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情服務
雷暴是從西邊壓過來的。
灰黑色的雲底,壓倒很低,比塔臺還要低,奔騰的萬馬一樣沖過來,包裹住細小的塔臺又沖過去,直沖到30L跑道的五邊上。跑道的一半是幹的,一半已經濕了,深色的邊界不斷向東邊移動。連旭的手心都是汗,杆在抖。機長已經早早接過了操控——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面前就是雷暴雲,複飛的話直接沖進去,裏邊全部都是風切邊和下擊暴流,這麽低的高度誰不敢說自己有成功改出的把握。他們只能成功落下去,沖進那片強降水中。
“安寧2074,可以落地,跑道30L,地面風330,7米,陣風14。”
正在安寧2074要複誦指令的時候,段凱不知道心裏的哪一根筋動了,突然加了一句:“相信你們,沒問題,放輕松。”
這位管制員的聲音在波道裏非常耐聽,語氣平緩而堅定。聲音不是完全的溫柔或渾厚,而是有一點點啞,聽起來很近,好像呼吸都近在眼前。指令之後這句話一出來,連旭的心突然就靜了,沉了下去。他的視線和思路都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不再單單害怕那片雷暴,而是開始在心裏盤算萬一真的飛進去要怎麽處置。
左座執行,右座通話。連旭按下通話鍵複誦這句落地指令。
“可以落地,30L,安寧2074。謝謝。如果複飛的話我們想盡快右轉。”
“沒問題。天上現在沒飛機了。”
該備降的都已經備降,能落的都搶在他們前邊落了。沒人想到雷暴壓得這麽快這麽直接,如今這麽被動,确實是倒黴。
安寧2074正常落地。落地之後因為本場雷暴所以是持續半個多小時的淨空。段凱今年32,老教員了,徒弟都帶了三四個。僅僅是聽波道裏飛行員的通話,他就知道安寧2074的機組剛才真的很慌。那種語調說不上來,就是很虛,一聽就不太冷靜,沒有把握,很可能負責通話的是個新副駕。
他幹了這麽多年,其實對機組心腸是很硬的。但剛才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想安慰一句。
結果之後不就,旁邊在忙炸天的放行管制員,突然高聲說了一句:“哎喲,凱哥,2074非要讓我轉達一下他的感謝诶!”
“什麽玩意兒?”段凱礙于監控攝像頭不敢動作太大轉頭聊天,就對着雷達屏幕大聲隔空問。
然後放行那邊又噼裏啪啦通話了半天,等那位同事騰出來手回複他,已經是三分鐘之後了。
“就是2074那個飛行員,說剛才你情緒安慰和信息通報都很及時,特別要謝謝你。”
這事情讓段凱心情一下子就很好。是啊,誰在工作中不想得到這樣的友好反饋呢?不過他只當是自己突發善心真情服務這次服務到了人家心坎裏,也就沒太在意。可是大概一個小時之後,交班的時候,背後起飛塔又突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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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啊凱哥,2074還在這念叨你呢。”
“啊?”段凱顧着交班,只來得及啊了一聲。
“在這誇我們态度好,信息通報及時。你剛才幹什麽了怎麽就這樣了?”
段凱愣了愣:“沒幹什麽啊就安慰了一句。”
“卧槽……卧槽!卧槽人家認識你啊!”
“靠,誰認識我?!”
“2074說經常飛袁川對你聲音挺熟悉的,但之前你都态度很冷——安寧2074,放心,剛剛幫你轉達過感謝啊。我們該做的。”
段凱在心裏黑人問號,琢磨着這飛行員估計是缺愛吧,稍微關懷一下就感動成這樣。不過轉眼之間,段凱心裏就又生出來另一種他知道更合理的解釋,就是剛才的情況,對于2074來說,其實非常危險。但這事情涉及到機組決策,誰也不好說,他也不會提。只是後知後覺脊背一陣涼意,想着幸虧是沒出事,這要出了事,十年職業生涯也就交代在今天這場雷暴之下了。
雨過天晴之後,能見度好得能看見市區電視塔。整個天都像是被清洗過,只有偶爾的一兩坨白得發亮的積雲飄過去。段凱今天是大夜,下席位之後就在這美好潔淨的空氣中開着空調蓋着被子極為奢侈地睡大覺,等着傍晚再接班。結果等他醒了之後,拿起來手機,發現自己微信十幾條未讀。點開之後發現分別來自三個人——都是他的大學同學,一個在南京進近,一個在泸州機場,一個在安航簽派。三個人都在問他同一個問題:你們那兒今天中午一點多值班的管制員是誰?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連旭是個gay。連旭是個聲控。連旭超級喜歡袁川塔臺某個管制員的聲音。現在b站不是也有很多陸空通話錄音了嗎,他沒事就去找袁川塔臺的刷,還真的有好幾期是那個他非常喜歡的聲音。其實他假裝自己是飛友在每一期下邊留言,終于讓他碰到一條回複說“這期是我同事,聲音特別好聽”。然後順着這個人的id,他找到了這個人的微博。然後順着這個人的微博,他找到了袁川塔臺好幾個管制員的微博。最後,他分析出了兩三個最可能是這位大神的賬號,大概地視奸了一下,沒什麽特別的,就沒再扒過了。
連旭很聰明。他是飛行隊伍裏“我能考上一流大學但我就是喜歡航空”的那種飛行員。這種飛行員每年總有幾個,會有自己的隐性小圈子。連旭這種應該就是基因好吧,不僅腦子好臉也好,身材也好,就是天生條件好。他是家裏第二個孩子,上邊一個哥哥,哥哥現在在中科院材料所做博後。
手握着心中聲音男神的錄音,自己也有同學有人脈,連旭想找個人還是很容易的。可他卻一直在等一個契機,說不上來什麽契機,就是一種讓自己的一切行為看起來不那麽突兀、更加合理、顯得自己不那麽變态的契機吧。
在這個契機來臨之後,他沒有一分鐘的耽擱,一落地就開始聯系各個方面的可能認識袁川塔臺管制員的人,十分乖巧地表示自己想給袁塔寫感謝信,想确認一下當班管制員姓名。但考慮到這個契機已經足夠合适,連旭并沒有拿出來自己收藏的一堆錄音,而是耐着性子等各位的回複。
終于,等他下下一段在虹橋落地之後,他收到了兩個回複。一個人給他回了一張微信名片,微信名是“斷開”。另一個人發了十幾條幾十秒的語音過來。連旭先是把那些語音一一聽了,主要內容其實只有一個,就是那位管制員叫“段凱”,和他的名字正對在一起,實在是十分好笑。
最後,他退出來找到那張微信名片點進去,心跳很快,腎上腺素在手指尖的毛細血管裏激蕩。他要點申請加為好友之前,突然又退出來,找到自己的微信昵稱,給改成了“連連連連連”。
他原來的微信名叫“不一定可導”,實在是太奇怪了。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對方通過了好友申請。
連旭捧着手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可以假裝自己仍在執飛,等着這位段凱先打招呼。從之前那十幾條幾十秒的微信裏,他也知道了段凱是名教員,人很好,認為自己只是做本職工作,實在犯不着發感謝信。連旭的腦子稍微動了動……那麽,也就是說——
對話界面裏,對面的動态變為了正在輸入。然後沒多久就發過來一條信息。不出連旭所料,內容是“你好,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們只是做了應做的,感謝信就不必了,太不好意思”。然後跟了一個捂嘴笑的表情。
連旭想了想,回他:“您要是覺得不合适我就不寫了。但實在想說聲謝謝。我上個星期剛放副駕,碰見極端天氣挺緊張的,多虧了您的通報和安慰緩解我們的情緒。”
段凱趕緊回:“不用叫您,太客氣了。”
連旭立刻跟上:“那怎麽稱呼?”
“我叫段凱。”
然後連旭就特別誇張地回了一堆感嘆號:“!!!!!!實不相瞞我叫連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後就是一堆驚訝和感慨。看節奏差不多了,連旭就說了句“凱哥聲音挺好聽的”。這就像是某種夙願,這句話說完,連旭心裏就滿足了,特別舒服,特別開心。最後聊天以2075接到推開指令為結束。兩人各自投入到了自己緊張的工作中。
再落地之後,連旭翻着“斷開”的朋友圈,同時截圖給自己朋友們挨個轟炸“我男神叫段凱操!!!段凱!!!!!我倆天生一對!!!”。然而在一條今年三月的照片上,連旭的手停住了。
段凱摟着另一個男的,兩個人對着鏡頭笑得很開心。配文只有三個字,“八周年”。連旭就這麽聽見了自己心啪嚓落地摔碎的聲音。與此同時,向來驕傲慣了的他,開始體會到這輩子就沒經歷過幾次的一種感情——妒忌。
那男的看起來也沒有很好看,有點胖,軟軟的,有點熊。段凱私服品味很不錯,襯得那男的就很一般。看畫質是iphone前置攝像頭。拍出來還能看,就說明其實段凱本人應該還是挺帥的。五官立體,眼窩深,眉骨高,睫毛密。膚色看不太出來,因為是夜景,好像在江邊,光線也不是很好。
其實對于大多數gay來說,發現男神有男友絕對是好事,因為這說明男神也喜歡男的啊!有男友好說,搶過來就是了。因此但凡那個周年數字是個小于五的任意整數,連旭都不會如此不爽。
八周年,多難啊,別說搶不搶得過來,真要去破壞也很有心理壓力。連旭的左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摸着駕駛杆,出了神,直到教員喊他收拾東西下班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