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失魂落魄
“他還帶走了什麽?”
陸彥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他稍一動彈便覺身後疼痛難當,想來是昨晚獨孤競太過粗暴讓他的受傷之故。
這種丢臉的事,陸彥無論如何也不願讓旁人知道,只是密令陳恩為自己備了傷藥。
而一大早就出現在他面前的雲湛,讓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事後想起獨孤競為了激怒自己故意欺瞞,更是憤懑。
不多時,陸明也趕緊前來傳報獨孤競帶着北原使臣一夜失蹤的消息,陸彥雖是氣得兩眼發黑,卻也是無可奈何。
“金銀細軟一概沒有拿。只是……”
“難道是拿了國玺?”陸彥心如死灰地看着站在床側的陸明。
陸明搖搖頭,說道:“這倒沒有。只是他把您的侍禦帶走了一個。就是那個杜衡。”
陸彥雙目猛地一睜,差點沒掙紮着從床上跳下來,他愣在當場,頃刻後猛地一拳捶在了床板上。
“朕好恨啊!恨死朕啦!獨孤競,你要氣死朕啊!”
陸彥幾乎發出了哀嚎一般的吼叫,陸明也是從未見過自己溫文儒雅的皇兄如此狂躁的一面,他一時竟是想不通到底陸彥是為了獨孤競的出走這麽生氣,還是為了被帶走的杜衡如此憤怒。
“傳朕旨意,速宣鐵騎營大統領翟摯觐見!”
“呃,皇兄,翟摯已經被派往奉安巡察軍務,只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他什麽時候去的?!奉安那麽個偏僻之地,有什麽軍務好察?”陸彥怒道。
陸明不慌不忙地說道:“皇兄您忘了,是前幾日在禦書房裏,臣弟想您請旨的,如今枭陽與大越兩國摩擦不斷,我國邊境也當做好戒備。所以臣弟與兵部的諸位大臣商議之後才特意向您請旨,派幾位知兵的要員前去邊境巡察軍務,加強防備。翟大統領領軍多年,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之一。若是皇兄想要派鐵騎營的人去追獨孤競,怕是來不及了。”
陸彥擡頭看了眼從容應對的陸明,眼中不知為何生出了些許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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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你先退下吧。朕想休息會兒。”
“要雲湛留下伺候皇兄嗎?”陸明問道。
陸彥沉默了片刻,揮了揮手:“不必了。你先将他安置好。你也先下去吧,朕想好好靜靜。”
“遵命。”陸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這雞飛狗跳的一夜,可真是折騰。
雲湛在外面見了陸明,趕緊迎了上去。
“王爺,接下來怎麽辦?”
“你先在後宮住下,一切随機應變。若是他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你趕緊通報我。”陸明壓低了聲音對跟在身旁的雲湛叮囑道。
雲湛點點頭,這才随了引領的內監折去了別殿。
陸明負手站在院子裏,看了看表面平靜的寝殿,心中始終覺得有些不安。
他覺得陸彥的反應好像有些不太正常,但是到底不正常在哪裏,他一時也說不出來。
看樣子,還是早些借助枭陽之力将陸彥逼下皇位得好。
栖梧宮一夜就沒了主人。
伺候了獨孤競多年的李公公直到第二天才知曉獨孤競已然帶着杜衡“出逃”,頓時吓得老臉蠟黃。
“怎,怎麽會這樣?鳳君怎會跑了?!”這兩年,李公公也算見慣了陸彥與獨孤競之間各種争吵,雖然這一陣兩人是吵得兇了些,但是他總以為皇帝與鳳君畢竟恩愛多年,就算再怎麽吵鬧,最終還是逃不過那句老話——床頭吵架床尾和。豈料這一次鳳君居然怒而出逃了!
他看着空蕩蕩的栖梧宮,想到自己在這宮中的靠山已無,頓時神情大恸地哭了起來。
便在李公公哀哭之際,一隊內廷侍衛已經進入了栖梧宮。
李公公吃驚地看着這隊進殿之後便自覺分列站開的侍衛,這也趕緊站到了一旁,在這皇宮之中,也唯有皇帝禦駕有如此氣勢了。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陸彥就在陳恩的陪伴之下,緩緩走了進來。
“老奴叩見陛下!老奴未能看好鳳君,老奴罪該萬死……”李公公以為陸彥是因為獨孤競出逃一事來向自己問罪的,想也沒想就跪了下去。
陸彥看都沒看跪在面前的老太監,他環顧着曾經非常熟悉的宮室,喃喃說道:“獨孤競這匹野馬,朕都看不住,何況你區區一個奴才。”
李公公聽到陸彥這麽說,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氣,他偷偷擡頭看了眼陸彥,卻見對方擡足之間竟有些跛行,也不知什麽時候受了腿傷!
莫非是鳳君昨晚去未央宮把皇帝打傷了?!完了!這輩子對方怕是不敢再回來了!
“先下去吧。”陸彥負手往栖梧宮的寝殿步了去。
陳恩看着陸彥那落落寡歡的背影,欲言又止,只好吩咐侍衛們都退出栖梧宮外等候,當然他也沒忘了把還跪在地上李公公一道拖了出去。
栖梧宮的寝殿,一度是陸彥與獨孤競的愛巢。
這裏無疑曾是個歡樂之地,但是現在卻如此冷清。
地上東倒西歪地躺着不少杯盞,灑落的酒水洇了下去,在氍毹上留下了暗紅色的痕跡,本來盛放在盤子裏的瓜果肉脯也散了一地。
不知道是不是獨孤競的意思,這間屋子竟無人打理,任由昔日歡愛之地變成這副狼藉模樣,難道就能撫平他心中的不甘嗎?
陸彥神色寂寂地打量着這間淩亂的房間,酒水的味道還彌漫在屋子裏,這兩年來,他總是責怪獨孤競嗜酒,卻未曾好好想過對方何以如此。
他轉過頭就看到了牆上挂着的那幅畫像,那是獨孤競當年剛進宮不久之後陸彥特意要求宮廷畫師為對方畫下的。
畫上的容顏依舊俊美無俦,那雙用青金石粉點染的藍眸也正顧盼生姿。
“競兒……”陸彥癡癡地望着挂畫,眉間悄然泛起了一絲不為人知的愁緒。
待他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地喚出獨孤競的名字時,這才倒抽了一口冷氣,目中一沉,低下頭移開了視線。
然而床邊木制的腳踏上有什麽東西一下又紮進了陸彥的眼裏。
他有些好奇地走了過去,為了看清楚腳踏上那黑漆漆一片的東西,這位尊貴的帝王半蹲下來。
原來這黑漆漆的一片竟是一簇毛發。
并不是太長,有點微微的卷曲,拿在手裏還有一些紮人。
這不是獨孤競身上最讓自己讨厭的胸毛嗎?!
陸彥恍然大悟。
他冷笑了一聲,正要把這讨厭的東西随手丢掉,可他很快就吃驚地站了起來。
灰蒙蒙的光從窗□□入之後,正好映在腳踏這個位置,浮塵在光裏緩緩地揚起又落下,陸彥的目光卻徑直盯在了那些不那麽美觀的毛發上。
他的腦海裏鬼使神差地就出現了獨孤競坐在床頭惡狠狠拔去胸毛的模樣。
就算是做這種事,那家夥一定也是惡狠狠的吧……
“哈……哈哈哈……”陸彥忽然笑了起來。
但是他笑着笑着就覺得嗓子有點發幹,就連那笑聲聽起來也變得酸澀了。
北原與大耀的風俗相差甚遠,一望無際的草原如同一片綠色的海,而在這綠海之上,一頂頂帳篷接連相依,蔚為壯觀。
這裏正是北原兀蒙汗王獨孤羨親自統轄的領地。
“這就是我的家。”獨孤競看着懷裏被異域景象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杜衡,輕笑了一聲。
自從進入北原地界之後,獨孤競一行就棄了馬車,以騎馬行進,杜衡不善禦馬,獨孤競便讓他與自己同乘一騎,對他也算是照顧周到了。
杜衡吞了唾沫,沒想到自己當真跟着獨孤競來到了那個傳說中茹毛飲血的北原之地,心裏不由有些發毛。
“我只在書上見過北原民風,不想竟是如此景象。”
“下來吧!”獨孤競翻身下了馬,他見杜衡在幾近一人高的馬上坐立不安,不知該如何落腳,這又伸手親自将對方抱了下來。
杜衡被獨孤競抱在懷中那一刻,頓時紅了臉,他趕緊下了地,站到一旁,此刻仍是不敢忘記自己的身份。
“還請鳳君自重……”
“呵,你倒是對陸彥一片忠心吶。”獨孤競輕嗤了一聲,也沒多搭理對方,他喚來侍從用北原語叽裏咕嚕地交待了一通,這就讓人将杜衡先帶下去休息了。
獨孤競剛安置好杜衡,已有幾名帶刀的帳前力士向他快步走來。
“左日逐王,汗王有請!”
兀蒙汗王獨孤羨乃是獨孤競同胞兄長,自前任汗王去世之後,他按照北原傳統繼任了王位,與這位年齡最小的胞弟也已有數年不曾相見。
獨孤羨昨日才聽聞了獨孤競回國的消息,獨孤競以鳳君之身份嫁入大耀之後,這些年也就回來過一兩次,每次耀國那邊都會事先許久便知會這邊,讓北原預先派出接應使。
這一次獨孤競匆匆而回,獨孤羨心知必是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了。若論以往,誰若敢欺負他弟弟,他定要親率鐵蹄踏碎對方的腦袋。
可是現在……獨孤羨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須,目中沉凝,就像這草原上的落日一樣,威武的兀那汗王也難免步入衰亡。
“汗王,前一陣子枭陽派使者來表述了盟好之心,如今左日逐王已從大耀回來,咱們這下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北原葉護賀蘭茂在旁進言,自從獨孤羨患病以來,他便奉命随侍汗王身旁,協理政務。
獨孤羨皺了皺眉,并未言語,此時外面有人高聲傳報左日逐王觐見,他這才驚喜地瞪大了眼。
“見過汗王。”獨孤競乍然見到蒼老了許多的王兄,微微一愣,随即上前半跪行禮。
“阿六!”獨孤羨笑着上前,口中喚起了獨孤競的小名,将對方攙了起來。
獨孤羨上下打量着長得又高又壯的小弟,使勁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好啊好啊,長得這麽壯實了,不愧是薩朗汗的子孫!”
獨孤競此時卻是笑不出來,他壓低了聲音,頗有些自嘲地意味搖了搖頭。
“大耀的皇帝可不喜歡這樣的我。所以……我就回來了。”
“真是豈有此理!當年他來北原求親之時可是許諾會一輩子珍惜你!咳咳……”
獨孤羨終歸是替自己的弟弟生氣,激動之下引發了舊疾,忍不住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汗王莫氣,這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在那裏終日只能被關在深宮之中,頂多去那巴掌大的禦苑中打打獵,怎麽比得在北原的廣闊草地上縱馬奔馳來得痛快。”
獨孤競攙了獨孤羨坐下,他轉頭看到身旁的賀蘭茂,忍不住又問道:“汗王這是病了嗎?”
賀蘭茂艱難地點了點頭,正待說話,而此時一直咳嗽的獨孤羨忽然身形往前一送,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無妨!你回來就好……”獨孤羨豈不知自己的病已是藥石罔效,他正擔憂自己身故之後,被封為左賢王的幼子獨孤凜在北原這群狼環伺的情況下如何繼承大位,如今這個素與自己親善的胞弟回來,或許能幫上一些忙也說不定。
獨孤羨叫來賀蘭茂,對他低語吩咐了一番之後,這才屏退了衆人,獨留下獨孤競與自己相對而坐。
獨孤羨聽完獨孤競所講述的經歷,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沒想到那陸彥倒是挺怕你的。不過你如今這麽折騰了他一頓,怕是他要氣死了。”
“我看他倒不會那麽輕易被氣死。不過,接下來的确有的他忙了。”獨孤競想到陸明對自己說的那番話,神色也變得有些沉重。
“你的意思是,他莫非還敢出兵北原報仇不成?”獨孤羨問道。
獨孤競搖了搖頭,他知曉陸彥倒是不會因為自己出兵與北原為敵,而且如今大耀國內的形式恐怕也容不得他再招惹北原這一頭。
“王兄,我此番回來,非獨為與陸彥置氣,更是有要事相告!”
獨孤羨看見獨孤競神色凜然,不覺也是一驚,他環顧了一眼大帳,沖獨孤競招了招手,讓對方坐到了自己的身旁。
獨孤競随後便将陸明的謀劃向獨孤羨和盤托出,他并非那種被一時怒火沖昏腦袋之人,如果讓陸明的如意算盤得逞,不僅将置陸彥于險境,只恐事後自己的母國也得不到什麽好處,反倒會成為狼子野心的枭陽的下一個目标。
“呵,沒想到枭陽早有安排。我就說他們怎麽那麽篤定耀國會有內亂,原來這一切竟是他們自導自演的戲!”獨孤羨冷哼了一聲,又道,“阿六,你卻是不知。前不久枭陽遣使來說服我趁北原內亂之時一道出兵,将耀國分而據之。賀蘭葉護倒是想極力促成此事,只是為兄認為你既為大耀鳳君,促成兩國盟好,為兄又怎能讓你身犯險境。”
“王兄,若說這大陸之上,枭陽最想吞并的國家莫過于與咱們這他同出一脈的北原!若我們當真與他聯手滅了耀國,那麽下一個他們要對付的就是我們了!陸彥那厮生性懦弱膽小怕事,若由他執掌耀國權柄,想必幾十年內,我們兩國當相安無事,互相扶持,枭陽也不敢輕舉妄動。”或是為了堅定獨孤羨繼續與耀國保持盟好的念頭,獨孤競嘴上也不再給陸彥留絲毫面子。
“哈哈哈哈……阿六,要不是看準那陸彥無能,王兄當年必定勸父王不要将你嫁過去了。我可不能讓任何人欺負我的弟弟。”獨孤羨愛憐地摸了摸獨孤競的頭,他好似有些疲憊,這就慢慢地躺在了皮榻上。
“凜兒年幼,不堪大任,你既然已不是大耀鳳君,此物便由你代為領受吧。即日起,你便是北原的右賢王,一切皆聽你安排。”
獨孤羨從貼身的衣服裏摸出了一枚巴掌大的火焰狀純金符令,将其塞到了獨孤競手中。
“王兄?!”獨孤競原意只是想讓獨孤羨發兵去救陸彥而已,卻沒想到對方居然将北原最為重要的汗王統兵禦令交給自己,待他擡頭去看之時,獨孤羨已閉上雙目,含笑而逝。
北原兀那汗王獨孤羨忽然薨逝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大耀國。
此時大耀國內的朝堂上,大臣們正為鳳君帶着北原使者們悄然離開之事議論紛紛,不少人都認為獨孤競往日驕橫後宮不守禮法,已然藐視大耀國威,如今對方竟至作出如此擾亂政局之舉,實在不宜再擔當鳳君大位。
不過這還不是讓陸彥最為困擾的,讓他最為煩心的是,枭陽不斷派使者來施加壓力,威逼利誘他們放棄東邊的盟友大越,轉而與枭陽結盟。
“陛下,據臣所知,枭陽軍隊已經攻取了大越邊境兩城,大越落敗是遲早之事。”陸明眼見禦座上的陸彥躊躇不定,上前奏道。
陸彥自獨孤競離去之後,便似是染上了風寒,連日來不僅食欲不振,精神也甚是萎靡。
他懶懶地斜睨了一眼陸明,低聲說道:“我們與大越同氣連枝多年,如今若輕易放棄與大越的同盟,豈不讓陸上諸國恥笑?北原或許也會以我國背信棄義為由,借鳳君之事斷絕盟好關系,到時候真正孤立無援的,便是我們了。”
“陛下,請恕臣多言,大耀在諸國中,國力相對較弱,若不能見機行事,抓住一切可以擴大自身實力的機會,日後便難有崛起之機啊!枭陽已承諾,若我們能放棄大越,轉而相助他們,他們便任由我們的軍隊取得大越的臨州,此役之後更會與我們定下百年盟好之誓,決不滋擾。”陸明不知為何先前已被自己說得有些動心的陸彥為何今日一反常态,他與枭陽的左賢王拓跋烈已然有約,在對方幫助他登上皇位之前,必定會竭力利用自己在朝廷中的影響,讓大耀一國與大越斷絕盟好,讓枭陽可以安心攻掠宿敵。
陸明此話一出,朝堂上無疑又是一陣喧雜。
臨州土地肥沃天下聞名,周邊地勢卻頗為險峻,若能讓大耀得到這塊土地,不僅可以大大充實倉廪,更可依其為根基屏障,作日後東擴之野望。
雖說這十多年來,大耀一直與鄰國相安無事,但是戰國大局之下,茍安終不能長久,若得可循之機,當為家國遠謀。
比下廷上興奮的大臣們,坐在龍椅上的陸彥卻仍是一副倦怠的模樣,他環顧了一眼滿朝的大臣,以及胸有成竹的陸明,忽然蹙眉而起。
“枭陽人做事向來不擇手段,冷酷兇殘。今日之諾,誰知道是不是哄騙我們的幌子?朕不信他們。大越之盟絕不可破,明日便讓大越的使臣入宮,朕要親自與之詳談。至于鳳君之事……暫且壓下!待朕心情平複之後,再議!”
“這……”以陸明為首的一幫親枭陽派大臣,一時啞然,他們并沒有想到優柔寡斷的陸彥會在此刻一錘定音。
“朕近來身體有些不适,朝議就到此為止吧。”陸彥擺擺手,也不去看下面那些面露失落的臣子,拖着疲乏的腳步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