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代明君7
百裏舉是知道屠容容在床底下藏着個寶貝的,四四方方的盒子,他要幫她收起來,她非要說東西貴重,眼睛看不見不放心,就這麽放了七年。
要是知道那盒子裏放的是蚩尤弓,他說什麽也不能讓那柄神弓就這麽委屈了七年。
屋內已經極暗,春紅進來掌了燈又被屠容容轟了出去。
窗來電閃雷鳴,百裏舉站起身拿了幾個銅盆放在房間幾個位置,不一會兒,叮鈴當啷水滴敲打金屬的聲音就在房間內此起彼伏起來。
錦繡宮,誠如百裏舉之前所言,是豪華冷宮。
他們這一宮殿的人算是相依為命,并不似外面一樣主仆分明。
屠容容也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明明沒出過宮,卻時不時變着法兒給他們帶些宮外的吃食,兩主五仆,個個養得白白嫩嫩,哪裏像住在冷宮的人。
百裏舉将床底下的盒子取出,擦掉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層灰後才小心翼翼打開了盒子,裏面一張弓七年未見天日,卻絲毫沒有損毀的跡象,不愧是江湖第一兵器。
弓身兩頭雕着怒目圓睜的蚩尤頭,威風凜凜,令人不寒而栗。
“好弓,”百裏舉喟嘆,“娘不是說要避世嗎?”
“你也喜歡這個?那我把這柄弓給你呀,我再尋件別的寶貝來。”
“別別別,”百裏舉趕緊擺手,“兒子可真沒錢了。”
“傻孩子,我是你娘。我那是暫時幫你保管,以後還是用在你身上的,娘還能坑兒子的錢不成。就憑你那一聲‘娘’,我罩着你。”
這七年的時間裏屠容容變着法兒地從百裏舉這裏坑錢,百裏舉好歹之前是武元帝最喜歡的皇子,又是嫡子,庫存還是十分豐富充足的。
可再多的錢,到了屠容容面前,就像進了無底洞一般。
現在他這個皇子一窮二白,算是名副其實的冷宮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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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意在蟄伏,你如今年滿十八,是該牽出去遛遛了。”
手中杯子驀然化作齑粉,百裏舉笑容如水,眸中似有星辰大海,“您說什麽?”
“這可是上好的白玉杯啊!”屠容容肉疼,“你賠得起嗎你?”
“這杯子,好像是娘從我的庫房裏拿的吧?”百裏舉揉着隐隐作痛的額頭,“娘讓我去給父皇拜壽,可我們沒有收到邀請。”
“做兒子的給爹拜壽,難不成還非要有邀請不成?”屠容容從暗格裏又拿出個杯子遞給百裏舉,“我問你,你有幾年沒見過你父皇了?”
“七年前壽宴一別,再未見過。”
“那這次去,一定要去,好好讓他們瞧瞧,百裏巳端的兒子百裏舉,已經長大了。只是七年未曾露面,這次你突然出現,皇室席間未必有你的坐席。到時候你恐要受冷遇,要随機應變,護好自己,別被欺負了。”
窗外劃過一道電光,打在了百裏舉淺笑着的姣好臉頰上一閃而過。好好的一個笑,在藍光的映照下交織成了一個詭谲笑容。
伴随着外面雷鳴之聲,他笑道,“皇家的冷遇,總是端着幾分裝腔作勢的矜持,我着實瞧不上眼。”
“不錯,有幾分氣勢,是我的兒子沒錯。接下來你還需要一套衣服,必能錦上添花,讓你脫穎而出。”屠容容媚笑,“我幫你準備了,錢你就暫時先賒着。”
百裏舉:“……”
…………
皇家壽宴,高朋滿座。
一牆之隔,宮外煙花似錦,宮內觥籌交錯。
後位懸空七年,這七年裏一直由周貴妃代管後宮,将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武元帝甚是欣慰,已有了将她冊立為後的打算。
今日大宴,周貴妃便坐在武元帝身側,那代表發妻的位置上。
武元帝大馬金刀坐在桌前将酒一飲而盡,他如今已有四十七歲,卻依舊風姿飒爽。臉上開始出現皺紋,卻絲毫不影響他的氣度,反而平添了幾分歲月打磨後的沉澱下來的風華。
殿下面是西域舞蹈,八個舞娘腰細臀肥,極盡妖嬈之态。武元帝看着生厭,忍耐着舞曲結束便直接讓她們滾蛋。周貴妃見觸了龍鱗,趕緊進入下一個環節,獻奉賀禮。
每年這個時候,争奇鬥豔,無非就是博帝王一笑。若是能得帝心,妃子可有一夜垂憐,子嗣可令帝王另眼相待。
可每年都獻壽,賀禮早已到了乏善可陳的地步,哪裏還有多少驚喜。
武元帝百無聊賴收着禮物,面沉如水,氣氛越發凝重。
很快就到了大皇子百裏玉溫,大皇子是周貴妃的兒子,如今已有廿四歲。
和武元帝不同,百裏玉溫長得更像他母妃,長身玉立,頭發半盤于頂紮了個發髻,容貌俊美。
武元帝重文輕武,這文雅書生模樣的兒子,他很滿意。
這個孩子不僅懂事,還會讨他歡心,每年送來的禮物都是花樣百出,用盡心思。
見是百裏玉溫登場,武元帝不由正了正身子,就見百裏玉溫帶來了一幅畫卷。
筆走游龍,墨灑絹紙,江山盡在潑墨中。
武元帝眼前一亮,“這可是鄭公的《江山潑墨圖》?”
周貴妃看着武元帝有了笑模樣,這才暗舒口氣,暗暗朝百裏玉溫使了個“幹得不錯”的眼神。這幾年陛下的心思越發難揣測了,前一刻還是風調雨順,下一刻便是狂風驟雨。
“啓禀父皇,正是《江山潑墨圖》。”
武元帝驚訝,“你是如何得到的此物?朕也曾讓人尋過,可久尋不到。”
“兒臣之前南下,碰巧救了一位老者。細細攀談才得知他是鄭公的好友,得他引薦兒臣才有幸見到鄭公,求了這幅畫來。”
“不錯不錯,”武元帝撫手,“快将畫收起來,等下朕焚香沐浴後再好好瞧瞧。”
百裏玉溫讓人将畫小心卷起放在長匣子裏送了上去便回了坐席,意得志滿。
之後又陸陸續續上來幾個人,賀禮差強人意,武元帝也都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萬妃生的小皇子進獻完,獻禮也算告一段落。
按照慣例,武元帝身邊的近侍太監扯着嗓子喊上兩聲“可還有人獻禮?”,喊完便可進入下一個放煙花的環節。
這話問了二十年,每年都只是近侍太監的獨角戲,走個過場罷了。
可沒想到今年竟然有人接了這句話,“兒臣有禮要獻。”
兒臣?哪個兒臣?
一男人雙手将木匣舉過頭頂從暗處走進,他頭發高高束起紮成馬尾,身穿裘衣勁裝,腰間別着馬鞭,倒像是剛從馬場歸來。
武元帝不動聲色,若有所思。
百裏舉舉着木匣來到殿前,被護衛攔在了殿外。
他将木匣托于胸前,擡起了頭,“兒臣百裏舉,拜見父皇。兒臣祝父皇身體康健,祝大周國國泰民安,外無敵患,內無紛争,享永世繁華!”
衆人嘩然,這才想起來宮中還有個默默無聞的三皇子。
七年不見,三皇子竟然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眉宇間的銳氣更是和陛下如出一轍,五官與陛下有七分相似,可與陛下相比又更為挺拔俊逸。
明明拿出哪個五官來,都和陛下極為相似,可組合在一起,卻比陛下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俊美無俦似雲中仙。
武元帝怔怔看着眼前青年,就像看到了十八歲時的自己。
那時候他還不是帝王,一身絨衣輕甲,帶兵上陣殺敵,血氣方剛,滿腔豪情。
正是這個年紀,正是這副模樣,正是這般穿着打扮。
七年了,距離李後之死已過七年。
這七年來他再未見過老三,現如今看到這個孩子的一剎那,多年來困擾在他心頭的一件事頃刻間便土崩瓦解了。
容貌是騙不了人的,滲入骨血的氣質更做不了假,這就是他百裏巳端的孩子,是大周朝億萬子民的少主人!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自己最疼愛的三兒子,年紀輕輕便會為自己研磨捶背,時常逗得自己開懷大笑。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不願面對李後的事情,排斥與李後相關的一切。
如今見到這個七年未見的孩子,即便是與李後有關,他竟也生不出厭煩,只剩下涓涓而來的懷念和長者的疼惜及歉疚。
他恨李後,可李後說死就死了。
無處宣洩的恨意讓他也恨死了這個無辜的孩子,讓他在孤寂中過了七年。他拿着李後的過錯來懲罰了他自己最疼愛的孩子啊。他這七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麽?那樣一個被自己嬌慣大的孩子,那七年到底是怎麽熬下來的?
“舉兒,你要獻給朕什麽?”看着這個與自己極像的兒子,武元帝不由放緩了語氣,仿佛他面對的還是少年時候的三皇子。
他慣常對百裏舉用這種語氣,如今歷經七年的空白,他突然長大,烙在骨子裏的習慣一時半刻也改不過來。
周貴妃和百裏玉溫皆是心中駭然。
百裏舉笑得溫和謙遜,白玉手指勾起蓋沿,将其中的蚩尤弓取出,“兒臣要獻的,正是這柄蚩尤弓。”
武元帝“騰”地從座上一躍而起,忙不疊走下主位,二話不說奪過蚩尤弓,灼熱的目光仿佛能将弓身射穿兩個洞,“這真是蚩尤弓?”
“這是兒臣的母妃多年前托人從北荒尋得,當時便想獻給父皇,可每每都近鄉情怯。每年壽宴,母妃都會與兒臣前來獻禮,走到一半便又折返……如此才耽誤了幾年,還請父皇贖罪。”
“你母妃?”武元帝在腦海中搜索了許久,才想起一個名號,“奧,是王貴妃。”
想起這個名號,關于她的記憶便慢慢開始複蘇,“你母妃的确膽子小了點,倒是情有可原。朕還記得每年壽宴,她總送些沒有新意的經文。現在倒是長進,怎不見她一起過來?”
說到王貴妃,百裏舉的目光柔緩溫和,語氣裏帶上了笑意,“母妃是一根筋,今年還是沒什麽長進。前日兒臣還瞧見她正抄寫經文,抄完放在木匣中,猶豫再三又拿了出來,十分躊躇。母妃今日本也想過來的,只是昨夜受了風寒,怕病體驚擾父皇,這才讓兒臣自己來了。”
武元帝腦海裏勾勒出那個與世無争的溫婉女子,周身莫名似流入一股甘露。
一想到在皇宮的一角,一直有那麽一個女人不為名利、不求回報,年年為自己祈福,愧疚與感動便慢慢盤踞在了心頭,“病得重嗎?可有請太醫?”以前覺得無趣和毫無新意的經文,如今卻覺得分外有心意。
那個古板愚鈍的女人也變得鮮活起來,他竟還覺得她年年抄經文的行徑裏帶着幾分執拗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