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4)
酒樓裏前任的第一千零一個大廚曹師傅,另一個是給曹師傅做下手的打雜小工小三,還有那個無精打采的小夥計勝福。
綠琉輕聲在杜小曼耳邊道:“他們還想在這家店裏做下去。”
曹師傅說,他從這家酒樓剛開張就開始在這裏做事,十分有感情,而且他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兒,若丢了飯碗,全家就只能去街頭要飯。說得時候兩個眼泡中蓄滿了憂傷的淚。
小三說,他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幸得以前的張掌櫃收留了他,現在如果不在這個酒樓裏做,他實在不知道該到何處去,這個酒樓就是他唯一的家。說這段話的時候,小三幾次哽咽不能言語。
勝福說,他自幼無母,老父好賭,将他家賭得傾家蕩産外加欠了兩肋骨的債,日日債主逼門,不得安寧,全靠他在這裏掙幾個錢接濟家裏,到現在二十好幾還沒有媳婦。如果沒了這個飯碗,他和他爹就只有在喝完西北風後被債主抓去剁成人肉包子,或者扔進臭水溝裏,死了也無人收屍。一邊說,一邊涕淚直下。
杜小曼看着眼前的三人,覺得如果不繼續留他們在店裏,她就是黃世仁,就是南霸天,就是勝福橫屍街頭的罪魁禍首。這個朝代史書中的千古罪人裏,說不定就有她的大名。
但是留他們下來,他們目前的這個工作态度……
杜小曼開口道:“留你們繼續在店裏,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們現在的毛病要改一改。”
黃師傅小三和勝福立刻一起點頭:“請掌櫃的吩咐,我們一定改。”
被人叫做掌櫃的,感覺真的不一樣,杜小曼将雙手背在身後道:“第一條嘛,就是黃師傅你,廚房中一定要備好充足的新鮮的菜,不能客人點菜的時候,回答沒有。做菜之前一定要将材料洗淨,每道菜都要用心做,把客人當作自己的……玉皇大帝。”
黃師傅立刻點頭:“好!好!記得!記得!”
杜小曼滿意地點了點頭,接着道:“小三你,把廚房打掃得幹幹淨淨,廚房重新整修後,不許牆上再有油污蜘蛛網,也不能再有蒼蠅之類的東西存在,更不能有怪味。”
小三急忙彎腰道:“知道知道!謹遵掌櫃的教誨。”
杜小曼把眼光轉向勝福:“你要改的地方最多。首先請打起精神,別好像總沒睡醒一樣,招呼客人一定要熱情周到,對待看起來很闊的客人,要态度殷勤。看起來很窮的客人也要熱情招待。我們掙的錢,都是從他們身上來的,所以态度最重要。手腳要快,記住,顧客就是我們的玉皇大帝,對待每個客人,都要像對玉皇大帝那樣尊敬。”
勝福惶恐地應道:“知道了,掌櫃的,一定按您的話做。”
杜小曼道:“那我先給你們一個月的機會,看你們的表現,如果表現不合格,我會毫不留情地開除哦。”
三人立刻又彎腰點頭道:“明白明白。”
杜小曼訓話完畢,很有成就感。綠琉道:“公子,店內的門鎖之類的要先換一下,還有後面小樓,具體怎麽布置,先去看看吧。”
小三很機靈,立刻道:“掌櫃的,我也同你們一道,看看有什麽可幫忙的。”
剛上二樓,樓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小二在哪裏,過來侍候。”
是個女子的聲音,冷冰冰的。
小三低聲道:“是了,忘記先将門前的招牌和酒旗拆下來了。恐怕是有客人以為還店開着。這幾天都沒客,偏偏今天有了。”
杜小曼向樓下看去,只見大堂內站着幾個身穿水藍衫裙的女子,和前日在市集上看到的幾個女人裝束一樣。
小三啊了一聲,神情驚恐。
樓下,勝福彎着腰,結結巴巴地道:“幾位仙姑對不住。小店剛剛換店主,正要關店整修,店內腌雜,招待不得,望仙姑們垂慈體諒……”
藍衣女子中的一個輕聲道:“姐姐,我看這家店內髒得很,确實像不能開了,咱們再換另一家吧。”
為首的年長女子卻冷冷道:“他口口聲聲說不能招待,難道竟敢不做我們生意?我們今日就在這家店裏吃。”走到一張桌前,立刻有兩個水藍衣裙女子在椅子上和桌面上鋪上黑色的布,為首的那個女子在桌旁坐下,将長劍橫上桌面,“泡壺香茶,再整治最好的素菜上來。”
杜小曼心道,這些老女人什麽來歷,這麽嚣張。小三低聲在她身邊道:“掌櫃的,月聖門的仙姑得罪不得,小的這就下去備買材料。”一溜煙繞向後樓的方向。
碧璃小小聲問:“怎麽辦?”
綠琉道:“既然要做生意,恐怕這些女子真的不能得罪。”
杜小曼道:“那就下去應付應付吧。”下樓走到那幾個藍衣女子的桌前,陪笑道,“幾位仙姑對不住,在下剛剛接手這家酒樓,還沒有重新翻修,幾位仙姑到小店內,是小店的榮幸。小店一定去找最好的食材,給幾位仙姑做最好的飯菜。一絲都不會馬虎。”側身向碧璃,“你先去弄些最好的點心,別讓仙姑們餓着了。”又向綠琉道,“你去泡壺最好的茶。”
綠琉和碧璃低頭應喏。為首的那個女子道:“你這個掌櫃的還有幾分眼色。”
杜小曼道:“那是那是,我們做生意,服務是第一位的嘛,點心茶水都是小店免費贈送,希望幾位吃得開心。在下先失陪一下,去後廚交代交代他們。”
走到後廚,勝福在門口望風,綠琉碧璃和黃師傅立刻都拉下一張苦臉。杜小曼小聲說:“外面這幾個老女人看起來像內分泌失調外加更年期提前,很難對付,是不是來頭也很大?”
還要尊稱她們“鮮菇”,老幹菇還差不多!
黃師傅和勝福一臉痛苦地點頭。
杜小曼道:“嗯,所以更要哄她們開心。阿碧你別在這裏站着了,我記得街角就有家糕點店,好像還有賣茶葉的,快去買點心,最好的茶葉稱點過來,快!”
碧璃應了一聲,一溜煙地走了。
黃師傅說:“掌櫃的,我我我我,這鍋竈——”
杜小曼道:“黃師傅你別急,考驗你專業水平的機會來了。趁着小三買菜還沒回來,先把鍋洗幹淨。還有沒有沒缺角破爛的碗和碟子,趕緊拿出來洗。”
綠琉道:“可是,公子,就算有茶葉,沒有好水好容器,也泡不出好茶。”
黃師傅說:“後院的井水很甜,可是容器……”面露為難。
杜小曼忽然想到:“剛才我們去後樓,二樓的一間卧房裏好像有套做擺設用的茶具,張掌櫃的說就當送我們的。還有幾個擺水果的小盤子,也很精致。”
綠琉立刻也一溜煙地去了。
杜小曼讓勝福去前廳好生伺候着那幾個女人,自己在廚房裏轉悠有沒有可以幫到黃師傅的地方。轉到廚房的一角,忽然看見一個大盆裏泡着半盆黃豆。
杜小曼道:“黃師傅,這個是?”
黃師傅道:“回掌櫃的話,以前的掌櫃的每天早上的飯都是我們自己預備,豆漿也是自家現磨的,不會摻水。今天太忙沒有吃,豆子就剩下了。”
杜小曼眼前豁然一亮:“黃師傅,現在磨豆漿方便麽?”
幾個藍衣女子在前廳等了片刻,覺得有些不耐煩,其中一個女子便道:“飯菜幾時能上?點了許久,怎麽還全無動靜!”
勝福連忙彎腰賠罪。門簾一挑,杜小曼和碧璃每人端着一托盤東西,走了出來。
勝福連忙道:“掌櫃的你怎麽親自……”
杜小曼笑眯眯地道:“招待幾位仙姑,乃小店三生有幸,自然要服務到位。”
勝福接過她手裏的托盤,杜小曼将托盤的東西先放到桌面上,是四碟精致的點心。
杜小曼再将碧璃托盤的幾個瓷杯分別放在藍衣女的面前,杯口還冒着熱氣。一個藍衣女立刻皺眉道:“這不是豆漿麽,你當我們來你這店中吃早點?”
杜小曼笑道:“這位仙姑請聽在下解釋,其實呢,豆漿并不是只有早餐才能喝的飲品。飯前喝一杯,開胃又養顏。茶水苦澀,喝多了沖在胃中,對消化不好。豆漿配點心才是絕配。幾位仙姑容貌美麗,多多護養準沒錯的。”話未落音,頸上忽然一涼,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橫在了她脖子上,一個瘦長臉的藍衣女子手握劍柄喝道:“大膽,竟敢妄論我等容貌!”
喂,有沒有搞錯啊!幾個內分泌失調更年期提前的老幹菇,我本着專業的服務精神對你們賠笑臉,對着你那張馬臉誇漂亮,你還敢找茬?
杜小曼剛要發飙,為首的那個冷冰冰的女子忽然道:“五妹,這位小掌櫃并無惡意,先将劍收回去。”
馬臉女哼了一聲,收起長劍。
杜小曼道:“果然是這位大仙姑你比較明事理。不過我也有錯,仙姑乃是天上人,像我這種凡人怎麽能妄論呢。”從碧璃的托盤中又拿出一碟糖放在桌上,“在下不知道幾位仙姑喝豆漿喜歡微甜中甜還是很甜,請幾位酌情往裏面加吧。”
回到後廚後,碧璃吐出一口氣:“公子,剛才那幾個女的怕死人了。”
杜小曼道:“小心點,別被她們聽見,惹不起就先不惹,我不是好好的沒出事?”
小三很神勇地買回一大堆菜,杜小曼都在驚訝他怎麽把這麽多菜提回來的。黃師傅其實頗有點專業技術,開火之後速度飛快,熱的冷的一盤盤端出去,從外面風平浪靜的情況來看,老幹菇們對這些菜挺滿意的。
等那些女人用飯完畢,杜小曼帶着綠琉端着茶盤走了出去:“各位仙姑,吃完飯請再用杯清茶漱口。”
勝福撤下菜盤,綠琉斟上茶水。
綠琉的泡茶技術當然也是一流的,老幹菇們雖然神色冰冷,杜小曼猜想她們一定都喝得很哈皮。終于,茶罷結賬,幾個女子拍下一錠銀子,昂然走了。留下那幾塊鋪桌子板凳的黑布。
杜小曼拿起銀子在手裏掂了掂,十兩的一整錠,嘿嘿,賺了。她擺擺手:“OK,大家收工了,勝福你把這幾塊黑布扔掉。阿綠阿碧咱們再回樓上去看看房子。”
阿綠和阿碧是綠琉碧璃做小厮的化名。
上了樓,綠琉和碧璃也道:“真不知道那個月聖門是幹什麽的,別人像很怕她們。”
杜小曼說:“是啊,剛才黃師傅他們說話吞吞吐吐的,可等忙完了去問問他們看。”
杜小曼和綠琉碧璃到了後面的小樓,商量卧房的安排。杜小曼的意思是三個人都睡樓上,每人一間,綠琉和碧璃卻認為不合規矩,堅決推辭。争論了一番,又商議每間房應該怎麽布置,門上用什麽鎖合适。小三忽然急匆匆地跑來:“掌櫃的,掌櫃的,樓下又來了個要吃飯的。”
杜小曼道:“反正今天也做了一頓了,再招待一個客人不成問題,就随他點吧。”
小三帶着指示一溜煙下樓去了。
杜小曼和綠琉碧璃繼續讨論該不該換新桌子新床,過了一時,小三又匆匆地跑過來:“掌櫃的,樓下那客人難纏得很,點的菜都稀奇古怪的,材料很貴。”
杜小曼說:“他要吃就給他做,他吃東西用的這些材料肯定要算在他的飯錢裏,他愛吃就讓他吃。我們對待客人要像對待玉皇大帝一樣。”
小三答了喏,又下樓去了。
再讨論了一會兒,綠琉和碧璃說,樓下的房間裏沒有床,不如将這些房間中的舊床和桌椅平均分配到其他房間去,先買些枕頭被褥先在其他房間中住着,把樓上幾間重新裝修得精致些,再添新床和新桌椅。杜小曼覺得挺好。
商議了兩三個鐘頭,她有些口渴,就去樓下大廳裏去找點水喝。
走到樓梯前,杜小曼看見一個人坐在大堂內的一張大桌前,一邊拿着一根牙簽剔牙,一邊向勝福道:“……魚翅,炖得火候稍微久了些,将鮮味炖失了。松菇不甚新鮮。這碗燕窩粥勉強尚可,只是糖味不正。鯉魚尾稍油用錯了。唉,總之也就勉強能入口罷。”
杜小曼看這個人,有點眼熟。
雖然今天此人的頭發齊整油光水亮地垂在肩上,但是這個聲音,這身四五個補丁洗到看不出是什麽顏色的破長衫,還有頂上那塊頭巾……
小三蹿到杜小曼身邊,很殷勤地搓手,杜小曼道:“誰讓他進來的。”
小三睜大眼道:“是小的去請示您,掌櫃的您親自吩咐的,您忘了?”
杜小曼目光虛浮道:“他點了什麽菜?”
小三道:“說起來,菜還真點了不少,都是稀罕花樣,最平常的是一碗燕窩粥,其他的像什麽糟釀魚翅、松茸五仁醉仙雞、柳香雲絮蛋,亂七八糟的。還挑得很,鯉魚只吃尾稍那個胭脂紅的尖兒,還要活魚拿到桌前現剁給他看,再加多少佐料進去炸,單那一盤菜,就用了三十多條鯉魚,我在市集上求了賣魚的半天,好容易湊了一車拉進院子來。整條街的人都誇掌櫃的你做生意大手筆哩。這一桌菜,成本也十幾兩銀子了,啧啧。”
杜小曼面色僵硬,眼神空洞:“那你們就做給他吃?”
小三眨眼道:“是掌櫃的您吩咐的,他點什麽咱們就做什麽,對客人要像對待玉皇大帝一樣。”
杜小曼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
樓下,勝福正恭恭敬敬地對那個破爛衣衫的書生道:“公子爺,您該結飯錢了。”
書生将手裏的牙簽放下,慢吞吞道:“哦,飯錢麽,可不巧,吾身上今日沒帶錢。唉,要不然叫你們掌櫃的下來吧。”
勝福神色一僵,杜小曼慢慢從樓上走下,勝福回頭道:“掌櫃的,您下來了,這位客人……”
書生站起身,對着杜小曼拱了拱手,面露驚喜道:“這位兄臺,吾看你面善,似乎曾在哪裏見過。再次相遇,真是有緣。吾在你店中食一桌餐,身無餘錢可付飯資,不如這樣罷,吾在你店中做做幫工,以此還錢,你看可否?”
杜小曼很火大,十分火大,非常火大。
剛剛對着一堆老女人賠笑臉,掙了點銀子,現在又爬來一個吃霸王餐的無賴。
無賴一雙上挑的桃花眼眯得彎彎的,一臉山花爛漫的笑容,擺明了要将霸王餐進行到底。似乎還挺期待杜小曼喊人将他暴扁一頓踢出門去。
杜小曼雙臂環在胸前:“好啊,你要賣身還債是吧,先說說你能幹什麽?”
賣身?讓你賣!以為賣身做幫工很容易麽?我不把你剝削到骨髓都不剩就不姓杜!
書生立刻道:“小生時闌,滁州人士。兄臺你莫看吾似乎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其實吾家中本是詩書世家,只不幸在吾之這代敗落,吾科舉未能及第,無顏見江東父老,因此流落江南。吾雖落第,但詩書經史騎射樂禮無一不精通。店中事務,迎客算賬端茶送水涮鍋洗地吾樣樣能做。只要有吃有睡便可。”
竟然還想包食宿?
杜小曼點頭:“唔,挺全面。”走到他面前仔細打量了一下,“看你這張臉,似乎長得十分不錯嘛,山清水秀,嗯,下次什麽仙姑蘑菇之類的進店,還能專門派你出場,去迷惑一下仙姑們,當個牛郎用。挺好挺好。那就這樣吧,你吃的這桌酒菜,我們店裏的價格是一百兩銀子,休業整頓期間打六折,算你六十兩。你是店裏最低等的小工,掌櫃的我厚道點,給你年薪六兩,你簽個我個十年的賣身契,我也不多收利息了,可以不?”
書生立刻點頭。
杜小曼一甩袖子道:“勝福,麻煩你先随便找個什麽窩讓他去睡,明天和我到知府衙門去簽個賣身合同,上個戶口。”
留下這個叫做時闌的窮酸,杜小曼乃是一時意氣,等到勝福真的帶着時闌去安頓的時候,杜小曼又有點後悔了。畢竟這個人來歷不明,誰知道他會不會等到天黑後幹出點放放迷煙打打劫的事情來。
綠琉和碧璃也很不贊成,綠琉道:“公子,這個人來路不明,身份不清,貿貿然留下來,恐怕不妥當……”
但是杜小曼話已經說出來,不好改口,只得吩咐伶俐的小三道:“你晚上留心點他,有什麽不對勁就立刻打暈了,天亮送去官府!”
這天晚上,是杜小曼睡在自己的酒樓中的第一個晚上。可能這個地方就是自己今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家了,想到這一點,杜小曼心中有些小小的感慨,一夜睡得很舒服。
第二天,杜小曼起床洗漱完畢,大廳內已經備好早飯,杜小曼一眼看到了站在飯桌邊,望着早餐笑得很歡喜的時闌。
早餐很簡單,曹師傅親手磨的豆漿,小三從街頭買回的油糕和小燒餅,另外還有兩三碟鹹菜。曹師傅誠惶誠恐地道:“以前張掌櫃早飯都是吃這些東西,不知掌櫃公子可吃得慣。”
杜小曼笑道:“挺好啊,我挺喜歡的。”
時闌立刻接腔:“甚好甚好,掌櫃的說甚好,吾看它也甚好。既然都甚好,大家就都不要客氣,舉箸食之。食而飽之後,更加甚好。”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舉筷夾起一塊油糕。
真是臉皮厚似城牆!杜小曼心中磨牙,表面卻裝得不在意,拉開凳子坐下道:“阿綠阿碧黃師傅勝福小三,大家一起坐下吃吧。”
時闌的口中含着油糕,含含糊糊道:“正是正是,此物涼了就不好吃了,趕緊趕緊。”
杜小曼剜了他一眼,但時闌皮厚肉粗,無知無覺。
時闌的胃口挺大,喝了兩碗豆漿,吞了三個油糕兩個小燒餅,方才一臉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摸摸腹部,大呼一聲:“妙哉。”
小三好心地道:“那邊的桌上放了抹臉布。”時闌道:“不用,吾自有慣用的。”擡起打着補丁的袖子,抹了抹嘴。
杜小曼放下筷子,時闌道:“掌櫃的,幾時去衙門,将賣身契簽了?”
杜小曼說:“你問得那麽積極,難道巴不得賣,覺得十年太少?”
時闌正色道:“否,否。當償則償,有欠必還,此乃吾家祖訓,雖今日落魄,仍不能忘。所謂早還早清,簽個文書亦要趁早。”
杜小曼不耐煩地揮手道:“知道了!現在吃完飯了吧?那就和我去衙門。”
簽賣身合同,也分兩步,和買房一樣,先去周主簿那裏簽字畫押。周主簿還認得杜小曼,很客氣地将和合同拟了出來,無外乎是說滁州人士時闌,因欠商者杜曉飯資銀六十兩,無力償還,今願抵己身為仆償還債務十載雲雲。
時闌挽起袖子,提筆簽下大名,杜小曼道:“慢着,再按個手印上去。”
時闌道:“掌櫃的,我已簽名,無需再按手印吧。”
杜小曼冷笑道:“誰知道你的名字真的假的,按個手印保險。”
時闌只得将右手的拇指沾了寫印泥,按了個手印。杜小曼滿意地點點頭,抓起筆簽上杜曉兩個大字,拎起契約紙吹了吹墨,就要往懷中塞。
時闌道:“慢來,掌櫃的,你還未按手印。”
杜小曼瞪起眼睛道:“我為什麽要按?是你将自己押給我又不是我押給你,我這個名字如果是編的造的,這紙合同作廢,難道占便宜的不是你?”
時闌思索了一下:“如此一說倒甚是。”
杜小曼道:“就是喽,和我到隔壁辦戶籍吧。”
馬主簿也還記得杜小曼,連問都不問杜小曼的名字,直接就翻到了鋪戶杜曉戶籍及名下客戶籍的那一頁,提筆紀錄。
時闌摸出一本冊子,遞給馬主簿旁邊的錄事,道:“學生時闌,字闌之,滁州人士,丙寅嘉元三年六月二十九生,時年二十一足歲,慶化五年滁州府京試科生員,無兄姊弟妹,家嚴家慈均已逝矣。”
杜小曼在一邊聽着想,不會那麽巧吧,難道自己真和丙寅年有緣?這又來了一個丙寅年生,二十一歲的。
錄完戶籍後,出了衙門,杜小曼又順道買了些碗筷茶具之類的日用品,殺了半天價錢,都讓時闌提着,回到酒樓中。
綠琉與黃師傅勝福一道去買東西了,剩下碧璃和小三看門,見時闌抱着大堆東西,立刻上前接,杜小曼說:“不用接,讓他搬,他現在是店裏最小的小工,什麽重活都給他就行了。”
碧璃和小三只得縮回手,杜小曼向後面的小樓去,時闌拎着東西跟上。
進入二樓的一間屋內,時闌将東西放下:“掌櫃的,若無別的事情吾先出去了。”杜小曼又道:“呃,掌櫃的我,現在還有幾件事情要交代你一下。第一,從今後你說話說得簡略些,別滿嘴吾吾嗚嗚的,拽一些文言字眼兒,我聽不大懂,溝通交流有障礙。第二,‘掌櫃的’三個字我聽着總有些別扭,換個稱呼,我姓杜名曉,字曉慢,你喊我曼公子也成,老板也行,随便了。第三,就是你從今往後機靈點,懂得看眼色行事就行。”說到這裏,邪邪一笑,“如果再有什麽冬菇蘑菇仙姑之類的進店,她們看你很滿意,我不反對你向仙姑姐姐們提供額外服務喔。”
時闌看着杜小曼,舒展兩道長眉,微微一笑:“我曉得了,老板娘。”
杜小曼像被雷打中一樣跳起來:“你、你說什麽?”
時闌無辜地眨了眨眼:“是老板娘你說讓我随便喊,只要不喊掌櫃的就成。”
杜小曼後退一步:“你,你你你你你怎麽看出來的?”
時闌露出白牙:“啊。老板娘你是男是女,明眼人都看得出。樓下的那兩位随從其實是你的丫鬟吧。上戶籍的時候我還奇怪,為什麽衙門會看不出你是女子給你上了戶籍。”
杜小曼警覺地冷下臉:“喂,你想怎麽樣?”
這個人眼光夠毒,而且此時的感覺與他當時破落書生的氣質十分不符,難道是個深藏不露的大角色?
時闌卻又露出很無辜的神色瞧她:“老板娘你怎麽如此說,不管你是男是女,我欠了你的銀子簽了契約就會在這間酒樓将債還清。老板娘你願意假扮男裝,其他人興許也沒看出,我就再喊你老板或曼公子也行。”
杜小曼皺眉看看他:“算了算了,你還是喊我掌櫃的吧,男女通用,就這樣了。你,沒別的什麽目的?”
時闌揚起雙眉道:“掌櫃的,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自幼讀聖賢書,受聖人教誨,管你信不信我,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斷不會做。”忽然又嘆了一口氣,“此時便說了實話吧。我已身無分文,走投無路,賣身為奴,總有一口飯吃,片瓦遮頭,比餓死街頭好。但我怎麽說也是讀書人,家道未敗落前亦有些名望,委實拉不下臉主動做仆役,方才出此下策。我已和盤托出,确無欺瞞。”
唔,聽他這樣說話,像确實只是個落泊的富家子。
如果時闌想打劫,昨天晚上就該下手了,用不着簽賣身契吧。時闌如果做女人比那位神仙姐姐阮紫霁還強出不少,想也不會對她這種姿色的女人劫色。其他的地方,沒有什麽值得陰謀的吧……
杜小曼勉強道:“那我就暫時相信你,你在店裏先好好表現。”
時闌立刻道:“多謝掌櫃的,我曉得了。”臉色一變,一本正經道,“我夥計跑堂賬房樣樣都能做,但有件事情需言明在先。在下身負聖人教訓,謹守禮儀規矩,若掌櫃的你夜深寂寞,需人,咳,陪伴的話,恕我不能從命。”
杜小曼聽古人說話,還是需要先在腦子裏轉換一下才能明白。等她明白了最後一句話的涵義的時候,時闌已經施施然走出了門。
杜小曼怒聲大喝:“時闌你給我回來!我怎麽會做那麽不要臉的事情!”
時闌已沿着回廊踏進前樓。
杜小曼恨恨地踹了椅子一腳。
裝修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杜小曼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她召開了一個研讨會,讨論酒店的風格定位與裝修。
勝福問杜小曼:“起先這座酒樓是樓上酒樓,樓下茶座,是要把它改成整個兒的酒樓,整個兒的茶樓還是和以前一樣?”
杜小曼猶豫地說:“這件事情我也想了很久,一直沒有拿定主意,如果兩樣兼營,是不是可以多掙點錢?”
她話剛落音,立刻有一個聲音哧地笑了一聲:“錯,錯,大錯!”
杜小曼皺着眉,很不爽地盯着一臉不以為然的時闌:“錯?哪裏錯了啊?”
時闌勾起一邊的嘴角:“掌櫃的,恕我直言,這家酒樓之所以如此蕭條,大半的原因就是因為之前的主人太貪,想出酒樓茶樓一起做這個傻主意。你要是一起做,下場多半也是如此。”
杜小曼冷笑:“傻?有什麽傻的地方嗎?有請時大高人詳細地解釋一下。”
時闌道:“進茶樓喝茶的人要麽窮得很,喝喝粗茶,聽書聽小曲,在茶樓裏耗一天,可能花不了十個銅子兒,賺不到大錢。再一種是能讓你賺錢的金主,但這些人喝茶多半是想找一處靜所,偷得半日閑散。要緊是雅,是清靜。品茶的時候鼻中熏香與酒肉之氣混雜,耳中絲竹之樂與劃拳聲和鳴,茶座怎麽能招攬到客人?茶座占了一層店面,酒樓中連個雅間都沒有,又哪有體面酒樓的樣子。只得有一個關門大吉的下場。”
杜小曼覺得确實有點道理:“那麽,就删除掉合開的計劃。單開酒樓好呢?還是茶樓好?”
小三搔搔後腦,嘿嘿笑道:“小的們當然是覺得酒樓好。茶樓太雅,小的們粗鄙,怕侍候不了那些爺。”
黃師傅和勝福滿臉贊同。
杜小曼思考片刻:“唉,茶文化博大精深,掌櫃的我不風雅,挑戰起來有難度,還是做酒樓吧。”
黃師傅等人頓時滿臉歡喜。時闌向杜小曼道:“掌櫃的決斷英明。”
杜小曼點頭微笑:“還好還好。”
又經過一番詳細讨論後,定下裝修方案。小三保舉了他的一個開工匠鋪的親戚,據說此人專門給大戶人家和酒樓做裝修。包工包料,手藝好,價錢公道。下午就将這位親戚帶了過來,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大叔,長得十分忠厚。
杜小曼請他初步估算了一下,酒樓和後面的小樓,重裝門窗,重修樓梯,鋪上地磚,樓上再隔出雅間,樓內外重新漆刷,加在一起大概要八百兩銀子。
杜小曼滿臉驚訝:“這麽貴?”
大叔誠懇道:“已經不貴了,公子爺您要修得闊氣,用得全是好材料,整個杭州,也只有我有這個價錢,在別處沒有一千兩銀子不成的。不信公子可以去打聽。”
杜小曼想了想,滿臉笑容道:“嗯,知道了,不過我還有廚房和後院沒想好怎麽修,我今天明天再想想,然後和您一起說吧。”
大叔很豪爽道:“好好!”告辭離去。
大叔出門後,時闌低聲道:“掌櫃的明日要去集市上看看?”
杜小曼說:“當然啊,貨比三家不吃虧,再打聽一下市場價比較保險。”
時闌笑道:“老板娘真是精明。”
杜小曼道:“除非是傻子才不搞清楚價錢就定吧,還有啊,再讓我聽見老板娘這三個字,小心我把調去掃茅廁倒馬桶。”
時闌向她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低低的:“放心,我只會偶爾在沒人的時候喊一聲,一定不讓外人知道,老……板……娘。”
杜小曼橫起眉毛,時闌立刻向後退了一步,臉色驀然變得一本正經:“掌櫃的,方才是玩笑,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你明日如果出去,能不能帶上我同行?”
這個人在打什麽陰險主意?杜小曼一臉懷疑,時闌咳了一聲:“我看勝福小三兩人在掌櫃的面前都十分賣力,掌櫃的對我似乎還有些成見,不如多讓我做些事。掌櫃的明日去集市,問到的東西瑣碎,若有個人幫你一筆筆記下好些。”
杜小曼充滿懷疑地盯着時闌看了看,揮揮手:“我考慮考慮吧。”
第二天上午,杜小曼無視了時闌,留下綠琉在店中照應,和碧璃一起去集市。
在集市上問了幾家木匠鋪,的确比大叔報得價錢還高些。逛了一圈,接近中午,正要回去時,她忽然在街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身影也看見了杜小曼,迎面走來,杜小曼拱了拱手笑道:“安公子,好巧。”
安少儒淡淡笑道:“杜公子近來可好?上次聽你說欲開酒樓,不知整修得如何了?”
杜小曼道:“還沒開始裝修呢,等開業之後安公子你一定要來捧場啊。”
安少儒道:“一定。杜公子此時可有急事?不知可否冒昧請公子同去飲杯清茶,稍坐片刻?”
杜小曼正好又熱又渴,遂痛快地說:“好啊,謝謝安公子,一起去吧。”
茶樓布置很風雅,竹簾後還有人現場彈瑤琴,杜小曼随着安少儒點了杯雨前茶,抿了兩口後,感覺沒那麽熱了,心中舒服了一點。
安少儒道:“今日炎熱,稍飲些淡茶,略憩片刻,可安神解乏。”
杜小曼恍然想到,自己跑了一上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