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人和好人
在民航規章允許的最高執勤小時範圍內,連旭被壓榨了個盡。飛SSS和飛其他任務性質還不一樣,飛行前後講評開會之外還多了消毒、觀察身體狀态這些內容。而且飛機落地之後立刻整機隔離,整個上下客過程都需要很久。于是比如飛機在1200落了地,連旭大概1430才能吃上午飯。如此這般,他的休息時間确實很少。
但每一次繁複的隔離、消毒,都是為了保命。再累也要耐着性子做。公司為了盡量減少暴露機組一定選用最省人的輪班方式。好在一周的SSS之後連旭就要隔離14天,也算是休息了吧。
隔離到第八天,他感覺自己已經脫離人類社會了。
上一次喝奶茶是什麽時候?上一次出門不是為了上班是什麽時候?
他實在無聊,就發微信給段凱抱怨,十次有兩次能騙到段凱一段語音。這種居家隔離對于會做飯的人來說可能就是增重黃金期,但對于連旭這種這輩子沒進過三次廚房的人來說,每天除了泡面就是泡面。昨天他還是忍不住嘗試煎了一個蛋,差點沒把自己好吃哭出來。
煎蛋的照片立刻發給了段凱炫耀。段凱秒回,語音。
“看着糊了。”
段凱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連旭立刻反駁他:“沒有,我吃着挺好吃的。”
然後段凱發來一串問號,以及“糊成這樣你還敢吃”。
說實話,連旭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邀請。很難說,他覺得段凱今天好像沒有平時那麽“應付”。因此,即使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連旭還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打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過了大概十幾秒,段凱接了下來。
連旭并沒有給段凱先說話的機會,畢竟他要演一個被朋友嘲諷的很委屈的人。
“沒有糊啊我覺得挺好吃的啊!我吃了五天泡面了,而且前天紅燒牛肉面吃完了我就只剩一種什麽大骨面了連着三天吃的都是同一種。煎蛋就是人間美味,你怎麽能這麽diss我的人間美味?!”
段凱在另一邊斷斷續續地笑,等連旭說完之後,他清了清嗓子,問:“你今天第幾天了?”
“倒數第二天。明天就可以解禁了。”
Advertisement
“看你還這麽精神肯定是身體沒事,挺好。”
連旭皺起了眉:“凱哥你……感冒了?”
“嗯,可能前兩天值大夜穿得少。不過這種時候誰也不敢冒險,我也在家自我隔離了。”說完,還很應景地咳嗽了兩聲。
“嚴重嗎?發燒嗎?”
“沒事,就是普通感冒。”段凱沉吟了幾聲,“算了,還是不能冒險。本來我說給你送點吃的,還是算了。”
連旭愣了愣,不敢相信段凱的這種關心态度:“我還沒過隔離期呢……”
“差不過了吧,十三天了都。我前兩天看你發朋友圈一排泡面就已經想着給你送一些了。大不了放你家門口,你開門拿,是吧?你之前不是說過你家是慶雅的,我想着你自己一個人在這邊隔離,出了問題的話也沒人照顧……所以每天聊聊微信保持個聯系,畢竟是我們第一批飛SSS的英雄機組,不能給活活餓死啊。”
對于段凱的調侃,連旭突然一改常态,非常安靜。他沒有再調動自己的頭腦去表演一個什麽什麽樣的“可能能更吸引段凱”的人設,而是安安靜靜坐着聽着。然後他想起來,是啊,當時下定決心開始找段凱的聯系方式,也是因為波道裏的一句安撫,雖然簡單,但卻那樣友好和正中下懷。
接觸了一段時間連旭也知道,段凱是一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只是他平時很少說,都是在做。
“那你呢?”連旭安安靜靜地問他,“生病有人照顧嗎?”
段凱能立刻感覺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随着連旭情緒的改變而變了。
“嗯,也不需要什麽照顧,普通感冒嘛。而且要隔離,所以我讓我……我讓我男朋友先回自己家了。”
這是段凱第一次明白地說出來男朋友的事。連旭沒有任何驚訝和評價,也就相當于承認了自己早已經知道段凱是gay這件事。
“怕真有問題傳染他?”
“咳,其實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他怕被你傳染?”
“不是,當然不是。”
連旭後知後覺地逐步接近了真相:“你害怕了?”
段凱那邊沉默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可能是喝了口水,聽到一些喝水和吞咽的響動。
“是,有點害怕。”段凱最後說,“畢竟現在這樣,也難免多想一些。”
連旭把手裏的筷子往桌面上一拍,站了起來:“凱哥,那你怕不怕我。”
“我怕你幹什麽?”
“我可是去過疫區的人。”
“诶,不是說了嗎,這都第13天了,而且你年輕身體好,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連旭知道現在出擊為時尚早,可是有些時候,人和人之間交往不僅僅是那些關系啊發展啊你我啊,有些時候,人是可以犧牲自己愛情的可能而僅僅為了讓心儀的人平安快樂。連旭向來很明白,向來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是因為他知道什麽是真正“重要的”,就像段凱這個人是個好人,好人應該被世界偏愛,好人不應該自己在家害怕受委屈,這一點就比連旭有沒有可能撬走牆角更重要。
“那我現在就去找社區聯系醫院做核酸檢測,拿到報告就去找你。”
段凱沒有接話。
“你男朋友不是不在家嗎?”連旭又追着問。
段凱于是嘆了口氣:“既然如此,話就說明白吧……你才多大?25歲我記得。我既然都不願意讓小嘉承擔風險繼續和我近距離接觸,就更不可能讓你承擔這種風險。感情這種東西,過一段時間就過去了。你還年輕——”
“我就喜歡三十多歲的。”
段凱笑了起來,接着又咳嗽了幾聲:“我不是單身。”
“這話什麽意思,我去找你一趟你就出軌了嗎?”連旭翻了個段凱看不見的白眼,“我也沒說要怎麽樣吧。作為朋友去照顧朋友不犯法,不違規,不傷害道德。”
“你怎麽還生氣了……”
連旭站在自家客廳中心對着手機嗷嗷:“我為什麽不能生氣?我說什麽了嗎我幹什麽了嗎我說我喜歡三十多歲的就是喜歡你嗎段凱?再說你管我喜歡誰我就想去看看你情況怎麽樣我又不是滑錯了也不是落錯跑道了你何必這麽迫不及待處置我。我就是生氣你他媽不是八年的男朋友嗎怎麽你一生病還能忍心放下你跑了!”
語速太快了,段凱聽着一陣頭疼。可是心裏卻起了一種許久不見的波瀾。他真的很欣賞連旭,或者說很喜歡。或者說在他和高嘉赫日子越過越死的當下時刻,任何人都很容易讓他動心。
他不是精神出軌,而是精神單身。
“你們倆要是情感穩定甜蜜,我當然是不可能有機會插足。”連旭最後說了句氣話。
這話戳到了段凱的痛點。因為對于這八年的感情,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越是到現在這種特殊時刻人越會因為害怕而抓緊任何可以抓緊的人。段凱并不想冒險,他只想安安穩穩地和戀人生活下去。可不知道為什麽,這種生活怎麽走都走不下去。
“那你來,我等着。”
說完段凱就把通話挂了。
最後這句話,段凱的聲音裏再也沒了那種耐心和關懷。連旭卻第一次覺得段凱和他站在了面對面平等的位置上,而不是管制員和英雄機組,不是36歲和25歲,更不是“相敬如賓”的好人和好人。
從去申請解除隔離到這事真的辦下來拖了還挺久,第二天早上九點連旭才接到通知說可以“恢複自由身”了,客觀上嚴格滿足了14天的隔離期。連旭把社區開的證明疊了幾疊塞進褲兜裏,抓着車鑰匙就出了門,坐到車裏才發現自己并不知道段凱的住址。他也不想拉下面子去問段凱,于是就開始扒段凱的微博,果真自己沒有記錯,去年有一條微博段凱帶了定位,是西區的民航新苑。然後他又翻了翻段凱的朋友圈,在其中一張高嘉赫的照片背景裏,找到了段凱家的單元號。
至于是哪棟樓,他可以對着照片背景的植物一棟一棟找。
大概四十分鐘之後,連旭站在段凱家樓下給段凱打了電話。
電話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接,段凱的聲音一出來連旭就知道壞了。聲音聽起來精神非常不好,不僅僅是沒睡醒那種,就是生病,病情也不樂觀。
“凱哥,給我開個門。”
段凱那邊半天沒有跟上思路,然後連旭聽見了門打開的聲音:“我開了,沒人啊?”
“……樓下單元的門。”
“哦,對。”
連旭跑上樓的時候,段凱裹着睡衣靠在門框上,戴着口罩,吹着樓道裏的冷風。連旭兩步跑過去把段凱退進門,同時順手把門給帶上了。段凱一直看着他,關門換鞋脫外套摘口罩,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其實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連旭有點不敢看段凱。不過段凱真人比照片裏看起來糙一些。段凱最好看的就是眼睛,偏偏這個口罩一戴也就剩眼睛特別突出。段凱一直看他,連旭也就沒辦法了,轉過頭直視着對方問:“怎麽了?”
“靠,你竟然這麽帥。”
連旭張了張嘴:“是吧。氣質。不上相。”
說完,連旭試探着伸手,見段凱沒躲之後就摸了摸段凱的額頭。
“發燒了吧?”
段凱點了點頭:“37度7。早上八點多量的。”
連旭一邊往屋裏走,一邊看着段凱家的環境。很明顯,桌子上擺的沙發上扔的一些東西,一看就屬于另外一個人。連旭心裏燒着火,也擰着勁,可他只能安安靜靜地受着。
“早飯?水?藥?”
“都吃過了。水也有一直喝。”
段凱一邊回答,一邊在心裏感慨和這半個同行溝通真的太輕松了。
連旭回頭看了他一眼,自然也看見了沙發上堆着的被子。沙發前邊茶幾上放着一個巨大的水壺,特別巨大,可能得有四五升,棕色的。水杯旁邊放着一個溫度計。桌子的另一角堆了幾盒藥。
屋裏有暖氣,但段凱還是開了空調。
面對着這有序的一切,連旭突然生出一種挫敗感。段凱真的有能力照顧好自己,那他又是來幹什麽的呢?表演自己的關心?多麽沒意思。
段凱一直沒有摘口罩,現在已經回到了被子裏裹好躺着。連旭自己摸到衛生間洗了個手,等出來的時候,段凱已經把電視打開,聲音很小,在看防疫新聞。
電視旁邊放着幾個相框,有幾張段凱和男朋友的照片,還有段凱和父母的照片。不過相框上有一層灰,不厚,但湊近看還挺明顯。連旭也不想在屋裏瞎逛侵犯別人隐私,因此他就去檢查了一下段凱的大水壺,發現熱水還有一半。最後實在沒什麽事,就有點蔫兒的坐到了段凱旁邊的沙發上,不動了。
段凱從被子裏擡頭看他:“你坐遠一點吧。就是普通感冒傳染了也很麻煩,現在去醫院風險太高了。”
“我……我年輕身體好。”
段凱在口罩裏呼哧呼哧地笑。
“小嘉要是知道你來,能飛過來殺了咱倆。”段凱看着電視,慢慢交底,“八年了,就和親人差不多了,有時候不是為了感情,是因為真的放不下這個人。”
連旭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掉。
“凱哥,我真沒其他意思。”
“別這樣說。你這種語氣我聽着都難受,別說你自己了。我覺得人應該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沒什麽不能誠實的。你就是偷了東西說自己沒偷都可以,但別否定自己的感情。”
“生病就休息,少說兩句。”連旭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靠,我到底他媽是來幹什麽的……”
段凱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這麽說,可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餓了,去煎個蛋吧。”
“啊?”
“我說,去煎個蛋。”
于是,段凱不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還徹底從精神單身變成了精神出軌,同時忍受自己良心的譴責。事情急轉直下,段凱忍不住在心裏想,人家都叫“連旭”了,可能真的是緣分太強,誰都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