕王府的人對峙,杜小曼趕緊抱着包袱鑽進了車,車裏堆滿了麻袋貨物,杜小曼縮到一個大麻袋後,馬車開始動了起來,她的心砰砰跳着,馬車緩緩前行,似乎出了一個大門,繞上了路,竟然沒有人阻攔。
車速漸漸快,聽聲音,又出了城門,杜小曼的心裏越來越緊張。
這輛車,真的是到高州的?
為什麽車裏只有她一個人?
她正暗自忐忑,突然聽到老者的聲音道:“小姑娘,怎麽想起去高州?”
杜小曼心裏一涼,算了算了,反正是禍躲不過,她鎮定了一下,道:“我去高州走親戚。”
老者呵呵笑了一聲:“高州,西北涼寒之地,可不好待啊。”
西北?杜小曼脫口問:“不是西南麽?”
老者再呵呵笑道:“北。比高州更北,就只有南濯了。邊關之地,再北就是胡牧大漠,這時節,離他們遷徙避寒也不遠了。”
有沒有搞錯?南濯這個名字,不是應該在南方麽?
杜小曼硬着頭皮假笑了一聲:“南濯這個名字,好像個南方地名呀。”
老者道:“此地臨近大漠,方圓千裏都難找到水源,唯獨有條河在此城南側,因此叫南濯。此地在西北最富庶,果蔬長得奇好,那些胡子們多愛滋擾。小姑娘你若一個人,莫去那種地方。保不準哪天就被一個老胡子背到帳篷裏做媳婦了。”
杜小曼只得呵呵假笑:“我,我沒想過。”
那老者一甩鞭子,馬車突地停了。
“小姑娘啊,不管你想不想,老兒我都送不了你到高州,只能帶你到此處。”
杜小曼心裏又咯噔一下,慢慢地打起車簾。
她又在一處荒野,旁邊是一座樹林。
老者擡手向林子裏一指:“裏面有條路,繞過去可到碼頭搭船,走水路更穩妥些。”
杜小曼頓時恍然,原來謝夫人傳信安排了人照應她。
她向老者道了聲謝,老者擺擺手:“罷了,夫人本讓老兒我送你,可少莊主也傳了信過來找你。故我只帶你這一段兒,算兩邊都有交待。”跳上馬,馬車轉頭奔向官道。
杜小曼抱着包袱尋思了一下,決定還是按照老者指點的路線走。雖然行動在謝夫人的掌控內,總比在荒野裏瞎轉悠,找不到路,再被拐賣了強。
穿行了半個鐘頭,杜小曼出了樹林,原來就是繞着城牆,繞到了城的另一頭,不遠處就是碼頭。
杜小曼正正背後的包袱,融入人流,周圍的人突然擠了起來。
有幾個洪亮的聲音喝道:“往中間走!往中間走!”“排成細縱列!掏出身份文牒!”“官府緝拿要犯,所有人一律搜身!”……
杜小曼悄悄踮腳一望,一群衙役打扮的人分成兩排,包抄住人群,遠遠站在一旁觀望的,赫然又是一個穿着慕王府制服的人!
杜小曼往下一蹲,貓腰後退,聽得一聲厲吼:“那裏貓腰要跑的是哪個!”
幸虧不止她一個人做這個動作。這麽多人,難免有幾個見官差就心虛的,頓時人群亂起來。
一堆尖叫、罵娘、“拿下”聲中,她左閃右鑽,三兩個衙役猛地從斜刺裏撲來!
完了!杜小曼在心中哀鳴一聲,垂死掙紮地撒腿飛奔。突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臂,她眼前一花,一個穿着薄綢長衫的身影斜擋在她面前,刷地張開一柄折扇,望向衙役,語聲帶笑:“不知我的小厮犯了何錯,竟要拿他?”
杜小曼一時愣怔。護住她的是個陌生的男子,單看背影,穿戴風流,但不算高,只比杜小曼高出了半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