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是誰? (1)
馬車行駛在平坦的官道上。
古代的馬車沒有輪胎,即使最好的馬,王公貴族的車,走在路上,也依然颠簸。
杜小曼坐在馬車內,思緒也跟着颠簸。
四個丫鬟陪同杜小曼坐在車內,其中兩個虎背熊腰,另外兩個略瘦小些的,雙眼中閃爍着內斂的精光,嚴密地監視着杜小曼的一舉一動,偏偏臉上還要捏出個笑來,時不時地問:“郡主要喝茶麽?”“郡主可要吃些果品?”……
杜小曼毫不客氣地要了茶,吃掉了幾盤細點,又啃下幾片西瓜。
腥風血雨的杭州夜,讓她的腦內混雜成血色與火光的一片。
在慕渣男自寧景徽背後閃亮登場的時候,她就徹底地木掉了,之後怎麽被押上了車,怎麽離開酒樓,她已經有些記憶模糊了。
唯一擔心的就是,酒樓裏的其他人,尤其是綠琉和碧璃,會不會被她連累。
她便板着臉對那四個兇猛的丫鬟說:“為什麽是你們?我還是習慣讓熟悉的人服侍。”
其中一個尤其雄壯的丫鬟輕聲慢語地道:“奴婢們的确拙手笨腳,服侍不周。郡主請放心,奴婢們聽說,你的兩位貼身女婢,會盡快被找回來。只是,即便被找回來,她們能不能立刻過來服侍郡主,奴婢們不敢擅自揣測。”
杜小曼松了一口氣,這就是說,綠琉和碧璃逃掉了,那麽酒樓裏的其他人應該也逃掉了。她的心裏只剩下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豁達。
有啥可怕的呢?
她已經被定成了月聖門的同黨,或者還是聖姑。這次被押回京城,說不定就會被處理掉。
處理掉也沒什麽可怕的,又不是之前沒死過。
杜小曼想,某兩位大仙不會讓她那麽輕易地GAME OVER,這個時候回到天庭,那就不算怨婦鬼了吧,北岳帝君就要輸掉了吧。
為了面子,你也不能讓我死啊,對吧,大仙?
馬車颠簸了一天,馳進了某個荒山野嶺一座孤寂的宅院。
四個丫鬟挾着杜小曼下了車,杜小曼都沒來得及打量宅院內的情形,就被淩空架着幾乎腳不沾地塞進了一間廂房。
兩個丫鬟看守着杜小曼,另兩個掌上燈燭。
天已經快黑了,燈燭亮起的瞬間,濃重的人影投射到牆上,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緩步走進房中,四個丫鬟立刻福身:“慕王爺。”
她們對慕渣男的稱呼是“慕王爺”而非“王爺”,看來不是慕雲潇帶來的。
杜小曼毫無表情地瞪視着慕雲潇,慕雲潇用憐憫的眼神俯視她:“夫人可有什麽話想和本王說?”
杜小曼翻翻白眼:“我和王爺你,一向無話可說。”
幾個丫鬟行禮:“慕王爺要與唐郡主說話,奴婢們不便在場,暫時先告退了。”倒退出房門。
慕雲潇輕嘆一口氣:“夫人,我知道,你一直都愛着本王。”
杜小曼哆嗦了一下。許久不見,慕雲潇還是這樣銷魂。
慕雲潇再嘆息,帶着淡淡的憂傷:“本王不是一直無心憐愛你,只是,縱然本王娶了你,亦不可能一生只有你一個女人。你竟然連一個紫霁都容不下。你不應把你的愛變成了妒,走上邪路。唉,那天,如果本王能從你的話裏聽出你的不對,也不至于……”
杜小曼無力地說:“王爺,你誤會了,我們不熟。”
慕雲潇擡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肩膀,杜小曼猛地從凳子上跳起來,向後閃去。
慕雲潇微微皺眉:“夫人,本王深知你對我有情,才會只是到杭州散心,并未做出其他的事情。你若肯把事情說出來,你我夫妻,并非沒有複合的可能。”
杜小曼誠懇地說:“慕王爺,我情願被寧右相砍了,也不想和你有任何關系。”
慕雲潇搖頭:“你的個性,始終是太強了。本王會向寧景徽說情,至于肯不肯把握這次的機會,就看你自己了。”
趁慕雲潇走出房門,四個丫鬟還沒有進來的空當,杜小曼假裝撥頭發,迅速扒開右衣袖內看了看。
她的衣袖內,印有一塊血跡。
那時,她下意識地把月芹給的玉藏在衣袖內,玉上沾染着月芹的血,在她的衣袖內留下了一個痕跡。
玉被寧景徽拿走了,上午在馬車上時,杜小曼無意中發現了袖子裏的這塊血印,但當時被嚴密地監控着,她沒能細看。
就着燈光,杜小曼看到模糊的血印依稀是幾片祥雲中,有一輪月亮。
丫鬟們的腳步聲響起,杜小曼趕緊放下衣袖,假裝若無其事。
那個模糊的圖案她竟然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
丫鬟們備了晚飯,再服侍杜小曼沐浴更衣。沙漏的時間顯示已将二更,丫鬟們柔聲細語地說:“郡主,請早些歇息吧。”
杜小曼嗯了一聲,上床就寝。
燈燭熄滅,房中一片沉寂。四個丫鬟依然守在房內,像四根柱子,濃黑的夜色中,杜小曼只聽得見呼吸聲。
她合眼躺着,不禁想,綠琉、碧璃、曹師傅他們現在怎麽樣了?是誰幫助他們逃走的?難道是謝況弈?
謝少主會不會在今天夜裏突然出現,就像那天從牛知府家把她帶走一樣,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幫助她逃跑?
寧景徽一定會嚴密防範,謝況弈這次沒這麽容易得手吧。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覺睡着了。
第二天,杜小曼睜開眼,謝況弈并沒有出現,四個丫鬟像昨天一樣恭敬地服侍她洗漱完畢,吃了早餐,又挾着她走上了馬車。
馬車停在院中,孤伶伶的,只有一輛,且沒看見車夫。
杜小曼趁機四處張望,自她從房中走來到現在,都不曾看見其他人,也未聽見別的響動,這座宅院像一座鬼宅。
丫鬟們打開車簾,杜小曼眼角的餘光瞥見廊下有人影一動。
她轉過臉,看清了那廊下的人是秦羽言,他穿着秋瑰色的薄衫,仿佛晨曦之中的一抹薄煙,神色中依稀帶着一絲憐憫。
杜小曼與他對視了幾秒,一個丫鬟在她背後推搡了一把,把她推向車內。杜小曼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踉跄了一下,總算及時穩住,沒有以狗啃泥的姿勢趴在車裏,有點狼狽地坐到椅上。
丫鬟們舉止輕柔地在她的背後加了個軟墊,幫她把裙擺整理好。杜小曼一直沒聽到有車夫過來的聲音,過了片刻,馬車卻動了起來,颠簸前行。
杜小曼寂寞無聊,開始和這幾個丫鬟搭讪。
“幾位美女,你們不是慕王府的丫鬟吧,那麽是寧右相家的?還是朝廷的?每個月拿的錢多不多?福利待遇怎麽樣啊?”
一個瘦些的丫鬟笑盈盈地說:“郡主,這些問題,奴婢們是不能答的。”
杜小曼立刻說:“那我們說點可以回答的話題呢,你們總能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吧。這一路上可能都要麻煩你們照顧我,不知道名字多不方便啊。”
那丫鬟這次總算松口了,告訴了杜小曼她們幾個的名字。
她和另外一個瘦些的丫鬟叫系香、萦月,那兩個壯碩的丫鬟叫穿蝶和采蕊。名字都很活潑俏皮,可惜都是母夜叉。
杜小曼捶了捶腿:“我們就一直走陸路麽?”
系香謹慎地說:“奴婢們也不知道。”
杜小曼再找出一些話題說,依然只有系香含糊回答她,杜小曼說得嘴都幹了,越說反而越無聊,只好重複昨天的狀态,用吃的塞住自己的嘴。
傍晚,馬車又馳進了一所寂靜的大宅,杜小曼被挾着下車時,有些恍惚,院中的布局,和昨天的那個大宅幾乎一模一樣,連她進入的廂房也是一樣的,就如同她根本趕過路一樣。
難道朝廷的秘密留宿點都是一體化的模式建築嗎?
丫鬟們掌上燈,房門嘎吱一響,慕雲潇又走了進來,用與昨天同樣的表情問:“夫人,本王所說的話,你考慮得如何了?”
杜小曼有氣無力地看着他:“慕王爺,我真的沒什麽可說的。我說了,你們也不信。”
慕雲潇的嘴角輕輕挑起:“夫人不說,怎麽知道為夫不信?”
杜小曼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好吧,那我說,我和月聖門一點關系都沒有。真的沒有。你們信麽?”
慕雲潇淡淡地說:“夫人,你累了,先歇吧,記得再想想為夫的話。”轉身踱出了房門。
杜小曼再沖他的背影翻個白眼,沐浴就寝。
躺到床上,她卻睡不着。白天在馬車裏太無聊了,只是吃和睡,早就睡飽了。翻來覆去到半夜,心裏越來越躁,索性一骨碌爬起身,對着床邊的四根人柱說:“掌燈。”
穿蝶拿火石點燃了蠟燭,杜小曼直着眼睛問:“我睡不着,這裏有什麽可以娛樂的東西?”
系香軟聲問:“郡主想下棋、作畫、還是……”
杜小曼說:“随便給我找一樣什麽樂器來吧。”
四個丫鬟在燈下交換了一個暧昧的眼色,系香福了福身:“好,郡主稍等,奴婢去去就來。”
一刻鐘之後,系香回來了,果然抱來了一樣樂器。
系香把那長方形的東西放在桌上,掀開蓋布,杜小曼大喜,是一把琴。她立刻拉椅子坐到桌邊,兩爪按到琴弦上,用力撥撓起來。
铮铮铮,铛铛铛——魔音刺破夜空,杜小曼一邊惡狠狠地撓,一邊邪惡地瞟看着系香四人扭曲痛苦的表情。
嘔死你們!冤枉老娘,說我是邪教,還讓慕渣男天天來膈應我,好!我睡不着,就讓你們統統不得安生!
她清清喉嚨,和着铮铮琴聲,開始唱:“彈棉花呀,彈棉花——舊棉花彈成新棉花——舊棉花不彈還是舊棉花——啊啊啊——彈棉花呀,彈棉花……”
歌聲與琴聲交彙,嘹亮地回蕩在夜空。馬廄裏的馬匹打了幾個噴嚏,不安地躁動。
半個鐘頭後,杜小曼停下音樂,端茶潤了潤喉嚨,問四個明顯松了一口氣的丫鬟:“我唱得好聽麽?”
系香敬業地笑着說:“好聽,郡主的曲子好別致啊,不知是在哪裏學到的?有些晚了,明天還要趕路,郡主早些休息吧。”
杜小曼慢條斯理地說:“不急不急,不知道為什麽,今夜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特別想唱歌。可能因為月色太美了吧。”
她一臉深沉地看着窗紙,正因為窗戶合着,她不知道,其實今晚是陰天。
系香再問:“郡主的這支曲子到底叫什麽名字呢?”
杜小曼用手緩緩撫摸着琴身:“這首歌,叫做月下彈棉,抒發了一種,期待的情懷。”
系香的雙眼在燈下亮了亮:“期待?”
杜小曼深沉地緘默。
系香再試探着問:“郡主,還想再唱麽?”
杜小曼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今天真是,心緒混雜啊……那就,再唱一首吧。”她看看那架琴,“只是,這首歌會更激烈一點,不能用這件樂器了。你們去給我找根棍子來吧。不用太粗,用雞毛撣子代替也行。”
系香等人又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穿蝶奔了出去,不多久,真的找來了一根不粗不細的木棍。杜小曼從盆架上取下臉盆,倒扣在桌上,用棍子敲打兩下,試了試音,用力擊打盆底,清唱了一支勁歌。
“嘿,蛋炒飯!最簡單也最困難!飯要粒粒分開!飯要裹着蛋!嘿,蛋炒飯……”
在距離這個房間兩道回廊的靜室內,坐着三個睡不着的男人。
慕雲潇揉着眉心,喃喃道:“彈棉花……蛋炒飯……這定然是一種暗語。月聖門的餘孽也許就在附近,寧相,萬不可松懈。”
寧景徽緩緩地道:“王爺,你當初不該那麽對待唐郡主。”
慕雲潇目光渙散:“是,本王是應該對她好一點。當初她剛進門時,只是有些郡主的傲氣,卻不曾想越來越癫狂,時至今日……是不是月聖門有什麽藥物,能夠亂了人的神智?”
寧景徽垂下眼簾,看杯中的茶水:“我覺得,并非如此。”
秦羽言聽着窗外的歌聲,一言不發。
終于,杜小曼敲得手酸了,也唱累了,停下來喝水準備睡覺,敲門聲響起,一個丫鬟端着托盤走進房內,把一盞小盅放到杜小曼面前。
是炖好的雪蛤梨羹,杜小曼拿起銀匙,挑了一勺嘗了嘗,綿香甜軟,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杜小曼很受用地把梨羹喝了,爬回床上睡覺。
燈燭剛熄,濃重的夜中忽然響起清幽的笛聲。
笛聲恬淡婉轉,如銀星的光輝下靜谧的湖泊,如幽深的山谷中,最柔軟的風。
杜小曼躁動的情緒在笛聲裏漸漸沉靜,這是秦羽言在吹吧,和他之前的吹的樂曲風格很像。
明明是青春年少的皇子,卻總讓杜小曼聯想到暮霭與晚鐘,沉靜安詳。
杜小曼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她做了個夢,夢裏是煙花三月,江南柳堤,她手挽着柳枝站在河畔,看燕翅點出水面上的漣漪,忽見一葉扁舟自遠山薄霧中來,淡紫衣衫的男子立在船上,被霧霭隐去了眉目,衣袂風流。
那船漸漸行近,船上的人似在喚她的名,淺白的霧氣一點點褪去,他的輪廓漸漸清晰……
杜小曼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身,捂住額頭。
神啊,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她夢見的是……內容還如此言情!不,不,肯定是這兩天受得刺激太深,大腦抽掉了!肯定的!
天已大亮,室內一片光明,床前的幾個丫鬟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小曼,系香試探地問:“郡主可是做噩夢了?”
杜小曼瞥了一眼她飽含期待的雙目,揉揉額頭:“沒有,夢見了一只蒼蠅在跳舞,被雷到了。”
洗漱完畢後,丫鬟們端來早餐,清粥細點外,還有一碗蛋炒飯。金黃的蛋花裹着飯粒兒,油汪汪蓬松松的,杜小曼立刻舀了一大勺塞進嘴裏,等咽下肚子,才想起故作矜持地說:“早飯吃這個,是否有點太油了。”
采蕊道:“是相爺特意吩咐給郡主預備的,郡主若是嫌油,奴婢這就讓廚房送其他的吃食過來。”
杜小曼把蛋炒飯拉到眼前:“不用了,蛋炒飯很好吃。”
再上了馬車之後,杜小曼又開始和幾個丫鬟說話:“原來你們,都是歸寧右相管的啊。”
四個丫鬟集體保持沉默。
杜小曼再問:“你們這兩天晚上都守着我沒睡覺,熬得住麽?”
系香道:“謝郡主關懷,奴婢們不累的。”
杜小曼又問:“為什麽只有你和我說話,她們都不怎麽出聲的?”
系香笑道:“因為只有奴婢貧嘴些,她們幾個不會說話,怕惹了郡主不高興。”系香這兩天被杜小曼折騰得夠嗆,話裏不由自主帶上了譏諷。
杜小曼假裝聽不出來,揉了揉頸後:“唉,這麽呆着,腰酸背痛,馬車能先停一停,讓我出去透透氣不?”
幾個丫鬟又互望了一眼,系香道:“郡主若是身上不舒服,奴婢們可以替你揉捏一下,但這會兒正急着趕路,出去恐怕……”
萦月張口截住系香的話頭:“香妹妹,郡主要出去透氣,我等做奴婢的不便阻攔。”向杜小曼福了福身,“奴婢要先去請示一下。”
杜小曼笑笑:“好啊,但不知道,你們要向誰請示。我乃郡主,沒定罪前,就不是罪犯。慕雲潇雖是我夫君,又是王爺,但品級與我父王差了許多,我嫁他是下嫁。寧右相實權在握,不過在王侯面前,依然是個臣子。十七殿下一個未婚少年,管我這個已婚婦女好像有點于禮不合。這一路上,指揮着你們,把我當囚犯一樣關着的,到底是誰啊?”
丫鬟們的表情努力維持着平靜,杜小曼猜想,她們肯定在心裏罵,都已經是階下囚了,還這麽嚣張。
不好意思,就是這麽拽,反正也被冤枉了,月聖門剩菇的帽子也摘不掉了,還忍氣吞聲伏小做低太對不起自己了。不是我的風格,就算坐冤獄,也不能低了氣勢!
萦月無視了杜小曼的這些話,垂首道:“郡主請在此稍坐,奴婢去去就來。”撩開車簾,向外做了個手勢,馬車停下。
萦月鑽出馬車,過了幾分鐘後,又打開車簾回來,笑吟吟道:“郡主可以出去了,只是,真的急着趕路,請郡主體諒,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杜小曼下了車,左右打量,他們現在正在一處山林中,巨樹在頭頂撐開綠色的穹罩,連正午的陽光也難以穿透,陰涼幽靜。
令杜小曼驚訝的是,她沒有看到大把的護衛,道路邊,只停着三輛馬車,車夫都是四十餘歲年紀的瘦削中年,頭戴鬥笠,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一個蹲到路邊納涼,一個把鬥笠拉下來靠在車上打瞌睡,杜小曼那輛車上的車夫則從馬背上的兜袋裏摸出幹硬的面餅,就着水慢慢咀嚼。
嗯,看來,朝廷的高手們都隐藏在暗處。
杜小曼敢打賭,如果她現在撒丫子逃跑,立刻會有大批護衛從天而降,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逮住。
她假裝看風景,左右踱步,想查看高手們到底都藏在什麽地方。
路邊第一輛馬車的車簾動了動,慕雲潇放下車簾,向寧景徽道:“昨晚她那一場瘋癫,看來的确別有用意,月聖門的餘孽應該就在附近了。”
寧景徽笑了笑:“亦可能是郡主只想同我們開個玩笑。”
杜小曼在外面遛跶了約十分鐘,回到了車內。系香一面幫她整理靠墊,一面笑盈盈地說:“郡主的氣悶好些了麽?慕王爺讓奴婢們轉告郡主,今晚,郡主會見到兩個人,一定會很開心。”
杜小曼的心猛地一涼,不好,難道是綠琉和碧璃被逮住了?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好啊,我很期待。”
晚上的歇腳地,依然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宅院,杜小曼走下馬車,不用丫鬟們挾持,就能筆直地走向她該待的廂房。
但,今晚的廂房有些不同,裏面已經亮着燈。杜小曼在門口停下,轉頭問:“難道我今天不住這一間?”
系香答道:“還是這一間,郡主。”擡手在門上輕叩,門吱呀開了,兩個青綠色衣衫的嬌俏丫鬟向一旁退讓,屋內的燈下,端坐着兩個華服婦人。
杜小曼愣了愣。其中一個婦人她認得,是慕雲潇的娘,慕夫人。另一位陌生的貴夫人起身向杜小曼走來,杜小曼還沒來得及細細打量,忽然臉頰被重重一擊,踉跄退了一步,耳朵嗡嗡地響着。
杜小曼愕然擡頭,嘴裏蔓延開一股腥味,金星閃爍中,只見那美婦柳眉倒豎,神色猙獰,咬牙切齒:“不知羞恥的東西!還有臉站着!我們唐王府怎麽會養出你這個孽畜!跪下!”
杜小曼晃晃昏沉沉的腦袋,明白了,這位貴婦人就是唐晉媗的親娘,唐王妃。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啪一聲脆響,另一邊臉上又重重挨了一掌。杜小曼立足不穩,撲倒在地,王妃再厲聲喝道:“跪下!”
慕夫人上前拉着王妃的衣袖:“親家母,媗兒這孩子這段時間在外面受了不少苦,不過是小孩子使性子,別罰得太重。”
王妃搖頭:“親家別再替她說情了,我也無顏再與慕王府做親家,養出這種女兒,是我今生之恥!”
慕夫人溫聲道:“小孩子年輕的時候,誰能不犯點錯?肯回頭就好。”
王妃冷笑:“她犯得是一般的錯?丢盡臉面,恬不知恥!”
杜小曼在地上趴着,沒有人來扶她。她知道,現在起來,可能還會接着挨打,就也沒有動。
王妃再厲聲呵斥:“不知恥的東西!快先向你婆婆磕頭!”
杜小曼紋絲不動,王妃渾身戰抖,顫聲向慕夫人道:“我已再無臉面和慕王府說什麽,慕夫人能否先去休息,容我和這不要臉的丫頭單獨說幾句話。”
慕夫人雙眉微皺,輕嘆了一口氣:“也罷。親家請千萬莫太動怒。媗兒是個知書達理的孩子,只是一時犯了糊塗,我們慕王府也有過錯,好好開導便是。”帶着兩個丫鬟緩步出屋,合上房門。
慕夫人走後,屋中沉寂了片刻,杜小曼只聽見王妃的聲音道:“你們先扶她起來。”
杜小曼被幾雙手攙着,踉跄站起。她的頭發散了,半擋着視線,王妃又冷冷道:“先打水,替她洗臉。”
幾個丫鬟去取來水,幫杜小曼淨面梳頭,溫熱的水敷在她高腫的面頰上,火燎般的刺痛。丫鬟們的動作都很輕,淨面之後,又打開妝匣,為她梳頭理妝,唐王妃至始至終都端坐在桌邊,面無表情。
杜小曼有些疑惑,剛才是打,現在又不做聲,王妃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或者剛才她是有意做給慕夫人看的?王妃畢竟是唐晉媗的親娘,唐晉媗之前在慕王府受的欺負,她不信唐王妃不知道。那麽王妃應該能理解出逃這件事吧。再怎麽樣,做母親的,心裏應該還是向着自己的女兒。
丫鬟們幫杜小曼梳妝完畢,攙着她坐到桌邊,斟上一杯茶。
杜小曼的唇舌幹燥,口中腥味難耐,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丫鬟們沒有再幫她添茶。唐王妃凝視着她,緩緩開口道:“我十六歲時,嫁給你父王,一共生了四個子女,你從小聽話,不像你的哥哥般喜歡惹事,也不像你的姐姐那麽挑剔,我以為你是最讓我省心的那個。”
杜小曼一言不發地坐着。
唐王妃接着道:“你嫁給慕雲潇,與你的姐姐們比,是嫁得低了。娘也聽說了,慕雲潇對你不好,為了一個小狐媚子冷落你,你心中委屈。可你是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再靠娘家幫你做主,不管你嫁給哪個男人,你若想坐穩自己的位置,就不能被那些小妖精鬥下去。我本以為,慢慢的,你能學會了怎麽為自己謀算,就像娘當年那樣,卻沒想到,你竟然挑了另一條路……”
杜小曼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麽,突然,她的肚子有點疼。
剛開始只是像針紮一樣,漸漸疼得難以忍耐,她捂着肚子痛呼了一聲,唐王妃看着她,臉上一片淡漠。
“媗兒,別怨娘心狠。你這次犯得錯,再不能回頭了。唐王府的名聲,慕王府的臉面,全都毀在了你手裏。”
杜小曼疼得冷汗直冒,再次跌倒在地,手腳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強撐起身體大聲喊:“你……為了面子你就要毒死自己的親女兒?虎毒還不食子!”
這都是些什麽人!唐晉媗的婆家和娘家就沒有一個正常人麽!
唐王妃站起身,俯視着她,神色依然淡漠:“媗兒,你這麽走,還能走得幹淨點。倘若回到京城,受到刑審,那會比這痛上百倍,千倍,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時,大家都不得安生……好孩子,再忍一忍……再等一下,就好了……”
杜小曼的牙齒咯咯顫抖,有濕黏的液體正從她的喉嚨裏向外翻湧。丫鬟們都和唐王妃一樣淡然地站着,俯視着她在地上打滾抽搐。
杜小曼不怕死,可此時此刻,她的心中有一股強烈的不甘。她不甘心就這麽窩囊,她不甘心就這樣被冤枉。
這一刻她才徹底明白了,自己什麽東西都不是,背上不屬于自己的罪名,不能分辨,一舉一動從生到死都由別人掌控。只要別人高興,她就要像一條喝了殺蟲劑的臭蟲一樣,在地上掙紮着等死。
這是什麽世道!
杜小曼咬緊牙關,顫手抓住地上的凳子腿,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向門上砸去,高聲大喊:“寧右相!唐王妃要毒死我!我死了你就查不到你想查的東西!”
她的眼前一黑,一股腥臭的液體沖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的那句話到底喊了多大聲,耳朵嗡嗡作響,眼前有好多小星星在飛。
金色的,銀色的,血紅色的……最終變成了濃重的黑暗。
杜小曼再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神奇的地方。
入眼的先是一團銀藕色煙霧,等到眼前再清晰了,才看清煙霧其實是長長的紗帳,帳上繡着精致的花紋。她轉動眼珠,太陽穴一陣刺痛,她企圖撐起身,耳邊一個聲音道:“哎呀,醒了,快去通報。”
兩雙手把杜小曼扶了起來,手的主人是兩個秀麗的少女,穿着亮色的衫裙,綁着雙鬟,七彩的發帶垂在肩上,嬌俏可愛。
杜小曼張張了嘴,問:“我……”喉嚨火燎般疼痛,聲音沙啞無比。
其中一名少女道:“姑娘,你的嗓子受了傷,還沒全好,要再過幾日才能清楚說話呢。”
杜小曼轉目四望。紗帳外,牆上挂着春蝶嬉戲百花圖,鑲着玲珑八寶珍玩格,牆角的镂花暖玉大花瓶中插着孔雀毛。琉璃臺上,金蓮花的香爐中袅袅缭出香煙。雕的梁,畫的棟,花樣奇巧的門窗,青玉般镂花的地磚。這間屋子,比當年杜小曼在慕王府中所見,還要精致了許多倍。杜小曼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又按了按太陽穴。
她沒死,那麽,這是什麽地方?
被唐王妃下一次毒就能換到這麽好的待遇?
她啞着嗓子低聲問:“這是……哪裏……?”每吐出一個字,都艱辛無比。
少女柔聲回答:“這裏是裕王殿下的別苑,奴婢叫舞繡,姑娘有什麽吩咐,只管喚我便是。”
哦,原來是裕王的地方,怪不得這麽華麗。
杜小曼猜想,大概是她那天快被毒死了,寧景徽等人對她緊急施救之後,就把裕王的住處當作臨時落腳地了。
舞繡的說法與她猜想的類似。
“姑娘你已經睡了好幾天了。王爺把你帶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你沒救了,用了好多個大夫,又是施針又是灌藥,好容易才救了過來。幸虧姑娘你昏着,那針紮得,我都怕得慌,到處是青紫。這幾天姑娘洗不得澡了,只能用水擦身體,暫時将就一下罷。”
杜小曼點點頭,幾個丫鬟端來了藥,苦得難以下咽,嗓子疼痛難耐,每咽下一口藥都要逼出一頭冷汗。
唐晉媗的媽真是太狠毒了!杜小曼不禁在心裏叫苦。
唐王妃要毒死她,其實就是怕她丢了唐王府的臉面而已。面子這麽重要嗎?可以不問是否冤枉,下手殺自己的女兒。
杜小曼後悔自己太相信人性,居然絲毫沒有懷疑地喝了那杯茶,本來,那杯茶只倒給她,沒有倒給王妃,她就應該警惕。在現代社會,也有家庭暴力殺掉自己的小孩的媽媽,世界上什麽樣的人都有。
萬幸,她只是杜小曼,不是真正的唐晉媗,唐王妃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假如是唐晉媗要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毒死,會有什麽樣的心情呢?
她無法想象。
杜小曼只是很想家,很想自己的媽媽,那個天天罵她學習差,陪她熬夜做功課,一邊說你需要減肥啦,腰粗了穿衣服不好看,一邊又在吃飯的時候把最好的菜都往她碗裏夾的老媽。
她用力吞咽着那苦苦的藥,眼裏有濕濕的東西滴落下來。
舞繡體貼地說:“哎呀,藥太苦了吧。等藥喝完了,郡主就能喝這碗雪梨羹了,用冰鎮過,涼涼的,喝下去嗓子一點都不會痛的。”
杜小曼擡起眼,用力對她笑了笑,啞聲說:“謝謝。”
喝完了雪梨羹,杜小曼想下床走動,發現全身每個關節都在痛。她一向自恃雄壯如牛,總算體會了一把弱不經風的感覺。
感覺……真不好!
兩條腿軟軟的,根本使不上力氣,被風一吹,從皮到骨頭縫都在疼。
杜小曼好容易挪到門口,發現這間房在一棟小樓的二樓。樓下是一個花園,園內繁華盛開,山石邊傍着芍藥,白牆下依着芭蕉,池塘中的荷花亭亭,梧桐樹葉濃密,薔薇花架下,石桌幽涼。
舞繡道:“這園子叫做雲織園,此樓名叫伴星閣。乃林叟老人親自規建。當年我們王爺親自去了江南五趟,才請得他出山,建了這座別苑。園子建成後沒兩年,他老人家就辭世了,王爺常說,世上再難得有這座別苑般的雅致了。”
杜小曼的眉毛跳了跳,看來裕王是個頗自戀的人。她不懂得什麽園林布局的精妙,只覺得眼前的景色的确非常漂亮。
只是,園子再美,身為一個囚犯,蹲在這裏,心情也難以好起來。
杜小曼直截了當地啞聲問:“你們王爺,還有寧右相……打算什麽時候審問我?”
舞繡睜大了眼,清透的明眸中寫滿了愕然和不解:“姑娘……此話……何意?王爺吩咐過奴婢們,說杜姑娘是貴客,萬不可怠慢,為何姑娘卻說……”
杜姑娘?不是唐郡主?
或者裕王不想讓自己家的小丫鬟知道這件事情,畢竟月聖門是個邪門的秘密組織嘛。
杜小曼于是說:“那請你轉告你家王爺……還有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就說,我醒了,他們想問什麽,可以盡管問了。”
舞繡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匆匆離去。
杜小曼靠在欄杆上,對着樓下的花園唏噓不已,唉,真是世事難料,本來以為可以在古代開酒樓賺大錢,快快樂樂,暢意江湖,眨眼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到底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