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牙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望着天花板神色還略有些茫然,身下的床褥和被子都帶着柔軟的觸感和讓人舒适的清香,在空氣中還漂浮着乳白色的霧氣,月牙輕輕的吐息,好像呼吸間都帶着淡淡的藥香。
這藥香本是安神靜氣的,但是因為脖子上的傷口,月牙無法沉下心來感受這藥香,只覺得呼吸之間都帶着刀割一般的痛楚。不僅如此,他現在只覺得口腔裏仿佛是龜裂的土地,喉嚨幹澀發癢,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水……”月牙動了動自己的嘴唇,盡量用最大的聲音呼喊着,但即使是這樣,他的聲音還是細如蚊蚋。
“啊,你醒了。”一個女孩正端着水盆小心翼翼地朝月牙這裏走來,直到看見月牙已經睜開的雙眼,她有些驚喜的喊了出來。
月牙微微偏過頭,視線中的女孩還有些模糊不清,他沒法分辨這是誰,但是聽那個女孩的反應,她似乎是認識自己的。
他怎麽會在這裏?
月牙這才想到,眼睛環顧四周,看到的都是陌生的擺設和裝飾,一桌一椅都擺放的極為規整潔淨,但是,這并不是他的屋子。
他的屋子狹小|逼仄,只有簡單的木桌和整齊的疊在一起的褥子和棉被。
畢竟,一個傭人而已,不需要你和其他人住在一起就是天大的好事了,還奢望住什麽富麗堂皇的屋子嗎?
可他就是不甘心。
同樣是人,為什麽有的人天生住在深宅大院、仆從成群,而有的人卻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甚至賣兒賣女?
“水……”月牙再次說道,他好像能感覺到喉嚨裏有火在燃燒。
那女孩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跑到了一旁的矮桌上倒了一杯水送到了月牙的嘴邊。月牙貪婪的喝着水,但是小小的一個杯子怎麽足夠?不過呼吸之間,杯中的清水已經見底。
看出了水不夠,那女孩這次把整個茶壺都拿了過來,月牙抓緊了茶壺的把手,如饑似渴的吮吸着清涼的茶水。
等到喉嚨中那陣幹涸的感覺消失,月牙才稍稍恢複了些神智。
視線變得開始清晰起來,月牙這才看清楚了這個女孩是誰。
就是那天原本被選中要作為鬼舞辻無慘侍女的姑娘,雖說他離開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但是他記憶力還是不錯的。
“這裏是哪裏?”月牙忍不住問道。
他不知道這裏是哪裏,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鬼舞辻無慘所舍棄了,如果真是那樣,那麽毫無疑問,他所做的一切都前功盡棄。
月牙放于被子上的雙手狠狠地攥緊了。
那女孩沒察覺到月牙瞬間有些陰沉下來的目光,興高采烈地說道:“你可終于醒了,你是不知道,我在醫生這裏看到脖子被劃了好大一個口子的你,我都要吓死了。”
“對了,你脖子還疼嗎?”那女孩喋喋不休地說。
“幸好你送來的及時,而且傷到的部位也不嚴重,醫生醫術高超把你救過來了。”
月牙神情恹恹,只是聽着那女孩說話,聽到那姑娘說脖子上的傷口時,月牙低垂着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
哪有什麽巧合,一切都是必然。
他不知道暗中觀察過那位小少爺多少回,就是為了摸清楚那小少爺的性格。
而且他也清楚怎樣下手才能不會危及生命,那傷口看着出血量多,實際上只要救治及時性命并沒有大礙。
沒等到月牙回應,那女孩又作出一副神神秘秘地樣子,壓低聲音對他說:“你滿身是血的被人從那位大人的房間裏擡出來,好多人都在說你惹怒了那位大人,所以大人要把你腦袋砍下來。”
“不過那位大人卻命令醫生要用力全力把你治好呢!”
月牙本不欲開口,直到聽到了那女孩所說的話,原本略有些陰翳的眼神略微恢複了清明,月牙心頭一松。原本攥緊被子的手也微微洩了力。
如果真如這個女孩口中所說的那樣,鬼舞辻無慘命令醫生全力為他救治的話,那麽他這步毫無疑問是正确的。
他成功的讓鬼舞辻無慘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在這成群的面對着鬼舞辻無慘只會瑟瑟發抖的仆人中,他毫無疑問已經算是十分不同了。
這遲來的好消息讓月牙不免有些輕松,視線轉向敞開着的門,月牙又迅速的收了回來。
他伸出手緩緩地摸了摸脖子上纏繞着的紗布,嘴角揚起了曾在夜間對着鏡子練習了無數次的笑容。
溫柔而明媚。
那姑娘看着月牙的笑容有些傻了眼,不過片刻臉頰就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她心想,這個人可真好看啊,
“不是。”月牙忽然開口,帶着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唯有沙啞的聲音與這外表不太相同,仿佛一座珍貴而完美無瑕的瓷器上突兀的裂痕,讓人忍不住心生遺憾。
“什麽?”那女孩結結巴巴的回答,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
“并不是大人做的。”月牙緩緩的說,“是我自己動手的,只希望不要吓到了大人才是。”
那姑娘被月牙的話吓得恢複了理智,震驚的盯着月牙不敢相信自己從他口中聽到了什麽。
“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月牙歪了歪頭,視線像是不經意地撇過門口剛剛露出的一片衣角,他彎了彎眉眼,輕輕地笑出了聲。
“因為我想這樣做。”
“畢竟我能為大人奉上的,只有這一無是處的忠誠之心了。”
鬼舞辻無慘轉過身向自己所居住的屋子前去,他身體虛弱,本不應該經常出門,但是人壓抑久了總會爆發,鬼舞辻無慘也不是第一回 甩開傭人獨自行走了。
而無慘今天不過一時突發奇想來醫生這裏看看,既是看看醫生為自己制作的藥進度怎麽樣,也是來看看那個嘴巴裏滿是花言巧語的傭人蘇醒了沒。
若是還沒醒,無慘也沒那閑情逸致等着月牙恢複,說不定一聲令下就會命人把月牙扔進亂葬崗。但幸運的是,月牙恰好醒了過來,也恰好讓無慘聽到了那一番話。
毫無疑問,月牙逃過了一命。
“啊,無慘君。”正捧着一堆髒兮兮的草藥往回走的醫生看到了無慘,“你怎麽來這裏了?只有你一個人?”
醫生注意到鬼舞辻無慘身邊沒有往常前呼後擁的傭人,不免有些奇怪。
“對了,你拜托我救的那個傭人這兩天應該差不多要醒了。”
鬼舞辻無慘矜貴的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但是醫生。”
看着因為采草藥而渾身髒兮兮的醫生不免露出了一副嫌棄的表情,無慘像是不經意地後退一步,然後用袖子捂住口鼻,無慘咳嗽了兩聲,“藥的進度怎麽樣?”
醫生沒有在意無慘的臉色,其實連他自己也嫌棄現在髒兮兮的樣子,苦惱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只是起步,畢竟你的病實在是有些複雜,我還需要研究研究。”
這實在不是什麽好消息,而這樣的消息從小到大鬼舞辻無慘不知道聽了多少回,每一個信誓坦坦承諾保證會救好他的醫生最後都會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說:“抱歉,實在是無藥可救。”
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絕望,鬼舞辻無慘足足用了十八年。
而他再也不希望從現在這個醫生中再次聽到這句話。
初春柔和的陽光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身上卻讓他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不論是郁郁蔥蔥的樹木還是色彩缤紛的花朵都不屬于他,屬于他的只有沉重的病體和身上經年不散的藥味。
慘白的指尖和發青的指甲蓋顯示出鬼舞辻無慘逐漸流失的生命,即使清楚醫生正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醫治他,但是聽到醫生口中并不明朗的消息還是讓無慘感到憤怒和失望。
“但我還能堅持多久呢,醫生。”無慘勾起嘴角,臉上滿是嘲諷的笑意。
“半年?還是一年?”無慘抓緊了自己的衣領,強忍下喉嚨中急欲湧出的咳嗽,他說:“我不想死,醫生。”
他不想死。
他還沒有活夠,憑什麽他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