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到白麓山莊,可能是杜小曼做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當踏進白麓山莊的第一個瞬間她就隐約感覺到了。
馬車停下,幾位服飾精致的婢女打開車簾,福身行禮,兩名婢女攙扶孤于箬兒下車,一名婢女扶着杜小曼。
白麓山莊雖是江湖門派,看似規矩并不比普通的大戶人家少。杜小曼和孤于箬兒下車後被婢女組成的人牆與其餘人隔開,杜小曼隐約聽見有小厮的聲音向謝況弈道:“少爺,莊主命你立刻去正堂。”
白麓山莊的庭院開闊,屋舍縱橫,好似一幅朗闊的水墨畫卷。杜小曼和孤于箬兒被婢女們簇擁着進了內院,邁上回廊,攙着孤于箬兒的婢女柔聲道:“箬兒小姐請這邊走,夫人正等着呢。”扶着杜小曼的婢女卻住了腳,向杜小曼道:“杜夫人,請走這一邊。”将她帶轉往相反的方向。
杜小曼腳步一頓,心頭一跳。
“夫人”,這個稱呼意味深長,她瞥了一眼身邊的婢女,婢女們都笑盈盈的,倒是一派熱情好客的模樣。
孤于箬兒怔了怔:“小曼姐為什麽不與我們一起?”
她身邊的婢女立刻溫柔地笑了:“這位夫人是客人,自然要先到客房安歇。箬兒小姐不必挂念。”
孤于箬兒猶豫地看着杜小曼:“小曼姐,那我先過去,等一時再去找你。”随着衆婢女往內宅的主院去,杜小曼被婢女們引着,步下回廊,穿過幾道庭院,天氣炎熱,古代的衣服再少也裏外幾層,杜小曼走得直冒汗,方才邁進了一道月門,到了白麓山莊的客房所在。
開闊的大院落,密密皆是廂房,感覺竟有點像客棧或者宿舍的意思。
她不由得道:“你們這裏能接待不少客人啊。”
婢女笑道:“夫人見笑了,我們山莊時常有人來投奔,到了莊主壽辰之類的日子,往來客人更不計其數。這樣的客院,莊中有好幾座呢。這裏是供尋常客人留宿的,夫人自然不能住,這邊請。”帶着杜小曼又上了游廊,穿過一扇角門,進入一個花園,再過了一道門,到了一個幹淨清爽的小院。
平坦坦的石板地,院中一棵老樹,靠牆一排花草,院角擱着一口水缸,幾片睡蓮葉托着兩頭花浮在水上。上了回廊,婢女推開屋門,是個套間兒,外面一間正牆懸着一張畫,靠牆一張條幾,兩側擺着幾把椅子,兩張小桌。內裏一間,一張木床,挂着白帳,床頭有盆架手巾,靠牆有一個褐色的衣櫃,窗下一張小案,擺着一個銅制的香爐,一套白底蘭花的瓷茶具。
婢女道:“客房簡素,委屈夫人了。待一時,婢子們再去為夫人準備鏡匣妝籠。”
杜小曼左右打量了一下屋內,又到窗邊看了看,笑着說:“挺好的,我平時不怎麽化妝,再有一面鏡子,一把梳子就行。”
婢女又道:“夫人進來時,因是走了一段往主院那裏的路,所以覺得繞了,其實從這個院子出去,走另一條路,出入敝莊都極其方便。婢子可以帶夫人去認認路。婢子賤名晴春,夫人有什麽吩咐,喚我便可。莊中每日的早、午、晚膳在卯時、巳時、酉時,由婢子們送來。桌中的抽屜裏有筆硯圍棋,夫人如果寂寞,可以消遣。夫人如果想射箭或彈琴,婢子都可以準備。”
杜小曼道:“不用了,我不會寫詩畫畫,也不會下棋彈琴。”
晴春又笑了:“那婢子先為夫人備水沐浴更衣。”
左右又有婢女端來茶水,晴春挽袖斟茶。
“不知夫人喜歡什麽茶,就先備了瓜片,夫人車馬勞頓,不知沐浴後是否要休息,因此沏了淡茶。”
杜小曼道:“什麽茶都行,我不挑。”
她還真有點渴了,端了茶喝,橫豎她不懂茶葉,也喝不出好壞,但覺入口淡淡清香,并不苦澀,就說:“好茶。”
片刻後,婢女們擡進了大桶熱水,供杜小曼沐浴。
晴春又問:“夫人的行李中,可備有換洗的衣物?”
杜小曼兩爪空空上路,一路上都是白麓山莊提供衣物,連她身上穿的也是,被晴春這麽問,有些羞慚:“沒有,一路上都是白蹭你們的。”
晴春垂首福了福身:“因婢子們不曾接到吩咐,故而未曾準備,請夫人稍坐。”帶了兩三個婢女匆匆離去。
杜小曼在床沿坐下,總覺得怪怪的,似乎白麓山莊,并不歡迎她,但又禮數周全。
算了,既然來了,暫時待着再說。
她等了一時,浴桶往外升騰的熱氣漸漸消失,晴春還沒回來,倒把謝少主等來了。
謝況弈大步闖進屋,左右婢女齊齊福身,謝況弈左右掃視,臉黑得像鍋底:“怎麽住這裏?”一把拉住杜小曼,“走!”
婢女們的态度都很淡定,一名婢女挂着職業的微笑道:“禀少主,這是夫人……”
“是你娘我吩咐的,怎麽了?”門外驀地響起一道女聲,跟着,一個女子邁進了門,穿過外廳,走進內室。
杜小曼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得驚詫,一是因為這女子的美貌,二是因為她與謝況弈的相似。
杜小曼不得不感嘆造物的神奇,明明是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略微纖細了些的英氣雙眉,高而挺的鼻,連薄唇上挑起的那抹稍微帶點嚣張的笑都幾近完全相同,放在女子的面龐上,卻可以美得如此濃豔妩媚,驚心動魄。
她薄施粉黛,羅束纖腰,丁香蟬翼衫,藕絲海棠裙,包裹窈窕身段,釵環簡略,鬓邊只插一根流雲簪,卻極盡明豔。要不是剛才自報家門,杜小曼幾乎要猜她是謝況弈的姐姐了。
不是說古代女人比現代的女人老得快嗎?怎麽她碰見的一個兩個都是仙子級別的。
杜小曼暗自在心中豔羨,謝夫人的視線往謝況弈抓着杜小曼的手上一轉,雙眉微挑:“渾小子,光天化日之下,這般拉扯人家,成什麽體統!被你爹知道,看不拿桌子腿抽你!”
謝況弈悻悻地松開了杜小曼的手:“娘,怎麽把她安排在這種地方!”
謝夫人抿起的唇角向上一挑:“安排在這裏哪點不好了?你不早點通知家裏,我和你爹還是從門生的嘴裏聽說的,房子自然來不及收拾。人家是客,你倒想往哪裏安排?”
謝況弈道:“箬兒住哪裏,她住哪裏就行。兩人還能做個伴。”
謝夫人哼道:“你倒會安排,箬兒那住處,夠大麽?天氣如此炎熱,如何擠得?你以為女孩子家和你似的,糙不啦叽的就過了,種種不便,說了你也不明白。這裏既開闊,又隐蔽,待我讓人再布置布置……”
杜小曼趕緊插話說:“這樣就行,挺好了。”
謝夫人擡手拍了謝況弈的後背一巴掌:“去!你還不讓人先休息休息?找你爹去!窖裏的胡酒都取出來了,你爺倆去洗劍湖那亭子裏喝吧,醉了好收拾!”
謝況弈哼了一聲,向謝夫人道:“那娘你好好安頓她啊。”再瞧了一眼杜小曼,拖着步子走了。
謝夫人瞟了一眼他的背影:“真是越渾越像他爹!”
旁邊的婢女吃吃笑:“少爺像莊主,夫人還愁什麽?”
謝夫人的雙眉又一揚:“我能不愁麽?他爹有我鎮着。箬兒那好性子,将來還不任他欺負!”
杜小曼心裏咯噔一聲。這話不好,恐怕後面的,更不好。
謝夫人瞧了瞧屋中的浴桶,擺擺手:“是不是還沒找好換洗衣物?水都涼了,擡下去重新備,你們都退下,我喊時你們再進來。”
婢女們應着擡桶退出,外廳的門合攏,屋內只剩下杜小曼和謝夫人,謝夫人走到杜小曼面前,視線将她上下一掃,笑盈盈道:“唐郡主,我們聊一聊吧。”
杜小曼心中有數,點頭道:“夫人您請說。”
謝夫人的五官中,唯有眼睛與謝況弈不一樣,是那種妩媚的杏眼,眼角微微上挑,大約是練武的關系,異常有神采,笑起來時眼波流溢,認真端詳人時,卻格外犀利。
“唐郡主,我們江湖人,不會拐彎子說話,我就開門見山了。郡主的家世與經歷,我家那楞小子都無法匹配,難以高攀。”
杜小曼立刻直截了當道:“謝夫人,我無意勾引謝少主。我知道他和孤于姑娘的婚約,我覺得他們很般配,衷心地祝福他們。我眼下,純粹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才厚着臉皮到貴莊來避風頭。”
謝夫人噙起微笑:“郡主原來也是個爽快的人,倒是出我意外。你惹的麻煩,我也略微聽說了一二,郡主的夫君慕王爺……”
杜小曼嘆氣:“這個人渣還在其次,主要現在我被朝廷那位很厲害的寧右相盯上了,他以為我是月聖門的人,月聖門也盯着我不放,比較麻煩。”
謝夫人理解地颔首:“郡主這般遭遇,即便是江湖女子,恐怕也很難。”
杜小曼苦下臉:“是啊,更何況我又不會武功,也沒人可投靠,想找個隐蔽的小山村什麽的躲一躲,又……”
謝夫人一揚唇角:“郡主需要多少?”
杜小曼愣了一下。
謝夫人接着道:“一千兩,夠不夠?”
杜小曼立刻道:“謝夫人,我的确一無所有,但不是敲詐犯啊。”竟被猜成了這種人,她心裏很不是滋味。
謝夫人正色道:“郡主不必推脫,我也不是為了趕你走才要給你錢,的确,我巴不得你立刻離開。但……都是女人,我知道一個女人飄零在外有多難。這錢,只當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千五?”
杜小曼亦正色:“夫人,我知道,承蒙謝少主相救,這一路我更是蹭吃又蹭喝,沒資格說這種話。但,我不是你想的這種人,我……”
謝夫人抓起她的手,輕輕一拍:“一千六百兩,就這麽定了!我會給你備上銀票,縫在衣內,再換些散碎零錢,讓你路上花着,不至于露富被人盯上。行李一個時辰便可備好。”
杜小曼痛苦地感覺到,說話溝通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羞恥感讓她臉頰滾燙,比直接打她幾十個耳光還難受。可眼前的這女子是謝況弈的娘,她又不能翻臉。
謝夫人又道:“但郡主肯定不能馬上走的。待我安排個時間,好麽?”
杜小曼咽下氣,點頭:“夫人覺得什麽時間合适,我立刻就走。”
謝夫人又笑了:“唐郡主,我很意外,你居然是個爽快又通情達理的女子。官家的女兒,像你這樣的可不多見。我一定會為你在路上安排妥當。但請郡主在弈兒面前……”
杜小曼立刻道:“我懂的,夫人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謝少主看出來。”
謝夫人雙眼彎了起來:“那我謝謝郡主了。”
杜小曼努力地呵呵兩聲:“應該是我謝謝夫人。”
她發現自己的臉皮确實很厚了,謝夫人離開後,她居然冷靜了下來。
她跟自己說,人得換位思考嘛,如果自己處于謝夫人的位置,大概也會這麽做吧。
謝夫人硬要塞錢,大不了走的時候丢還就是了。
婢女們又擡來水,杜小曼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服。白麓山莊為她準備的衣服尺寸合适,用料講究。沐浴用的澡豆、洗頭發用的皂角香味都十分特別,清香淡雅,沐浴後全身舒泰。
婢女告訴杜小曼,謝夫人出身自江湖中的醫藥世家,醫術高超,山莊內使用的熏香、沐浴與護膚的東西,乃至香粉胭脂,都由她親自調制。白麓山莊的訪客衆多,一半是謝夫人招來的。那些武林名宿的家眷,都撺掇着自己家相公來此拜會,好跟着過來,讨一點謝夫人制的香料和胭脂。
杜小曼心道,怪不得謝夫人看起來如此年輕,皮膚比二十幾歲的女生還好,眼角竟一點細紋也沒有。可惜她注定不可能跟謝夫人搞好關系,讨不到她的保養秘方了。
謝夫人和箬兒這對未來的婆媳抛去個性,倒有不少相似之處,同樣精通醫術,喜歡研究養生之道,而且箬兒又那麽好的脾氣,謝況弈比他爹還要有福。
晴春邊服侍杜小曼穿衣邊道:“能與我們家夫人在制香上一較長短的恐怕只有箬兒小姐了。可惜箬兒小姐生性羞怯,夫人每每接她過來,她總推脫。她這次過來,夫人調的荷香可有人切磋了。”
杜小曼道:“讓你們少主趕緊把箬兒娶進門,你們夫人不就天天有伴了?”
幾個婢女互相對視了一眼,晴春笑道:“夫人說得極是,我們莊主和夫人正在籌備此事呢。”
杜小曼也笑笑。
晴春又向杜小曼道:“夫人待會兒可是要小憩?那便不上妝了。”從妝奁內取出一方精巧瑩潤的白玉小盒,“這是我家夫人親自調制的五露膏,最适合夏天敷面的,夫人試試。”打開盒蓋,裏面是淡淡碧色的半透明膏體,晴春拿一根玉挑,挑起幾點點在杜小曼臉上,淨手之後,再用手指幫她輕輕推開。
杜小曼頓有股流淚的沖動,太好用了!她幾乎要懷疑謝夫人也是穿越來的。這種既像凍膜又像日霜的東東,敷在臉上清清涼涼的,一點也不油膩,皮膚頓時感覺水潤飽滿起來,還有一股淡淡清爽的香氣,連帶着心裏都突然安定了許多。
唐晉媗的皮膚本來非常好,白皙細膩,稱得上吹彈可破。但是自從這具身體被杜小曼占了之後,不知道是物随主人,還是杜小曼暴飲暴食大魚大肉改變了內分泌,總之臉就開始越來越油,常常爆痘痘。這幾天天氣炎熱,又趕路,加上吃得很好,平常服侍的婢女有時候還會給她上個妝,粉堵塞毛孔,杜小曼的下巴、額頭、鼻子旁邊冒了好幾顆痘,鼻翼兩側也紅腫了,敷上謝夫人的這款五露膏後,皮膚頓時感覺清涼鎮定,痘痘也沒有脹癢感了。
晴春又取出幾方小盒,一盒是用來敷頸的膏脂,一盒是用來敷手的,還有一盒是用來敷雙腳的。敷手的那款帶着淡淡的荷葉清香,杜小曼尤其喜歡。
又有兩個婢女從一只琉璃瓶中倒出一些液體,灑在杜小曼的頭發上,為她梳發。
杜小曼在慕王府時,也曾這麽短暫地講究過。再來就是秦蘭璪的小別墅養病那幾天。不過慕王府的護膚品香氣濃郁,質地更厚重一些,不像謝夫人調制的這些這麽清爽。在杭州時,基本就是讓綠琉碧璃到脂粉鋪中去買一些膏脂,洗臉之後,随便往臉上抹抹。但求不幹皮,保養什麽的,都是浮雲。
晴春替她按摩雙手,修剪指甲,輕聲道:“夫人這幾日應吃些清淡的飲食,待會兒婢子再去拿些清火的花草茶,養一養,就可以恢複了。”
杜小曼心道,馬上又要奔波江湖路了,養個鬼啊。舒服一次是一次吧。
享受完全套護理,頭發也差不多幹了,杜小曼稍微吃了些茶點,小憩了一會兒。等醒來時,天已傍晚。杜小曼正在思忖謝夫人什麽時候安排她離開,晴春過來道:“夫人如果覺得無聊,不妨到主院那邊去,夫人正在和箬兒小姐研究香方,挑材料呢,過一會兒就該上晚膳了。”
杜小曼覺得此中說不定有玄機,就去了。
晴春等女婢帶她繞了另一條路去主院,沿途經過了無數條廊,無數道門,到得一處影壁前,轉路遇見另外幾名少女,穿着窄袖小衫,裙不及地,腰中都配着刀劍,嬉笑而來,向晴春她們招呼道:“晴春姐姐,往主院去?”視線紛紛向杜小曼身上掃來。
晴春道:“是。夫人和箬兒小姐在紫芍院還是茉影軒?”
一個少女立刻道:“在沁幽苑呢,剛去的。許告訴你們的人走得另一條路,岔過去了。”待臨別時,仍不忘再掃了杜小曼幾眼。
杜小曼好奇問:“剛才那幾位,是你們山莊的女弟子?”
晴春撲哧笑道:“不是,我們白麓山莊不收女徒。倒是有不少女子想拜我們夫人為師,但夫人說,她要以老爺為重,就不收徒了。那幾位侍劍妹妹的武功從小就是我們夫人手把手教的,和夫人的弟子也差不多了。”
原來是這樣。自杜小曼踏進白麓山莊以來,看到的都是富貴氣象,感覺竟不像身在一個江湖門派,而是普通的高門大戶,但從剛才那幾位佩劍少女身上,杜小曼總算嗅到了一些江湖世家的氣息。
沁幽苑在白麓山莊中,相當于一個專供女眷賞玩的花園,面積不小,杜小曼進了園子,便遙遙看見一道銀鏈似的流水穿園而過。
這道水,真的是一條河。白麓山莊将這條河的其中一段收入了莊內,變成了園林的點綴,比起如慕王府、裕王別墅裏那種人工挖出的大湖泊,更有天然氣息。
河邊豎着箭靶,留出寬闊的綠地,供女眷間切磋武藝和騎射玩樂之用。
晴春指向河對岸的一道綠樹掩映中的亭閣:“夫人和箬兒小姐在流珠閣制香。”引杜小曼走過一道浮橋,到了對岸,有婢女迎過來,笑盈盈向杜小曼福身:“箬兒小姐在裏面呢。我們家夫人有些事,稍後再過來,夫人先和箬兒小姐敘話吧。”
杜小曼進了流珠閣,孤于箬兒立刻一臉欣喜撲了過來:“小曼姐,你來了。”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好像和杜小曼不是幾個鐘頭沒見,而是幾年。
很快,杜小曼就發現了箬兒這種态度的原因。
孤于箬兒拉着她的袖子:“小曼姐,我剛剛試調了一種香,你幫我聞聞看,味道是不是太濃了?”一面說,一面去拿桌上的小玉盒。
流珠閣中擺設着長長的桌案,上面排列着形形色色的瓶子、藥碾、碗碟、小盒。
孤于箬兒想拿一只淡綠色的小盒,但,有一只手比她的手更快,搶先拿起了小盒,低頭捧到孤于箬兒面前。
杜小曼似乎看到,孤于箬兒的表情顫抖了一下。
杜小曼從箬兒手中接過盒子,裏面凝着淡淡粉色的膏體,湊近鼻端,一股暗暗的幽香直沁心脾,杜小曼脫口道:“真好聞。”
孤于箬兒一臉猶豫:“我覺得再淡一些可能會更好,這個味道有點膩了,我想再換兩味香料。”
這個杜小曼給不了建設性的意見:“我覺得這個已經很好聞了。”
孤于箬兒點點頭,再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再試試。”
她剛向長案轉過身,兩個婢女飛快地移動過來,孤于箬兒立刻說:“我自己來就行!”
一個婢女笑道:“箬兒小姐不必客氣,婢子們本來就應該做這種事的。”一邊說,一邊取過一個瓷瓶,“是不是要這個?方才聽小姐說起過。”
孤于箬兒僵僵笑了一下:“對。”伸手要接過琉璃瓶,另一個婢女飛快地把一個琉璃盞遞了過來。
孤于箬兒看起來全身都僵硬了。
杜小曼恍然,晴春含笑向杜小曼道:“夫人,不妨在這邊坐下吃茶,箬兒小姐調香,估摸着要一陣子。”
其實杜小曼對調香的過程很好奇,但晴春的手扶在她的胳膊上,恰好斜擋在杜小曼和孤于箬兒之間,另外幾個婢女環繞着孤于箬兒,更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杜小曼很明白自己是白麓山莊不受歡迎的客人,她猜想,謝夫人可能也不願意看到她和孤于箬兒接觸太多。
于是她就走到一旁的桌子邊坐下,晴春替她斟上茶水,遠觀幾個婢女圍在孤于箬兒身邊幫她遞這遞那。孤于箬兒側轉過身,向杜小曼露出求救的眼神:“小曼姐,你來幫我聞一下這兩味香料那種更好,可以嗎?”
我啥都不懂啊……杜小曼在心裏嘆息了一下,還是很有義氣地站起身,那幾個婢女總算讓開了一條縫隙,杜小曼剛接過一個瓷瓶,忽聽到一個婢女道:“少爺……?”
杜小曼轉頭,只見謝況弈正穿過矮樹叢,大步流星地走來。
流珠閣前的婢女們福了福身,笑道:“少爺怎麽過來了?這要是擱在尋常人家,少爺你可不能過來。”
說話間,謝況弈已經進來了,朝杜小曼笑笑:“休息的還好麽?”
杜小曼也笑笑:“挺好的。”趕緊向旁邊退了兩步,在自己和孤于箬兒之間給謝況弈留出位置,“箬兒調香呢,你過來聞聞?”
謝況弈和孤于箬兒幾乎同時開口。
“罷了,我不聞那個!”
“弈哥哥,你別過來!”
婢女們撲哧笑了:“少爺和箬兒小姐真真是……”
孤于箬兒把瓷瓶護在胸前,鼓了鼓嘴:“小曼姐,你不知道,有一次弈哥哥對着我的香料瓶打噴嚏,我好不容易集的白梅露,全部都毀了。”
謝況弈刨了刨後腦:“我就怕聞什麽香香粉粉之類的,鬧不明白女人怎麽都愛這個。”
晴雪掩口:“那少爺還過來呀,趕緊到前廳去吧。”
謝況弈看了看杜小曼,又抓抓後腦:“那我……先過去了,晚飯快開了,你們記得來啊。”
婢女們笑吟吟道:“原來少爺是來通知晚飯的,箬兒小姐和杜姑娘都知道了,少爺趕緊請吧。”
謝況弈再看看杜小曼和孤于箬兒,點點頭:“那我先走了。”又大步流星,離開了流珠閣。
杜小曼的眉頭跳了跳。
白麓山莊的婢女一直在喊她“夫人”,唯獨剛剛在謝況弈面前,稱呼她為“杜姑娘”。
唉,人哪……
算了,反正在這裏也待不長,随便吧。
杜小曼又看着孤于箬兒調了一會兒香,太陽落山後,亭閣內沒有剛才那麽敞亮了,孤于箬兒試調了一陣,放下瓷瓶,婢女們立刻道:“箬兒小姐,歇歇再調吧。”
孤于箬兒沒做聲,走到桌邊坐下。晴雪捧過一個琉璃壺,裏面盛滿烏梅汁,孤于箬兒揉揉額角:“人多好熱啊,你們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和小曼姐說會兒話。”
晴雪放下壺,和衆婢女們退出了流珠閣,孤于箬兒左右望了一下,确定婢女們都走遠了,才長吐出一口氣,神色鄭重地看向杜小曼,小聲卻堅定地說:“小曼姐,我不想嫁給弈哥哥了!”
杜小曼一口烏梅汁差點噴出來,別啊,這話被謝夫人聽到非想砍死我不可。
她咳嗽幾聲:“你,你別沖動……你和謝少主……”
孤于箬兒打斷她的話:“小曼姐,別誤會,不是你的原因。一開始我以為你和弈哥哥……後來我發現你與時公子之間……”
杜小曼趕緊說:“這人和我沒什麽關系。”
孤于箬兒苦下臉:“我想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我是很喜歡弈哥哥,可是今天蕙姨和我說,将來……将來如果我嫁給弈哥哥,我就要和她一樣,在白麓山莊。我真的不喜歡人多,被人圍着我就渾身難受。我以為,我和弈哥哥在一起的話,就是我們兩個一起生活在山上。結果……”
杜小曼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孤于箬兒一着急,講話也有點磕絆:“我,我突然發現,我可能沒那麽喜歡弈哥哥。即便弈哥哥在這裏,我也不想住在這個地方。蕙姨說,只要我喜歡弈哥哥,我就會适應,就能幫助他。可是我想我一輩子都做不到。”
杜小曼的嘴角抽了抽,她懂的。做白麓山莊這樣江湖名門的女主人,擱在現代也相當于一個大公司的CEO了,智商和精力都要非常高才行。要不然鎮不住這麽多手下啊。
當年她還是一只單純小白的時候,也不明白為什麽大戶人家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等到穿越過來的這段時間,見識得多了,才漸漸明白,不是從小浸淫在那個環境中,具備了某些才能,确實不行的。
換了另一個女人掌管白麓山莊,可能就不是這種氣象。
而箬兒,目前單純的個性确實不适合坐到謝夫人的位置。
杜小曼仔細琢磨了一下才說:“我覺得是因為白麓山莊和你一直生活的環境不一樣,你需要适應。慢慢熟悉了就會好。比如,我在一段時間之前,做個加減法都能出錯,後來趕鴨子上架,也能自己做生意。其實正是你太喜歡謝少主了,覺得自己融不進他的生活環境,才會不太自信,覺得自己做不好,想逃避而已。試着去面對一下?”
說到這裏,杜小曼又有點猶豫,如果孤于箬兒蛻變成了謝夫人那樣的女子,那基本就是一點自我都不保留了。
于是她又說:“不用勉強自己去變成誰,每件事,每樣東西,都未必非要遵守特定的規矩。世上沒有什麽不可以克服,這條路走不通,還有另外一條,總會有辦法。”
杜小曼覺得自己的話講得有點飄忽,還是不能幫孤于箬兒解決問題,但孤于箬兒卻一臉感動,雙眼亮晶晶地望着她:“小曼姐,謝謝你。”她咬咬嘴唇,又垂下頭,“要是……小曼姐你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我都是一個人,很想要個姐姐或妹妹。”又慌亂地擡起眼,“你不會覺得我講這些話很奇怪吧。”
杜小曼聽了這句話,驀地有點感動,綠琉的疑點讓她對人性的認知有了動搖,但是箬兒單純的好意恰好給這份動搖注入了正能量。
她真心地笑着說:“當然不會啊,我最喜歡交朋友了。”
孤于箬兒歡喜地笑了,低頭捏了捏衣角,又擡頭望向閣外,站起身:“蕙姨來了。”
謝夫人腳步輕盈地走進流珠閣,尚未完全進門,雙眼先彎了起來:“你們這兩個孩子,在說什麽悄悄話呢?”
孤于箬兒連忙說:“我,我有些累了,就拉小曼姐和我聊聊天。”杜小曼就跟着應和地笑笑。
謝夫人的視線往她身上一掃,又轉回孤于箬兒身上,繼續笑盈盈道:“可別聊得口幹,喝多了水,晚上吃不下飯啊。你們剛到時都要休息,沒吃好的,我讓廚房把好吃的都留到這一頓了。馬上就上菜了,你弈哥哥嚷着說餓,不等人齊先把菜吃光這事他可幹得出,趕緊過去吧。”
孤于箬兒小小聲地嗯了一聲,還是巴巴地跟着杜小曼,在謝夫人身後一步三挪。
出了流珠閣,河旁竟泊着一艘船,幾個婢女手持船槳站在船上。謝夫人挽着孤于箬兒的手上了船,又拉了一把被婢女扶着的杜小曼,船離了岸,悠悠地順流而下。
天邊彤雲漸沒,天與地的交接處變成了濃重的靛藍,一彎月牙在靛藍之上,暮色将至,微風醺然。
如斯美景中,杜小曼也不由得放開心緒,沉浸在帶着花香的風中。小船拐過一道彎,前方一道屋榭半在水中,半在岸上,燈火輝煌。
小船靠到了屋榭向外延伸的浮橋下,晴雪與另外一個婢女左右攙住杜小曼:“夫人若怕的話,請閉上眼。”杜小曼的身體猛地騰空,再一瞬間,她雙腳落地,已在浮橋之上。
謝夫人、孤于箬兒與其他婢女都輕盈優雅地飄上了浮橋。水榭中細竹鋪地,幽涼清雅,數根粗壯的蠟燭在琉璃燈罩燃着,廳中擱着一張大桌,周圍椅上鋪着草編花墊,謝況弈和另一個在桌邊坐着的男子站起了身。
孤于箬兒福了福身,向那男子喊了一聲謝伯父。杜小曼趕緊也行禮,謝夫人立刻一把攙住她,笑吟吟道:“杜姑娘不必客氣。”
杜小曼直起身,謝況弈正沖着她們笑。他的身量和謝莊主差不多,但謝莊主的體格更魁梧一些,面龐棱角分明,五官深刻,笑容豪爽,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威儀。謝況弈長得更像謝夫人,只是臉型有些像他。謝莊主的面孔雖然不如兒子漂亮,但英朗之氣更濃。
婢女們拉開座椅,謝夫人向上首位上讓杜小曼,杜小曼連忙推辭,坐在孤于箬兒旁邊。落座後,捧着盤碟的婢女們自一架屏風後魚貫走出,謝夫人又笑道:“杜姑娘見識廣博,我們江湖人家,粗陋家宴,不要笑話。”
杜小曼趕緊說:“夫人客氣了,其實好多我都沒見過,眼花缭亂了。”
她說的是實話。杜小曼身為一個吃貨加前酒店老板,自認對菜色還是挺了解的,但目前上桌的這七八盤涼菜,杜小曼竟只認得其中一碟貌似是肘花,另一碟可能是凍,至于蹄凍皮凍魚凍還是別的凍,就不清楚了。還有一碟裏的一味食材是豆腐,一半被透明膠凍狀的液體浸泡,一半被五彩的不知道是什麽果仁的仁碎環拱,上面有灑了翠綠和淡黃的絲兒。杜小曼不确定地猜,是果絲呢,還是蔬菜絲?
盛着飯菜的器皿都非常精美,不比杜小曼在慕王府看到的差。
謝夫人又向杜小曼道:“我就讓廚房随便做了,不知道你有無忌口,這些菜是否合口味。”
杜小曼說:“我什麽都吃,不忌口。”
謝況弈揚了揚眉:“是,她什麽都吃,娘你記得桌上有肉就行。”
杜小曼汗顏,不要說的這麽直接好麽?
謝夫人笑着挑眉:“胡鬧,哪有這麽和客人說話的!規矩都到哪裏去了?”
謝況弈嘿嘿笑着,謝莊主擎起酒碗。謝夫人嫣然道:“桌上可沒人和你們爺倆碰杯啊,自己喝吧。”
婢女捧着瓷壺斟向杜小曼和孤于箬兒面前的琉璃盞中,甘香四溢。這回杜小曼認得了,是米酒。
謝夫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