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SSS
所謂七年之癢。那八年了之什麽?段凱有時候覺得,可能就是“麻木”。
和高嘉赫走到現在,他發現自己突然看着對方做什麽事情,內心都沒有波瀾了。甚至上床都沒有,慢慢地也就少上。男人在這方面是沒什麽耐心的,小嘉應該早就開始找其他人了。而段凱出于安全考慮,在發現這些跡象之後就基本沒和對方有過什麽親密接觸,上一次做愛可能是十二月份的時候。段凱原先從來不理解那些對另一半出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人,可到了現在才發現,那是一種更簡單的、很容易就走上的道路。
當然,不是沒想過分手。
就是他到了這個年紀,總有一種類似“湊合過呗,還能離咋地”的心态。
看來真的是老了。
本來兩個人聚少離多,事情還在一個可控的程度內,可是當高嘉赫在新冠疫情那兩個月出于生命安全的考慮自覺在家死宅再也不出去亂搞的時候,段凱開始難受了。他想看一看關于疫情防控的新聞發布會直播,看不了,因為高嘉赫要看電視劇。段凱也不想把高嘉赫逼出去,畢竟還是自己家裏安全。
于是段凱開始連續地找人主動要替班,反正假期還有加班費單位人也少。但是戴口罩值班真的太難受了,缺氧,人昏昏欲睡地,思路根本跟不上。有時候段凱都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礙事的口罩扒了。他難以想象醫護人員穿着防護服是怎麽幹那種高強度工作的。
高嘉赫這種小熊型其實還挺受歡迎。段凱有一次下夜班回家,聽見高嘉赫在和別人聊語音,語音那頭又是一個聲音不熟悉的男的。段凱走到客廳裏的時候,語音已經被迅速挂斷了。小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吃薯片,跟沒事兒人一樣。
看段凱回來,他站了起來。看段凱下夜班很累,他想走過去抱抱親親。可走到身邊感受到了段凱羽絨服上的一身寒氣,就停住了。
“快點去脫衣服洗手。”他說。
段凱沒給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去做了,然後就直接回到卧室門頭睡覺。高嘉赫其實很讨厭段凱這一點,有什麽事情不說,就生氣,就板着臉給別人壓力。但他也知道段凱是因為什麽生氣,可如果現在兩個人之間戳破了那個語音那樣的事情,兩個人就再也維系不下去了。
說實話,高嘉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态。八年了他看見段凱還會心跳加速,看見段凱下夜班的疲勞還會特別心疼。都八年了。可日子一天一天地冷下去,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單方面地恨和鬧脾氣,和報複。
睡醒之後,段凱隐隐約約聽到小嘉房間裏的聲音,知道他在打游戲。他已經很習慣于在家醒來之後立刻先判斷一下男朋友所在的位置,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睡醒的一瞬間就做了。然後段凱看了一下手機,發現那位叫“連旭”的年輕飛行給他發了兩條微信。
段凱點開,之間一張自拍和一句話。自拍上連旭帶着口罩站在機坪上,風吹得發型很傻,背後是好幾車貨物正在上貨。文字是自拍發了幾分鐘之後發的,“我開始飛SSS了,今天從袁川飛武漢,凱哥是你值班嗎”。
SSS就是救災防疫的任務性質代碼。
段凱覺得心裏動了動,不知道為什麽,踏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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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連旭現在肯定在天上,但段凱還是回了句“到武漢一定注意防護。我今天下夜班,之後連值好幾天,甚高頻裏見”。
打開袁川塔臺的微信群,也有人發了安航飛武漢援助航班的圖片,說是帶了一批物資和一個120人的醫療隊過去,要拉80個湖北已經沒有能力接收的确診病患過來,落地直接整機隔離拉到港區昨天剛建成的臨時醫院。
段凱從床上坐起來,下床吃了點東西洗了個澡。他這幾天太累,天已經擦黑了,已是下午四五點。他的這些動靜并沒有把小嘉引出來。某種程度上來講,段凱松了一口氣。
洗澡的時候刷着牙,段凱突然意識到,就是連旭要接80名确診病患回來。他刷牙的手停了停,電動牙刷在他的口腔裏哼叫。原來一個自己認識的人沖到這種第一線和新聞報道裏的照片看起來完全不是一個感覺……段凱趕緊把剩餘的洗澡步驟搞完,濕着頭發擦着浴巾從衛生間裏沖出來,兩步跨到床頭充電的手機邊,手還濕着按開,看見連旭已經回複了。
“剛落地,七點帶一批病人回袁川港區臨時醫院。”
“诶說起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醫院叫什麽山。”後邊接了一個思索的表情。
信息是十分鐘前發出來的,段凱把濕了的手機屏在浴巾上蹭了一下之後就開始打字。
“你們不用直接接觸病人吧?武漢情況怎麽樣了?”
剛發出去,對面就變成了“正在輸入”,輸着輸着停了,手機屏幕上直接跳出來了一個語音通話神情。段凱有些驚訝,意識的深處探查到了那一絲絲不正常,不過他還是立刻接了語音,放在了耳邊。
他不想讓小嘉聽見。
“我不知道啊,我根本除了下去繞機檢查就沒有出駕駛艙。還是乘務比較危險,全套防護服又影響很多操作,不過我們都克服了。”連旭在他耳邊說,“後艙正上人呢,我還挺緊張。”
“你們沒穿防護服?”
“穿了怎麽操作。而且駕駛艙和後艙隔離很好,應該沒問題。”
“注意安全。”
“放心。預計七點四十就落地了。”
兩個人沉默了幾秒鐘。段凱坐到了床邊,用浴巾擦了擦頭發:“怎麽選的人執飛,公司指派的嗎?”
“不是。”連旭說話帶着一點驕傲的笑意,“我申請的。而且我單身年輕,技術又好。”
可能是自己誇自己技術好讓連旭有些不好意思,說完他就笑了起來,段凱也跟着笑了起來。連旭比他小十多歲,和年輕人說說話有時候是挺好的,是會讓人心裏産生一種久違的活力。
“等你回來請你吃飯。”段凱話沒過腦子就說了出來。
“诶別。我飛SSS飛一個星期。飛完之後得隔離十四天,誰都不見啊。你也不行。”
“什麽叫我也不行?怎麽我還特別有面子?”
“那是,你是我男神好不好……”
“啊?”
語音的另一頭,連旭的機長好像在叫他。
“喜歡你聲音。”連旭簡單回了一句,“後艙好了我要放行了,先挂了。”
“嗯,注意安全。”
“好。”
語音通話随着一聲“咚”結束了。段凱的耳邊安靜下來,心裏也有些空落。另一邊,連旭對自己這一波操作非常滿意。好好利用自己飛SSS的特殊時期,在段凱那邊賣些好感,就算牆角撬不動,朋友總可以做一做吧……
還有就是他其實有點害怕。段凱的聲音關鍵時刻安撫過他一次,他就想這有用,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被安撫第二次。
結果是何止被安撫了,感覺仿若就是被充電了。
高嘉赫一場游戲打完,站起來想出門喝杯水,聽見主卧衛生間的淋浴聲停了,就像沖過去完成剛才進門未竟的親親抱抱。可當他房門剛打開,就聽見了段凱手機來微信電話的鈴聲,因為自己賊做太多次,所以看別人也當然不可能有信任,就蹭到主卧門邊,聽牆角。
聽着聽着,像是個飛行員。
段凱也有幾個飛行的朋友,不稀奇。高嘉赫往裏瞥了一眼,看見段凱身上還滴着水只拿了一條浴巾,心裏一沉,又知道事情不會有那麽簡單。段凱挂了電話之後去穿衣服,高嘉赫趁這個機會回到了那個所謂的“他的房間”戴上耳機坐在電腦前。段凱如果下夜班需要補覺不想被打擾的時候就會來這個房間睡。雖然,其實,高嘉赫并不會去打擾段凱睡覺。早年吵過幾次架之後,他就知道這是個雷區了。
他們互相之間太過熟悉了解,段凱僅僅打電話的語調他就能大概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反之,高嘉赫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并不可能逃過段凱的眼睛。可他覺得這種心照不宣很刺激,很爽,是他唯一能從段凱身上得到的某種情感替代。
門敲了兩聲,然後段凱推開門走了進來。高嘉赫轉過頭看着他。
“結束了?”段凱問他。
高嘉赫點了點頭,取下耳機,站起來。
“晚上吃什麽?”他問。
不能出去吃飯之後,兩個人的夥食飛速下降。段凱會做飯,做得不差,可平時沒有耐心做,如今沒有選擇。
“炸醬面吧。”
高嘉赫聳了聳肩:“好啊。”
段凱已經轉身往外走了,高嘉赫頓了頓,最後還是兩大步追上,從背後抱住了段凱,下巴擱在對方的肩膀上。似乎是某種條件反射一樣,段凱的手就搭上了他扣在段凱腰前的手。
“怎麽了?”段凱問。
“你今天回來看着很累。”
段凱嘆了口氣:“戴口罩值班就很缺氧。”
“口罩救命的,一定要忍住戴好。”
“放心。”段凱拍了拍他的手,走出了他的懷抱,“我去把肉餡兒解凍。”
在段凱做飯的這個間隙。高嘉赫去看了段凱的手機。一解鎖,就是和“連連連連連”的對話框,映入高嘉赫眼簾的就是一張自拍。人長得白淨可愛,穿着飛行制服,背後是一架有安航塗裝的飛機。他看了看上下的對話內容,知道自己有了競争對手,而自己哪一點都比不上這位競争對手。
不知道為什麽,最讓他生氣的恰恰是這一點。
換句話說,如果他是段凱,他也會選這個飛行而不是自己吧。
高嘉赫是那種平時不吭不響,一旦爆發就非常可怕的那種人。可他性格本身是個溫和善良的,因此也極少爆發,更只會對自己的親人爆發,可能因為知道對方會原諒自己,有恃無恐吧。他拔了段凱的手機拿着就沖到了廚房。段凱正在用豆瓣醬炸肉餡,背對着他,油鍋噼裏啪啦,抽油煙機震耳欲聾。
“段凱!”高嘉赫大叫了一聲,對着段凱舉起來了對方的手機。
段凱一臉驚吓地轉過頭,愣了好幾秒,看明白高嘉赫在幹什麽之後,最先做的一件事是轉回身把鍋翻了幾下——其實這純粹是出于管制員的某種職業病,要把時間緊急的涉及安全的事情先做。而這徹底惹怒了高嘉赫。他上前一步奪過段凱手裏的鍋鏟扔到了身後,張口大喊:“段凱你他媽能不能跟我好好說話!”
這句話在段凱聽來,不過就是一片嘈雜中的另一種嘈雜。他趕緊關了火,把鍋挪開,最後掃視了一遍竈臺沒有什麽危險源了,就關了抽油煙機,抽紙擦了擦手。
他轉身看着高嘉赫:“你想說什麽?”
高嘉赫舉着手機,手機屏幕早就黑了:“這是什麽?”
不過段凱剛才瞥見了連旭的照片,知道高嘉赫在為什麽生氣。
“就是一朋友。”
結果高嘉赫笑了:“你覺得如果現在已經不是朋友了,我還會來和你吵架嗎?我他媽會直接滾蛋。”
段凱覺得很累。他向後站靠着廚房臺面。他畢竟是下夜班,而且連着上了好幾個班,而且還要每天小心翼翼不要把有害病毒帶回家。明天他還有一個白班,早上六點半就得起床。
“你想表達什麽。”段凱問。
他現在還想把事情說一說,是因為他還不想和小嘉就這麽算了。八年了已經是習慣了,習慣才是最難改變的,比感情難改變多了。
高嘉赫看着他,表情很複雜,似乎有一種期望,而這期望段凱早就無法滿足,因此早就開始無視。“把微信删了,聯系方式删了,和他說清楚。”
“不是……人家又不一定是gay——”
“我他媽不是瞎子啊段凱。”
段凱皺着眉,耐心告罄:“現在不行。他在飛援救航班,在一線冒險,我不想影響他的情緒。”
“段凱。”
“我說了,現在不行。”
高嘉赫知道這就是段凱的決定,并且段凱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不希望別人反抗他。可他還是想試一試,他為段凱這種自以為是的掌控模樣而感到可笑。
“那我删。”
段凱立刻上前了一步:“手機給我。”
高嘉赫就看着他笑。段凱劈手就搶,兩個人糾纏了幾下,最後手機還是被段凱拿了回來。高嘉赫手捏着睡衣邊一直攪,看起來很難過,很慌,不知道該怎麽辦。段凱立刻就心軟了,把高嘉赫的手攥住,人拉進自己懷裏。可他的內心并沒有什麽感覺,只當自己是在安慰家人一樣,只是因為自己不想看對方難過。
“他叫什麽名字?”高嘉赫問,“你不删也可以,我要知道是誰,這樣你就知道我随時可以去找他鬧,你就要有所顧慮。”
段凱嘆了口氣:“何必說這種話。你又不是這種人。”
“你要把我逼成這種人。”
不過兩個人都知道高嘉赫真的幹不出來這種無聊事。接着,出于某種奇怪的報複心理——直到這一刻,段凱才發現,自己還是對小嘉在外邊亂七八糟的事情感到怨恨的——他還真的就把名字告訴了對方。
“叫連旭。”
“什麽?”
“連旭。連起來那個連,旭日東升的旭。”
高嘉赫整個人僵硬在了段凱的懷裏。他突然被一種無法抗拒的認知沖刷了:他知道,自己終将失去段凱,而連旭終将得到他。或許真的是什麽緣分,什麽天注定吧。高嘉赫緩緩放松下來之後,心裏突然平靜了。就好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雖然這個類比很不恰當。就好像真離婚的夫妻往往都很平靜,又打又鬧的反而才真的還有戲。
“不好意思,晚飯搞砸了。”他在段凱耳邊嘟囔。
段凱松開懷抱,親了親他:“這有什麽,再做就是了。”
段凱已經不愛他了。高嘉赫此時知道了這一點。而段凱是個好人,所以段凱一定會先提分手的。高嘉赫很難過,但他沒有辦法。因此他在心裏過了一遍自己的那些“朋友”,想要尋找一個下家。只是哪個都沒意思,哪個都不能讓他得到他需要的東西。
電視裏還在播防疫通告。“衆志成城”之類的。然後高嘉赫想到了連旭定格在照片裏的那個明亮笑臉。這可能還反而讓高嘉赫陷入一種更深的無力,甚至連嫉妒都沒有,只有無力。因為連旭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