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荊山
晚飯中,洛媽提到了秋雁在荊山念大學的大女兒莫有桑,經常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的事情。洛媽姓郭,名夏雁,秋雁便是洛歆的親小姨。洛歆這才驚訝,原來她已經念了大學!她承認自己作為表姐有些失職,這些年來只顧着自家的事情,很少去關心從小看着長大的表弟表妹們,就算聽說誰怎麽樣了之類也只是認為都是人自己選的路,怨不得別人。洛媽嘆息這麽水靈的一個孩子,到了那地方,還要遭這樣罪,真是不值得。
飯後,洛歆聯系了小妹,她想,在這幾個表親中,現在,唯一能說得了一些共同語言的也只剩下她了,就算幫不上什麽忙,開導幾句,也是不錯。信號那頭的莫有桑倒沒有多少震驚,直接發了個鏈接給她,那是一篇文章的地址。大大小小都是這一兩年來自身經歷或看到的一些變态事件。從學生用最原始的方法作弊争取獎學金甚至保研名額,同窗間明争暗鬥,到指導員的人事嘴臉與陽奉陰違,學院之間的派系鬥争,再到學校欲蓋彌彰之下的道德衰敗……義憤填膺之處甚至寫道:有些人活該窮一輩子!想來是基因遺傳,兩人文筆同樣犀利。文章的結尾令洛歆不知該作何感想:慶幸我也不是一個什麽好人。
但是她立馬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有桑對這些瑣事的只言詞組,整合起來的卻是一個經濟落後地區教育體制的敗壞。她決定向洪清請纓,親自到荊山走一趟。洪清勸她不要跑這趟渾水,她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這是在把自己往虎口上送。洛歆揣測社長或是被害過才會心有餘悸,但她堅持偏向虎山行一趟。洪清沒有再多說什麽,只得囑咐她小心。
告訴陸謹承這事的時候,他并沒有反對,他用比較委婉的口氣提醒洛歆:當局還沒有準備在那裏撥亂反正,自己要小心掂量。陸謹承所言的掂量,洛歆諱莫如深。在經濟與教育水平還沒達到相應程度的地方,人民遠沒有達到現代國民該有的素質水平,而貿然掀起風浪,只會成為某些人興風作浪的借口,輕而易舉便推翻好不容易建立的基礎;而從另一方面而言,那地方的水一定不淺。
四個小時的機程,飛機最後落在平原上的機場。洛歆深刻地意識到真的是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之地。她想,以後若有機會,定要好好行走一番。但來不及欣賞,便火急火燎地趕到荊大。與莫有桑見面時,雙方都有些驚訝。洛歆沒想到幾年不見的有桑會長得如此标致,而莫有桑意外洛歆真的說來就來。
莫有桑帶着洛歆去附近大商場的漢餐就食,她抱怨自己在學校裏已經許久不知肉味,引得洛歆大笑。不過這倒是真的。政策上總是要遷就一小部分被明顯标志區別的人,盡管在東部沿海地區已經慢慢撤銷,然而這裏還得再等個十幾年。洛歆與莫有桑聊天說地,才恍然這家夥并非記憶中乖巧聽話,而是有十足的主見,莫有桑有些慚愧,她說在親戚面前總會帶着面具,而在她什麽都不懂的時候,經常會跟同學亂說,所以許多人厭惡她,當她這一年多開始知道原來事情是這樣的時候,她開始變得不愛說話了,而自我消解的方式便是把力使在有意義的別處。法律生與新聞者有着相似的理性思考模式,讓兩人有些相見恨晚之感。她們都知道很多陰暗事物存在,卻都是必經之路。莫有桑自嘲現在的境遇都是自作自受,如果能在更早的時候知道人應該要這樣做而不是一昧憤青,自己的路或許不會這樣。但發配邊疆的經歷卻給她的人生上了很震撼的一課。洛歆難免覺得有些抱歉,她也經歷過思想的裂變,從溫順到叛逆再到理性,如果在她念高中的時候就跟他說清楚這些事物的邏輯順序,或許她的人生不會有這段曲線。
“人生沒有如果啊,從生下來就注定了。”莫有桑笑着,但是眼睛裏明明泛着淚花。
“我媽前段時間是瘋了,想着要表姨當媒婆給我成一樁婚事,我才19歲,後來還成為她們口中的笑料,可是當你覺得她壞的時候,她卻很好,常常颠倒,或是自己對于別人來說,也是吧。”莫有桑擦拭了眼淚,很是嘲諷。而洛歆沉默不語,說到底在這裏遇到的最多只是四年的光景,回到家中,卻是一生的事情。很多東西,不需要講得太明,自有許多體會。
關于小姨的故事,洛歆多半都是從母親那邊聽來,不過倒也可信。洛歆的外婆原本生了兩男兩女,遺憾的是幼子在童年時因到水庫嬉戲而溺水身亡。按郭夏雁的話來說,若是他在的話,定能光宗耀祖。而長子生性軟弱,不是成大器的料。原本三個孩子中,最有前途的當屬成績一直優異的秋雁,中考時是整個遠平市的第三名,而高中更是直接保送到了最好的遠平一中。但偏巧她卻是個與時代背道而馳的人。洛歆的外公十六歲便去當了兵,退伍後直接進入遠平市的一間國有車行,洛媽說她很小便跟随父母到內地,雖說地理位置不似靖池優越,但對于他們來說,是從農村搬進了城市,日子過得很好,秋雁更是直接在遠平市裏出生的,直到嫁人前都沒有做過什麽家務活。在郭秋雁念高三時,不知為何竟哭嚷着自己不念大學而要回家鄉的中學教書,郭父氣得要與她斷絕父女關系但是始終于事無補。教了三四年的中學英語後沒等上轉正就嫁給了同宗堂姐的鄰居,把學校的工作辭退,成為家庭主婦,為了拼個男孩生了三胎,其中又有許多曲折是非。但洛媽說不能完全怪她,好好的一個高材生,在那種地方,是會被憋壞的。
“人總是有很多面的,她是,你也是,靠自己。”洛歆思考了很久,只能這樣總結。
洛歆跟莫有桑走回校園的時候,剛好下課,人群慢慢密集。莫有桑直截了當地問了洛歆一個很詭異的問題:你覺得從你身邊走過去的,有多少人算是人盡可夫了。洛歆愕然,莫有桑簡單了指了指遠處那一排餐館上的房間,建議她可以去那裏做下采訪,她提到了婁烨的《頤和園》,人在一種極端的地步總會容易地走向另一個極端,這裏的很多人便是,并且僞裝得很好。
莫有桑帶洛歆進了宿舍,黑壓壓的像監獄一般的建築,她指了指門面上的裂縫,說是剛建的,還笑道之前有個新聞專業的男生在地震後發過一條吐槽的微博,很多人轉發後,他便删了。洛歆仔細地看着,但沒有拍下照片,她不想害了自己的表妹。縱有一身正氣的她,也只得是沉默。分別後,洛歆呆呆站在宿舍樓前很久,偶爾幾對男女從那些地方走出,揉揉抱抱。漫天黃沙卷過,她在想,只有親自來了,才能體會到。然後她真的走了進去,買了些零食後與店家寒暄,果然有着許多猛料。
莫有桑之前提到了前往中亞某所大學訪學名額的事情,她覺得很好笑,好像只要一有東西放在臺面上,不論如何,就要開始争搶。而總是有人能暗度陳倉玩轉局面并且大獲全勝。洛歆按照有桑給的聯系方式去聯系那些原本應該成功的失敗者,但一聽說是記者,都擺擺手拒絕,到指導員那處,則是得到這些人都還差了什麽條件的冠冕堂皇的正義解釋,莫有桑提過那是他的慣招,剛開始還覺得自己就差那麽一點,後來發現不過是說辭而已。
“那這些人又都符合了嗎?”洛歆不想跟他繼續打太極,直擊重點。但那個指導員一臉無辜,沉默了許久,用着理所應當的正義語氣回答道:對啊,就是符合啊!
兩天的時間,洛歆從最高層的校長采訪到了最底層的清潔工,大家像是事先都套了口供一樣,什麽都很好,就是都那樣,稍有良知的教師也只是無奈搖頭,并不敢講太多。洛歆覺得很崩潰,她不曉得這裏的人在怕什麽,或許她一輩子也無法理解。但立馬又想到這何嘗不是最好的結果。她如實的寫了自己的所見所聞,而是非功過,自有人評說。
來荊山的第三天,洛歆的腸胃出了問題,便馬上到醫院就診。醫生說是水土不服,簡單地給她開了處方。排隊拿藥的時候,前頭是一位婦女,穿着樸素,抱着一位男孩,男孩的臉對着洛歆,笑得很燦爛,但整個臉色十分古怪,讓洛歆覺得可怕,出于好心,洛歆問說這情況好像挺嚴重的怎麽不住院治療,但婦女淚眼朦胧,抱歉地跟她說太貴了。一問才知道是食物中毒,但當洛歆繼續問吃了什麽之後,婦女便閉上了嘴巴,然後速速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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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兩三天的教訓,洛歆深有體會大寫特寫的話也只能從基層開始,對于她們這種人也有些應對的方法,在她主動幫她付清住院費用之後,那位婦女才支支吾吾地說是吃了學校裏的飯菜,但立馬又反口,說是也有可能是自己做飯時不小心沾了些不好的東西。洛歆沒有繼續追問,她照着住院填寫的住址找去,輾轉轉了幾次大巴,來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黃土地。靠山的地方有一兩座窯洞,向前走了許久才看到了幾件低矮的磚瓦房。
她挨家挨戶地問關于自家孩子是否有食物中毒的跡象,但大夥看見她的相機,都像躲瘟神一樣躲着她。盡管如此,洛歆還是清楚地見到了幾家孩子與醫院那位男孩一樣相似的症狀,而或是由母親或是奶奶在院子裏抱着,像是要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最後她來到了小學,在這地方能有一所小學也是不易的事情,她看到落成的時間就在前不久。校長原本以為她是城裏派下來采訪好人好事的,一臉笑眯眯地迎合,說是都是為了孩子們着想,教師雖然就兩三個,但起碼不用像以前一樣,要翻山越嶺。而當洛歆簡潔明了地陳訴她所見到的事實與本次來訪的目的之後,校長立馬卻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情詭異。剛好前面來着幾個中年壯漢,校長神色匆匆地上前與他們小聲商議,洛歆看着他們的嘴臉,心中恐懼到了極點,她想到那些被拐賣到大山深處的婦女,她不曉得那些人下一秒會對她做什麽,遲疑了一兩秒之後拔腿就跑,但是來不及了,後面飛來一塊磚頭,惡狠狠地就砸在了洛歆的後腦勺,洛歆本能地要繼續向前奔跑,但是大腦聽不住指揮,趔趄了幾下,便倒在了血泊中。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為首的那位慢悠悠地走到她的跟前,惡狠狠地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