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節課的時候頭突然疼起來
。你所謂“亂七八糟”要等掉的是那些你的同行們送你的、絕無僅有的奢侈品衣物,你扔掉這些,只要留個空間把你的寶貝枕頭放進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枕頭是文物。”我靠在五鬥櫃上定定地打量着你,多諷刺了你一句,“你以後就不回日本了?”
“是啊。”你不假思索,末了又補充一句,“當然,以後有機會我會來看美嘉的演唱會。”
我知道你喜歡的女歌手,中島美嘉,我也喜歡。2000年,你聽過了她出道的單曲,便一本正經地做起了她的歌迷。你說你愛上了這充滿爆發力、不加修飾、好像拼盡全力在演唱的聲音。我那時以為你不過想找個依靠的東西來防止一下你無處給予的、空虛的愛和痛苦。可是過了這麽久你竟還是如此專一,我便開始搞不懂你。或許是你覺得,反正任何東西都沒差別,何必還費心思再去變更?又或許,你真的覺得她熱烈不加節制的聲音是你的真實寫照?
“你會想我嗎?”我悶悶地冒出這樣一句話,并不知道是為什麽,我一向覺得用這句話告別是煞風景得矯情和愚蠢。離別是美麗的,沒就沒在那點心照不宣的、對未來未知的傷感,誰一定要撕破這層委婉?真相赤裸,未必好看,況且又可能是傷人的?且不說你我,情人間的小別,那個問出這種話就能代表他會被暮暮朝朝地記在心上?問又如何,不問又如何?倒不如留着這種話,爛在肚子裏,還能顯些體面從容。
我以為你也要嗤笑我極多情,卻沒想你溫潤如玉地看着我,要把你的溫良全部看在我身上似的,而後你走過來,抱了抱我,伏在我耳邊輕輕說:
“雒,你待我好,我一輩子都記得。”
我猜你是閉上了眼睛,我聽見你睫毛顫動的聲音。一個女子,不管是對同性還是異性,有勇氣許下有關“一輩子”的諾言,我想她不是良善而深情,就是盲目和瘋狂。顯然,你并非第二種就算你用類似的模子打扮了自己十幾年。
“燦,當初為什麽想把孩子生下來。”我靜靜地切入主題,感到你身體一抖。你僵直地放開我,凝視。
“如果不是我,你就直截了當地把它生下來了,對不對?”你眼裏有憤怒和悲戚,可是我還是要問。我用了“它”,而不是“孩子”或別的什麽。我要刺痛你,你這種女人,不疼是沒有實話可說的。
你冷冷地苦笑:“真是輸給你了。沒想到你竟然也心平氣和地揭人傷疤,你比真弓冷血。”
“我不冷血。”我淡淡地否定了你,“我是個寫書匠,許多事情不問到底,我怎麽善罷甘休?職業病吧。你還是回答我吧。”
你要回答我,你也要回答他。難道你沒聽見?跡部景吾一臉無助地遠遠望着你,請求你給他一個回答。
“十五歲懷孕,換做頭腦正常的人都會選擇做掉。我是記得那時候你吃過打胎藥,可是竟然折騰了幾次‘它’還在,當時我以為事事有天意,老天爺讓你留下它,可是現在想,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吧?
“你跟我離開日本到美國。雖然在那邊要堕胎有點麻煩,可也不是沒有辦法。但是你一再堅持說要藥物流産——這麽危險的事情。
“你跟我苦惱過幾次說你怎麽可能養好一個孩子,你那麽小而且自己也是孤兒。你是私生女不想也生出私生兒來,你說你不會留下它,可是為什麽藥流失敗你還是不願意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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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雒。”你的聲音突然冷到極點,“我沒多大興趣解剖自己的過去。你若喜歡可以聯系櫻井真弓,她或許最喜歡這個。”
“你以前不也是。”我盯着你不動。
“那是以前。”這四個字真是兇狠。你那麽複雜的一笑,我看懂了。
于是我在這不動聲色中再一次體會了你:“我幫你收拾吧,東西怪多的。”可是來不及了,因為我的手機響了,是幸村精市。
“雒笛?你現在方便離開燦身邊嗎?跡部說,他想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下篇(2)
玻璃門開了。
我走進辦公室,看見跡部景吾和幸村都是滿臉呆滞地坐在地板上,櫻井真弓一席大紅色衣裙,煞是動人,卻也愣愣地坐在一旁。
櫻井真弓前一陣子來重慶找我的時候,我們剛剛見過面;我和幸村也因為你這條紐帶時不時見面——這十幾年裏。但是這卻是我時隔十四年再見到跡部景吾。他早就褪去了少年人的形象,顯得非常利落和精瘦,輪廓清晰了許多,更是帶着一股戾氣。
“喲,這麽凝重?三堂會審啊。”喲,幸村,你到底都講了些什麽給他們?
“雒笛,我們認識了這麽久……”
“別。”我做個手勢制止住跡部,“我可當不起您的舊情分。”我嘻嘻一笑,“今天我來這裏,燦不知道。你若是想打探這麽多年來她到底如何,倒不如直截去問她。我一個外人,越俎代庖總是不太好。而且,她也未見想讓你知道。”
“雒笛——”跡部擡起頭,眼裏像有霧一樣,很深很深,“我已經知道了,她懷孕的事情。”
我安靜了幾秒鐘。
他知道了。那麽現在他是希望這個孩子存在、還是不在呢。
燦,幸村真的愛你這麽深。為了讓你免于被跡部憎恨和報複、願意連這個秘密也說出來嗎?他是不是不知道一旦說出這件事,你和跡部之間就永遠不可能撇的幹淨了?就算是櫻井真弓,也不過是知道那個你不願稱之為“強|暴”的夜晚而已。
“好吧,你想知道什麽?”我最終妥協地嘆了口氣。這十四年的躲藏又是何苦呢?你最想保密的,還不是被你最信任的人給說了出去?我看了幸村一眼,這個告密者倒是像極了受刑犯,一臉的滄桑。
“你告訴我所以你知道的關于她的事吧。”跡部的表情簡直可以用悲壯來形容。我早就說過:真相未必好看。
“那年——你們學校參加什麽全國大賽、輸了的那場比賽的那天,燦給我打過電話。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分手的事,可是她并不讓我多問。那天……我想她大概想我陪她聊天、捱過那難捱的一天,我也真的從心裏想要幫她轉移注意力。可是整個上午過去她還是一副坐立難安、呼之欲出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失敗了。或者說,她失敗了——後來的很多年裏我更是明白了,要忘記你——這件事,她更是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終于意識到,這些年來關于那一天的事我總是很刻意地規避着。燦,我并不是怕傷你,而是怕自己覺得難過。
“她就像個委屈又心虛的孩子,明明就是想要去看你比賽,又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見。我也心疼看她這樣為難自己,沒有說什麽阻止的話。我想當時給我打電話的她的表情一定就像拿到特赦令的死囚一樣吧,因為她的聲音聽上去——難以抑制的喜悅。她這麽開心——就是因為我一句似是而非的認可、因為我沒有說‘你還是不要去了’這樣的話。跡部你懂嗎,我心裏其實很埋怨你的。你既然讓她不得不放棄,幹嘛還要折磨她到沒有你就會發狂?”
“我什麽時候讓她放棄過?是她自己——”跡部看上去不可思議的表情,可我已經懶得去為你辯駁。你的故事太長了,我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告訴他。
“那天她走之後,我一直在想,者常見面也許就會決定你們之間一生的牽絆了。我并不打算幹涉,因為它對于你們那麽重要;我也沒權利幹涉你們之間的順其自然。後來很晚了,她大概回了住處吧——這一段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時候,我不在她身邊。”
我感到自己的眼皮顫抖了一下。燦——如果那個黃昏、那個他輸球以後的黃昏之後我在你的身邊,你的十四年的路是不是就不會這樣難走?
“等再晚些的事情,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慢吞吞地說,“櫻井小姐給燦打了電話,說你在外面喝醉了發瘋,誰也拉不走,叫她趕快過去。”
我輕輕地瞟過了真弓,她一直低着頭不出聲,“當時我還在想,你們球隊那麽多人,竟然拉不住你一個人?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都不行,燦一個瘦瘦的小姑娘能幹什麽?可是那個傻丫頭,竟然連想都不想就去了。”
吧嗒。吧嗒。
水珠落下的聲音。
燦,我真的很想問你,你這麽一個看盡世态炎涼的人,是怎樣被那樣一份兒戲哄得失去了理智?你十五年只得到了為數不多的關心,你應當是清醒且不願意攙和那些讓人沉迷又煩惱的愛情的,你只能靠自己、所以堅持不可以迷失,這些道理你應該是懂的。所以在初到冰帝的那兩個月、那才像你。究竟是什麽東西讓你變成這副模樣?什麽樣強大的東西?
是愛情嗎?十五歲年少又稚嫩的愛情嗎?在不懂愛情的年紀出現的愛情,它真的足以讓涼薄如你的少女倒戈嗎?
或許這一切只有一個解答——你從來就不是什麽涼薄之人,你對于愛的缺失讓你更珍重那輕狂、單純的少年給你的專注。原來繞了一個大圈子,你的拒人于千裏之外只是一層敏感的自我保護,是成長的逆境造成的。它是無比的脆弱,以致一旦有人捅破,你那繼承了母親的敏感多情的本性便會迎上帶給你溫柔的男人,一如你母親當年的故事。
我都明白了。你這溫柔善良、一往情深的好女孩。
作者有話要說:
☆、下篇(3)
“那天晚上大概有淩晨三點多了。我在書店、還沒有睡。外面下雨了,一整個晚上我的右眼皮都在跳——哦,中國人通常把這個理解成,兇兆。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我特別不想去開門。我很怕,害怕那一整個晚上的不安的預感都和她有關。有些古老的迷信如果成真,可能是任何人都不可忍的。
“我現在都記得當時的矛盾心情,想要趕快奔去開門結束那惱人的敲門聲,又不想面對那個強烈的預感。開門的時候,她那麽直白地闖進了我的視野。比我想的還要糟——她看上去就像個給人扯壞的娃娃,扯得線都繃斷了。外面看上去還勉強完整,裏面早就成了破敗的、軟塌塌的棉絮。”
“你猜她懷裏是什麽?”我突然來了精神,直勾勾地看向跡部,心裏升起一種轉嫁痛苦的快感,“是床單哦。一張繡着暗紋的白色綢緞床單,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何況一角上還繡着大寫的‘A’(注:日文中“跡部”一姓的首字母為A)
我從這個男人的眼中看到了躲閃。他躲的不僅是我、或者真相,他仿佛看見當年那個癡心的你,處心積慮地消滅一切被傷害的證據,結果讓他這個兇手心安理得地恨你這麽多年。
“我并沒有拿上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還以為這床但是她想要留下件什麽紀念——畢竟她之前說過她去哪都要帶着自己的枕頭,我想再多帶一條床單我也可以接受。”說着,我慣常地笑着攤了攤手,不去想自己這幽默來的是不是合時宜,“不過她淩亂不堪的頭發和眼淚泡過的臉、還有那個至今歷歷在目的凄慘的笑,讓我明白她受苦了——可是我怎麽也沒料到……
“直到她舉步維艱地進屋來,我看到她換下外褲,大腿內側有血結成小小的暗紅色的痂。我心裏的第一反應不是什麽‘生理期’,而是那種不安的感覺。我問她怎麽回事,她苦笑着跟我說,神志不清的孤男把無力反抗的寡女變成了殘花敗柳。
“看她一臉茫然的表情還在開這種玩笑,她沒哭,我倒是差點哭了。她心裏根本不可能不疼,她是突然一下太疼了,失去了知覺。
“跡部,我當時就知道她一輩子都要白白受這種屈辱,無法控告,無法訴說。她原本就是因為要與你斬斷關系才會最終走到那天那一步,就算你又把事情演化成了另一步,那于她來說也根本不值得提。
“燦說她不能回神奈川了。她說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去見幸村一家人。我提議說過些日子跟我去美國。她說好——她就這樣輕易信賴了只是萍水相逢的我,她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很多細節我不願意再提,但卻不得不忍住錐心的疼痛說出來:既然我決定要讓他知道,為什麽不幹脆把你這許多年所遭受的幾番折磨都告訴他?為何要讓他不痛不癢地去忽略你為他而演變的人生?這麽久的時日之中,我始終覺得兩段人生要麽就老死不相往來,要麽就嵌在皮肉裏,互相冒着偉大的愛和仇恨去疼,疼得一輩子也彼此相望不得。回憶這麽美,最怕在于庸碌一遭、什麽都沒留下。
我不曉得十四年前的夜晚,我是怎麽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的——“強|奸”,我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來的,而你竟然那麽坦然的一笑了之,你到底是承受能力過人,還是心中從來就沒有過那塊貞節牌坊?是你太愛他所以無所謂這種事,還是你太愛他所以打落了牙往肚裏吞?我想你自己恐怕也未曾想明白吧。你也不曾認真去想過——那是一種自我保護,拒絕多想。有些事情想通說破,潛藏的悲哀足以讓人被現實碾成塵土。于是你擺擺手,不想了,留點美好給回憶,留點希望給自己。
“雒,我只求你一件事。”那天你唯一一次掉淚是對我拜托,“千萬不要讓跡部知道。”
這自然不需要你來講。那床被褥是為何才被你帶在身上的,我什麽都懂。我輕輕摩挲你的顴骨:“我自然是可以讓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幸村精市也必定能做到,只是,你要真的想好。這一回頭,你們可能就一輩子背道而馳了。沒有交代的分手、沒有公道的受難,這些你也都認可?”
那時你很是堅決的點了點頭,我從你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偉大的母性一般的包容,像是生産和哺乳一個孩子一樣、完全地敞開自己,認同了掠奪、侵害。你不知道你微弱又堅決的認可教會我許久以後一本小說中所言的一句:受難不該是屈辱的。受難有它的高貴和聖潔。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篇文之初,本來是想寫一個小小的故事,10萬字以內完結最好——沒想到寫着寫着就寫了這麽多年,20萬字了,還沒有寫完……(笑)其實碧雲記這一部分才是我對這個故事最初那一部分的構思。可能完全寫完之後讀着是悲情了點,不過萬物都有自己的緣法,受難不一定就是壞,十幾年的分開不一定就是沒有愛。如果是一個願意為愛有所犧牲的人,能夠做到犧牲也算是圓滿——這一部分厥詞可能還很難接受,那就等等完結之後再談吧,哈。
☆、下篇(4)
你跟我去美國那天,幸村一家都來東京送你。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卻已經體會到你口中那種溫暖感,這也是幸村精市那麽體貼的性格的源起。托他的福,你改程去美國的原因,這一家人絲毫不知。
“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等她想上學的時候我幫她辦好就是。剩下的無非也就是你們兩個‘私會’,這也容易。”我臨行前半開玩笑地對幸村精市說,凝視着他一臉懷疑我的神色。也對,他與我相識也才不過幾天,自然是不放心你跟我漂洋過海的。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你盲目的信任。
不想他突然用與你如出一轍的眼光看着我:“太感謝你了。”
我忍了不過兩秒鐘便笑出來。這男孩子也太過較真。我不喜歡的人是絕對不會幫的。你——星野燦,你這女孩子,真是寬容和柔美得讓我不敢正視。既然我幫了你,就一定是我願意的,何談答謝?
看着你和他的家人一一道別,我對幸村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他說請講。
燦,我知道他愛你。一種超越了這個童稚的年齡、互相關照和願意為你犧牲的愛,不需要身體上的接觸。可是你現在已經不再完整地歸屬于他,而且這不完整很可能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跡部景吾。我不知道幸村是不是依舊能夠愛你——甚至有可能,在未來某天以締結契約的形式,和你結為某種合法的關系。
我點燃了一支煙,似有若無地瞟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他也才十六歲而已。
“算了,還是不問了。”我縮縮脖子。世事變化這麽無常,我一個不相幹的人要一個少年人保證什麽呢?
1997年春天,聖弗朗西斯科陽光明媚。5月。已經是到這裏有一個月了。我陪你在鄉下待過一陣子,看你的發梢一點點變長,瘦削的面頰開始略微紅潤,脆弱蒼白的笑容也越來越少,取而代之是長時間的發愣。我知道,是那場變故的麻醉效果開始逐漸消失,只剩下越回味越無法忍耐的疼。你開始在回想中不斷加深一個印象:你被自己感激的、愛戀的、忍痛放棄的男人狠狠地侵略和屈辱了,你在這場事故中失去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不該失去的東西。更糟的是,你會有意無意地拿自己和你媽媽比較。
我嘗試着轉移你的注意力,你卻無動于衷。終于在某一天,一向食欲不振的你竟然吃掉了我那份午飯,而後伴随着多次嘔吐、體重驟減——強烈的不安的感覺又襲上了我的心頭。我難過而且不得不覺得可笑又可悲:上帝或許是在開一個很大的玩笑,他想把你變成你媽媽。他曾經給了你媽媽一個你,于是現在也想給你一個孩子。只是,你還只有十五歲。
我知道你也早有預感,只是你不說。在我幾次堅持之下,你終于肯去醫院做一個檢查。難道你曾經覺得我很殘忍嗎?是吧。你曾經在後來的幾個月的某天,卧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望着我,目光是極度的寒酷。你那時候……事與願違,卻以為我為此而幸災樂禍。我沒有辯解,但我真的不是的。其實我的心裏被酸澀感充斥的滿滿的。
“我懷孕了。”彼時你從醫院拿了化驗單回來,極為平靜地看着我。就是這種讓人抓狂的平靜生猛地撕扯了我的心,你卻為我的痛苦而快樂。
你利落的轉身卧入沙發中,笑笑地凝視我像在凝視這人間一切可笑的醜态,“你放心吧,我當然會做掉這個小孽障。我還不至于都這麽大年齡了還是非不分呢。”
你說“小孽障”的時候,雖然表情如常,我卻聽見了牙齒要在一起的聲音。你假裝說得那麽輕松,如同故作老成的孩子,因為沒有經歷而把一切都看得太輕易。而我卻像腳下平底忽開閘門,倏地墜了下去,沉到不見底的更深處——此刻,越是“你應有的表現”越讓我的心發慌,我鬧不清這是為什麽。
事實上,沒過多久你就讓我知道我這可愛又可憎的預感是何其真實,真實得讓我每每想起便汗毛樹立: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女孩子,帶了肚子裏不到三個月大的胎兒,在陌生的美國鄉下逃出了我的生活——某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你連人帶衣物,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篇(5)
我不擔心你會出什麽八點檔裏才有的事——八點檔是給無聊的女人讓她們更無聊用的。那種讓人想灑血的劇情你也絕然之以鼻。但這不等于我不害怕——于你來說,作踐自己的肉體沒有半點痛感,肉體的痛是不足為道的;我恐懼的是你會去踐踏、傷害自己的靈魂。你一早就說過,自己什麽也沒有,只有一顆還算堅強清淨的心依偎過活,這是絕不能被污染的。
你曾讓我覺得生命只是用來盛放高貴靈魂的寶匣而已。我只怕你買椟還珠。
你一整天都沒有出現,我知道你是決意消失了。我報了警,但是始終不知道該怎麽跟幸村聯系。我猜他想殺了我也說不定。
接到幸村的電話是一個多星期以後。我本有許多話要說,我有這三個月以來佯裝平靜、實際卻驚慌不已的滿腹委屈,我想哭鬧呼喊,張口卻無言,只有眼淚落下。
“雒笛,你不要擔心,燦現在和我在一起。”幸村精市一開口便是讓人心安的溫和。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我我無法抑制地嚎啕大哭,我将那些負重從心底裏哭出來,因為他這一句話而忘記了這三個月的許多難過。燦,我那時便明白你初識他以後是為何輕易地将信任交給了他。人在太脆弱的時候,別人哪怕只是貌合神離的關懷和分擔,也能換的你無處安放的感激。況且他真的是這麽好的一個男孩子。
這個好男孩為你所承擔的本來屬于你的痛苦,比你自己擔下的還多很多倍。但是他的痛苦該找誰傾訴?
“她今天上午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幸村很是平靜,“問她什麽也不說。從行李上來看,可能回來一陣子了,身上也沒有多少現金了,所以我猜她是自己跑回來的。我怕你不知道這件事會擔心,所以打個電話告訴你。”
幸村精市的口氣裏完全沒有責備,倒像是在安慰我。
“對不起……”我悻悻地道歉。
“不用道歉的,不怪你。她自己決定要回來的,肯定是不會讓你知道。”
我突然想起你的嬰兒。
“幸村……你們……”我不知道該怎麽問。想起幾個月前在東京給你送行的這一家人。當時已經知道你受了怎樣的災難的幸村精市選擇對他們緘口不言,可是現在你該怎麽瞞得過去?
“燦她懷孕的事情,已經告訴我們了。”幸村一貫的冷靜,這一句話卻聽得我五雷轟頂。
燦啊燦,你是不是神智不太清醒了?你不會想傷害這一家人的,你連被強|暴的事情都要瞞過他們,怎麽能說出自己懷了孕?我承諾過這件事情一切保密,但是你卻自己說了。你有朝一日會不會後悔?
而幸村精市的冷靜也讓我不太能承受。我試着去體會他此刻的心情,卻顯得如此慘白無力。他給你的愛情深厚的超出我對這個年代人的想象力,而愛愈深,你所受的傷害便愈是他自己受的,你的痛苦便成了他的痛苦。
吶,燦。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經明白過。默默地站在別人背後、無論怎麽被傷害還是要愛對方的人,是何其難得。你是她的朋友、妹妹、知己、愛人,然後你卻以這四種身份分別傷害了他,每一種都這樣致命。他平靜的背後深藏着幾多眼淚,就像葉芝寫給毛德岡的詩句裏那樣:“你不會懂的。”
我現在仍能體會那時的感覺。久久幹涸的眼窩被眼淚瑩潤了,像是朝霧一樣飄然的潮濕感。
“她還說了什麽嗎?”
電話那一端很安靜,不久他毫無感情地陳述:“燦說要堕胎。她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當然是的。換一個腦子正常的人都會這麽做。且不說孩子是怎麽來的,你不過十五歲而已。十五歲,正是該任性的年紀,連自己都還照顧不好。
“怎麽,聽你的口氣,好像還有異議?”我略有刻薄。
幸村似乎幹巴巴地笑了一下:“不是我有異議。只是我猜想,或許燦是想要留下這個孩子的。”
我猛然有一種別裏科夫見華連卡姐弟騎自行車的滑稽感。我就像那個拼命回避問題的小醜,一下子被人揭穿了:我真的不知道嗎?我不知道你想生下它嗎?檢查結果出來後我屢次催你去做手術你為何含糊其辭?我問你什麽時候去醫院預約你為何扯開話題?你是未成年人,在美國要做這個手術是麻煩一點,但也不是沒有辦法。讓我逼的不耐煩了你幹脆一走了之,這個中玄奧是什麽?這些問題我真的從沒想過是為什麽嗎?我真的從未想出來嗎?
我幾時學起了你,玩起了這自欺的把式。
而幸村精市——我必須要說,他是我一輩子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迎而不避地對傷害挺身而出,能有多大的勇氣如此守護愛的女孩?他十六歲,卻做得比多少成年人更好——那些人甚至不願意對自己的女人負責,何況是別人的?你別這麽看我,我并不是在針對你的父親。這世間不好的男兒多的是,矢島勇介也不過是個中一個而已。
“無論如何,請你務必來日本一趟。”幸村像是一個船長,多大的亂子也安之若素地指揮,“燦不肯說出跡部的事情。可是我媽媽認定是有人欺負了她,一定要去讨個公道……我家屋頂快讓她掀了。”
“燦不可能說出來的。”我苦笑着搖頭,想着幸村太太善良的怒火。
“她确實不可能會說——可是看樣子非得有個理由我媽媽才能放棄追問。”幸村苦笑一聲,或許是一臉悲傷吧,我想,“所以才要你來一趟。編故事這種事還是交給雒笛小姐吧。我做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篇(6)
至今我仍常常想象你自己從美國跑回幸村家的情景。像你第一次到神奈川時一樣,拖一只箱子,只是這次帶的東西只有幾件簡單衣物而已。還有你那殘存的稚氣也被洗掉了。你身上多出了一種“無所謂”的落拓氣質,讓我不曉得該如何形容。我實在難以設身處地去體會你的心境:人遭了這麽大變故應該是苦痛難當,偏偏你卻顯得更加寥落淡定,甚至因為肚子裏那團還未成形的肉流出一種不屬于少女的溫情,我們通常管它叫“母性”。你這小女子,是怎樣做到的。
原來這是獨屬于受難者的韌性。痛苦的事情可以讓人們變得更能承受痛苦,人們會在天災人禍之後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如此柔順又不屈。
“你來了,雒。”彼時我回到日本,看到病榻上你的倦怠的笑容,竟看出一種光輝來。無論是你撐起得圓潤的臉龐、已經微微看出隆起的小腹、關節依舊白森森的手指,甚至是你唇角那一抹可以稱之為嬌羞的氣息,都讓人覺得那麽奇異。
“你還沒去做手術?”我眉尖一挑。
“沒有。”你輕輕搖搖頭,手警惕地撫摸着肚子,像是不自覺又刻意的動作,“我有點害怕去醫院——你知道的吧。”
我輕輕點頭,這是你在美國屢次用來搪塞我的理由。
“已經找醫生開了藥——我想,還是藥流吧。”你滿目柔情地望着自己的肚子,我看到一種信心滿滿的平靜。
“你确定?這麽做很傷身體的,而且有不完全流産的危險,後遺症也很多——”
“那也沒有辦法吧。”你蒼白地笑笑,打斷了我,“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做手術的,那種像試驗用的青蛙一樣躺在手術臺上、毫無尊嚴的方式。”
那時候的你簡直像一尊神像一樣,堅定又柔和、好像再大的事也耐你不得。老實說,我被震驚了——你才十五歲。十五歲而已。
吶,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吧,燦。我以前聽說過一種心理疾病,病人其實沒有任何生理上的病,卻偏要捏造自己的病狀。醫生通過各種檢查卻發現不了任何問題,在病人的一再要求下只得動手術,像活體解剖一樣去看病人體內的異常。可是因為本身就是捏造的,當然只能白白動手術,然後還有下次、再下次……其實那病人所希望的就是這個,想要動手術、在身體上留下各種傷痕。下次還要捏造病情、再動手術,獲取別人的關心和同情;被人覺得:好可憐,連什麽病都不知道卻要不停動手術。
你讓我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完全相反的病:明明已經千瘡百孔病入膏肓,卻拒絕治療,裝出一副“我完全沒事”的樣子。這個問題藏在我心裏許多年了,一直沒有和你确認。來跡部的公司之前我終于下着決心問了——如你所言,冷血的問了。我并非是想要逼你,而是逼自己面對這些年來不敢正視的問題:
——如果當時沒有我那副讓人讨厭的裁判者似的模樣,這個孩子你是不是就生下來了?
你最終選擇了藥物流産。自己一人偷偷的,在一個沒人在你身邊的黃昏。起效的時候,你捂着肚子在床上不停打滾,疼的發出獸一樣的沉|吟。沒多久我回來,趕快打電話給幸村媽媽。她拉着你的手,像是她自己在流産一樣地哭。你低低地哼出幾聲,口中是幸村精市的名字。
那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剛來這裏的那天幸村精市拉我出去,問我到底應該怎麽跟他母親解釋你懷孕的事情。我說了幾個建議(已經是我力所能及編出來的所有的原因了),他卻很頭疼地看着我:“我原本以為找了一個會編故事的人來跟我媽媽解釋,可是——你是寫奇幻小說的嗎?這都是些什麽理由?”我假裝沒聽懂地開玩笑:“要不就說是你的孩子吧,如何?反正事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