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陸則得到消息急匆匆趕回來的時候, 已經是兩天後了。
他策馬疾行,進了城後,天色已經将近黑沉。
陸府門外, 管家焦急地在四周踱步, 時不時往遠處望一眼,等看到騎着馬奔來的身影後連忙迎了過來,近乎哭嚎地喊出了聲:“主君”
陸則翻身下馬, 姿态利落幹脆。他把缰繩往管家手裏一丢, 就要往府中走去,邊問道:“侯爺可在府中?”
管家連忙把缰繩丢給一旁的小厮, 小跑着跟了上去, 皺着一張老臉, 簡直快要哭出來了:“主君,侯爺、侯爺他回侯府了!”
陸則腳步一頓,回頭驚疑道:“回侯府了?”
管家點了點頭道:“老夫人到了之後, 侯爺一直精心伺候,只是昨兒個宮中禦醫來了一趟, 照舊給侯爺診脈,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太醫走了之後, 侯爺當即便回了侯府。”
陸則眉頭微皺, 陷入了沉思。
管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試探開口道:“主君?”
陸則回過神後, 奪過一旁小厮手裏的缰繩, 再次翻身馬上, 只交代了一句:“我去尋他。”
管家匆匆邁着小步跟了上去, 揚聲喊道:“那老夫人那邊”
陸則缰繩一抖, 馬兒當即奔了出去,聲音也慢慢遠去:“暫且不必告訴她我回來了。”
魏北侯府同陸府離得不遠,陸則片刻便到了侯府門外。與陸府不同,魏北侯府外守着的皆是身形魁梧的将士,一個個面容肅穆,聽到動靜後回眸看去,見到陸則卻不免有些驚訝。
他們遲疑片刻,還是抱拳行禮:“陸大人。”
陸則下了馬,提步上前,問道:“侯爺可在府中?”
兩人對視了一眼,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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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則聞言,看了他們一眼,似是明白了什麽,問道:“我可能進去?”
“這……”兩人面面相觑,皆有些遲疑。
若是尋常時刻自然并無不可,只是現在……
想起昨天侯爺回來時的模樣,再加上近來那些隐隐約約的傳聞,侍衛們現在也拿不定主意了。
“恐怕得……通傳一下侯爺……”一人小心翼翼道。
陸則深吸了一口氣,心裏越發忐忑陸母是把衛晏氣成了什麽樣,他揉了揉揉額角,道:“那我便在這兒等着。”
那侍衛明顯松了一口氣,正欲轉身過去,卻見衛晏的貼身小厮春臺走了過來,皺眉問道:“做什麽呢?”
侍衛原原本本将事情交代清楚,春臺看了眼門外的陸則,斥道:“胡鬧,陸大人來了,何需通傳?”
他又說了他兩句,這才神色複雜地看着陸則,片刻後開口道:“大人且随我來吧。”
陸則将馬交給一旁的侍衛,跟着他走了進去。
侯府他并不是第一次來,卻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情況下來。他問春臺:“侯爺如今情況如何?”
春臺目不斜視地走在前方,心中雖然知道不該怪他,但說的話卻忍不住夾針帶刺:“回了侯府,自然一切皆好。”
陸則抿唇,并未再說什麽。
春臺把人送到主院之外,回眸看着他,暗暗嘆了一口氣,道:“主君請吧。”
陸則沖他颔了颔首,提步進去,穿過院落,走到卧房門口,推門而入。
“吱呀”一聲門響,衛晏坐在中間的椅子上,聞言擡眸看他,眸色複雜,神色卻平靜無波:“來了?”
陸則深呼了一口氣,慢慢上前,語氣微沉:“抱歉,回來晚了。”
“我一時未料到母親會在這個時候抵京,未做好安排,讓你受委屈了。”
衛晏聽着他的話,看了他半晌,卻是忽地笑了笑:“什麽委不委屈的,反正不管她什麽時候來,總歸是要有這麽一遭的。”
陸則張嘴欲說什麽:“阿晏,我”
陸則回回送來的家書裏面都寫着阿晏親啓,衛晏便一直心心念念想等他回來,聽他親口喊出這個稱呼,但當此刻真親耳聽到了,衛晏卻心情複雜,沒等他說完話便打斷道:“管家把事情經過都同你說了?”
陸則頓了頓,默默點頭。
自然也是知道,陸母所說的什麽納妾之事。
衛晏偏着頭看着他,兩個人之間隔着的距離很近,卻又莫名有種相距甚遠的錯覺。他看了他良久,才道:“陸則,新婚當夜我便同你說過吧,我給過你機會,若是日後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女子哥兒尋上門來,我定不饒你。你可還記得?”
陸則點頭,衛晏輕聲笑着:“那現在,這所謂的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表妹又是什麽意思?”
陸則上前一步,同他解釋道:“許雲是我舅家表妹,母親對其甚是喜愛,自幼便喜歡接她到家中小住。之前母親也的确提過讓她嫁與我為妻的想法,但我對她除卻兄妹之誼,再無其他,也同母親說過此事。卻未想到,此行來京,她會把許雲也帶上。”
衛晏點了點頭:“除卻兄妹之誼,再無其他。”
他琢磨了一會,忽地笑了,輕聲道:“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麽東西?”
他緩緩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東西,陸則見了那熟悉的瓶身,神色微變。
衛晏笑得近乎嘲弄,他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帶着不自覺的濕潤,一字一句道:“避子藥。”
他胸膛起伏劇烈,想勉力控制,但眼眶還是忍不住地泛紅:“陸則,你說你對你那表妹無意,我信。那對我呢?”
“你說的那些話中,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
陸母初至京城,便說要給陸則納妾。衛晏只覺得荒謬,卻又不相信陸則會有這麽一個心心念念的表妹,便想着左右也不過兩天,等他回來,再做決斷。
可陸母卻顯然對衛晏這個兒婿有諸多不滿,當天晚上便讓他第二天早上去請安,衛晏起了大早去了,卻被告知陸母還在歇着,生生在院裏等了半個多時辰。
起了之後,更是說自己沒喝過他敬的婆婆茶,借着敬茶的名頭又讓他跪着,刁難了他好一番。早膳的時候更是讓他站着伺候,讓他吃她們吃剩下的殘羹冷炙。
衛晏雖幼時便父母雙亡,但一向争強好勝,便是受了委屈也能想發設法還回去。尤其是這些年越發位高權重,更是沒人敢這麽明裏暗裏地刁難他。他被這般磋磨,看那老太婆自然是不順眼,但又礙于他是陸則的母親,想着陸則再過幾日便要回來,屆時一應都能有說法,也不願同她計較什麽。便借口上值,在外待了一天,等晚間回來,卻又被陸母說在外抛頭露面,不守夫德林林總總諸多話語。
衛晏本就不是個什麽好脾氣的人,當時險些同她吵起來,想着再同那老太婆待在一處難免控制不住脾氣,索性便讓侍女收拾了些東西,準備陸則回來之前他就回侯府去住。
卻不料侍女收拾東西的時候,忽然在床榻的被褥下面找到了一個小瓶,裏面放了些小藥丸。衛晏并不知那是什麽東西,卻下意識收了起來。
正巧到了一月的期限,宮中的徐太醫再次來為他診脈。衛晏之前一向對他沒什麽好臉,這一次卻異常好說話地讓人進來了。在徐太醫診完脈後,将那小藥瓶遞給了他,問他其中是何物。
徐太醫在鼻尖輕嗅了許久,皺着眉滿臉不贊同地看着他:“侯爺如今的身子雖不适宜有孕,但也不能用這種避除有孕的藥,這種藥雖起了一時的作用,但對侯爺的身子也是極重的負擔。”
衛晏只覺腦海中一聲轟鳴,滿腦空白,只怔怔地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他感覺喉間有些幹澀,艱難道:“什麽避除有孕的藥?”
徐太醫顯然很是詫異:“這不是侯爺所用的藥?”
他又聞了聞,道:“這裏面的确是含有浣花草、紫茄花、耳礬等常見的避孕藥物……還有一些旁的草藥,恕老臣聞不出來……這竟不是侯爺用的嗎?”
衛晏舔了舔幹澀的唇,久久怔然無言,他只聽到自己似乎問了一句:“這藥……若是男子用……會如何?”
徐太醫似乎驚訝了一瞬,道:“倒是未聽說過能讓男子避除有孕的藥,只是這方藥若是用在男子身上……似乎也并無不可……”
衛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太醫送走的,只知道在春臺問他還要不要回侯府的時候,呆呆地跟着他走了。
老夫人來後,無論她說什麽話衛晏都不在意,他信陸則,所以會對老夫人多加容忍,願意等着聽他的親口解釋。可太醫的一句避除有孕的藥卻将他內心所有的信任全部擊潰,讓他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簡直就是個笑話!
心口撕裂的痛還能清晰地感知到,衛晏擡起眸子,聲音微哽:“同我在一起,就讓你這般惡心?惡心到連子嗣都不願意要?”
衛晏只覺得心裏悶悶的,哪怕是曾經在戰場上受得最嚴重的傷,也沒有現在難受。
他緊皺眉頭,喃喃說:“陸則,我征詢過你的同意,我沒有逼過你……”
你又為何這樣待我?
陸則心裏一陣刺痛,他匆忙上前兩步,握住他的手,半蹲在他面前,沉聲道:“我同你說的每一句話,皆是真心,從未有一絲一毫地騙過你。”
衛晏垂眸看着他,微微搖了搖頭:“真心?你的真心就是,瞞着我吃避子藥?”
陸則只覺得心裏仿若被一根根細小的針一下又一下地紮過,他呼吸微微顫着,卻是握緊他的雙手,喉結上下滾動了片刻,一字一句道:“我曾經略學過醫理,對一些草藥的特性也有幾分了解。”
衛晏看着他,神色不自覺微微動了動。
陸則接着道道:“上次徐太醫來給你診脈,開的那張方子,我看到了。”
衛晏眸光顫了顫。
陸則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擡眸望他:“徐太醫可是同你說過,你的身子并不适宜受孕?”
衛晏瞳孔驟縮:“你”
“我沒有偷聽。”陸則苦笑一聲,道:“只是那張方子裏的藥材,大部分都是滋養溫養的,還有一些是調理暗傷的。”他頓了頓,低聲開口道:“我看得懂。”
衛晏只覺喉間幹澀,片刻後慢慢開口道:“你……都知道?”
陸則抿唇道:“之前孫副将說過,你在戰場征戰,身體裏留了不少暗傷。皇上之所以每月讓太醫來看診,可見你身體的情況沒那麽好。再加上那張藥方多少能猜出來一些。”
表面上安然無虞,內裏卻是極其脆弱,幾年的征戰留下來暗傷極多,稍不注意,後患無窮。
如此的身子,如何能去孕育一個子嗣?
衛晏張了張嘴,道:“你既知道……為何不同我說?”
陸則眼睑微斂,聲音低落:“當時太醫給你看診,你都要找個由頭把我支出去我以為你不願讓我知曉。”
他說:“只是你的身子放在那裏,貿然有孕危害極大,用避子湯更是不可能。我便找人研制出了男子能用的避子藥,什麽時候你願意告訴我了或是你身子養好了,什麽時候再停。”
衛晏聽他的話,又想起太醫走之後,他的确乖乖禁欲了一段時間,腦子裏多事一團亂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他只是毫無頭緒地道:“我、我、我的身子其實沒你想象的那麽差,我自己心裏有數,太醫院的人就是太誇大其詞了,我的軍中也有一些哥兒在後勤中随着将士們東奔西跑,可有孕之後也個個康健,生出來的孩子也沒什麽問題……他們就是太緊張了,我其實沒你想的那麽脆弱。”
“可總歸是有風險的。”陸則擡眸看着他,神色堅定毫不退縮:“旁的哥兒可有同你那般幼時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旁的哥兒可有同你那般親上前線,甚至經常連着幾天幾夜不合眼?旁的哥兒可有同你那般在冰天雪地裏一埋伏就是一整天甚至還墜過冰湖?”
“生孩子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便是尋常的哥兒女子孕子都是在鬼門關走一遭,更何況你的身子?”陸則道:“衛晏,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有旁人。你可有想過,萬一出了什麽事,萬一,你要我怎麽辦?你是要我獨身一人帶着孩子過活,年紀輕輕就當個鳏夫嗎?”
他搖了搖頭,神色脆弱,聲音輕得幾不可聞:“阿晏,你是想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世上嗎?”
衛晏對上他的雙眸,下意識搖了搖頭:“我沒有,沒有……”他反握住他的手:“我沒有那麽想過……”
陸則半跪在地面上,直起身子,抱住了他,靠在他耳邊喃喃道:“我怎會不喜歡你的孩子?我怎會不想要我們的子嗣?”
“可若是沒有了你,我真的不能保證,我能不能愛他。”
他溫聲道:“阿晏,你若是喜歡孩子,便等你身子養好了,再要個孩子可好?”
衛晏緊緊回抱着他,聞言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開口道:“你就不擔心……我這身子一輩子都養不好?”
“莫要胡說八道。”陸則拉開了身子,撫上他的臉,認真地看着他:“你的身子定然能養好。”
“可太醫說,我這身子,極難有孕……”衛晏攥住了陸則肩頭的衣裳,輕聲道:“陸家只餘你一人,萬一你我二人此生都無子嗣……”
“我父親兄弟衆多,實在不行,便從宗親裏過繼一個孩子過來。”陸則撩開他臉上的碎發,擡頭吻了吻他的額頭,低聲道:“你要記得,只有你好好的,才會有孩子。”
“阿晏,成婚的時候說了,我們是要一起白頭偕老的。”
衛晏靠在他的頸間,聞言眨了眨眼,沉默良久,才慢慢點了點頭,說道:“好。”
他們會白頭偕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