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節課的時候頭突然疼起來
是英語課。石川老師在講臺上講的無比亢奮,燦的反應卻和以往大相徑庭,怎麽也聽不進去。現在已經是周三了,而她的反常從周一一直持續到現在,還沒完。
那個女的——佐藤和美。燦一想起她汗毛都要豎起來。那女人不是什麽善茬這點很容易就能感覺出來。重要的是她到底有什麽程度。初次見面燦感覺她是個炸彈,第二次、也就是周一早晨,她讓燦受到了跡部景吾的狠狠責備,雖然燦并不在乎這個,但是這件事代表着這個女人的挑釁。
有人挑釁,是一定要接招的,這是她為人的原則。但她從來沒把這一點放大到尊嚴——像跡部景吾一樣,動辄就被傷害了自尊,那是多廉價的自尊啊。她的自尊有足夠分量,是比任何東西還要金貴的東西,絕不輕易拿出來示人。
因為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除了自尊,根本不可能從別人的心中得到絲毫尊重。
燦每次想到這裏。心裏就像是抽絲剝繭一樣:外表完好,但是自己也只有自己知道,那其實是一顆越來越空的心髒。
“星野同學?星野同學。”燦緩過神來的時候,看見石川老師有節奏地敲了兩下講桌。
燦站起來,低着頭不去看她的臉,因為石川正用那種探尋的、關切的目光在看她,試圖從燦那裏得到一些回應。從燦轉學到冰帝的那一天,她就對這位貌不驚人卻處處透着靈氣的年輕英文老師抱有極大的好感。而石川确實也回應了她的這種期望,她的舉手投足,一直演繹着燦心中的那個完美的石川奈緒。正因如此,在英文課上的走神讓她深感抱歉。
“星野同學,你身體有什麽問題嗎?”石川老師微微向前探身。
“No, I have no problem.”燦不知道自己的臉色煞白難看。
“OK……”石川奈緒看看她,猶豫了一下,“If so, please read this passage for us.”
燦拿起課本開始讀。那是一篇有關于“愛”的文章,燦讀得有點累。
她想說她其實很受不了那樣的關懷備至。比如轉學之後,石川老師一直為她制造了一個亦師亦友的關系;比如參加酒會,真弓為燦的體面準備得那些周全;比如在神奈川,幸村一家對她何等的幫助和包容;或者追溯到更遠,她在孤兒院度過的不算很漫長的日子,那裏有些人對她也懷有可以稱為是“愛”的感情。
——可是稱為是愛吧。她正在朗讀的這篇課文這麽告訴她。她可以暫時忘記跡部景吾的責備、佐藤和美的挑釁,以及像無底洞一樣又深又黑的櫻井真弓。
“今天英文課怎麽了?心不在焉的。”午休時候真弓到燦身邊來。之前因為一些原因,班主任把全班的座位大洗牌,真弓和燦也就分開了。
“啊……沒什麽。”燦沖她露出那種誠懇的、大大的笑容,“有點不舒服,現在好多了。”
說完立刻又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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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周三啊。”真弓提醒着。
“嗯。”頭也不擡。
真弓埋怨似的撇了撇嘴,直到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她才開口問燦:“今天網球部的晨訓為什麽不去?”
燦仰起臉。她比真弓矮了半頭。
“當初答應你大概是因為覺得自己一個人有點無聊,可是現在想起來也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吧。”燦冷靜地看着真弓的眼睛,那是一雙溫度比她還要低的眼睛。
真弓看着她,終于是不再說話。當初燦答應自己已經是意料之外,現在既然她打定主意,任憑自己再說什麽也是沒有用了。從忍足口中得知星野燦被跡部呵斥的時候,她知道對燦來說這個并不算什麽,她是什麽樣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會讓自己敗在那種低級的游戲之下。但是真弓想起周一之前的事情、那些按她預期正在進行的事情,就知道那是怎樣一幅場景了——雖然她并不知道那些事情具體是怎樣的。想必是不小的波瀾。
“吶,燦記得和美吧。”她聰明的轉換了口氣,但是沒轉換話題。
果然捕捉到了瞬間的驚訝。這讓真弓十分滿意。
燦點點頭。
“我還沒有機會和她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呢。所以我想趁着後天晚上在我家裏給她接風洗塵——也不算太晚吧。”真弓刻意地扶着嘴唇做思考狀。
燦狹促地一笑,抽身離開:“不晚啊。但是,你和我說這個幹嗎呢。”
“我的意思是……”真弓湊上前去,“你要不要也來?”
“No way.”燦呵呵一笑。
“有好戲看你也不來嗎?”燦的拒絕是意料之中的,但是真弓還是問了一句。
“世界上的戲多了,這一出又關我何事?”
“如果說你能知道渡邊修那天為什麽會出現在跡部家裏,你也不來嗎?”
燦站住了腳步。
這樣的事情,還是值得考慮的。
☆、上篇(5)
5.
跡部景吾銳利的目光依次掃過餐桌上的每個人。
這确實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怪異組合——坐在主席位上的東家櫻井真弓,在真弓一左一右的是她的男朋友忍足侑士和她的不明所以也能天天黏在一起的小女朋友星野燦。忍足旁邊是渡邊修,燦的旁邊是佐藤和美,夾在佐藤和渡邊中間的,就是跡部景吾。
多詭異的六人組合,在座的每個人應該都已經嗅到這種詭異的氣氛;事實上,每個人也都心懷鬼胎——只是沒人言明。他們之間好像有一層看不見的窗戶紙,哪怕一句話說的錯位都能夠捅破。誰都能做到。誰又都做不到。
真弓環視了這層淡淡的氣氛,似笑非笑的表情讓燦知道她其實對此很滿意。
櫻井真弓在長長的尴尬局面之後終于起身,捧着一瓶琥珀色的BACARDI RUM酒給餐桌上的每個人依次斟酌。到燦的時候,她輕輕瞄了一眼,沒錯,是BACARDI RUM,古巴産的朗姆。通常會用它做雞尾酒的酒基,直接拿來喝的大概也只有傳統産地加勒比海沿岸國家了。
櫻井真弓竟然愛喝這種酒。燦忍着才沒有笑出來。
“好了諸位。”真弓笑吟吟地舉起高腳杯。她今天穿了一件深黃綠色的晚禮服,和她描畫的金色的眼影非常搭,顯出高貴的氣質,“大家互相之間并不陌生,所以今天也就算是我們私下的小聚。如諸位所知,坐在這裏是個佐藤和美小姐接風洗塵的。真弓做東,給和美小姐置辦了簡單的酒宴,還請和美小姐多包涵。”
真弓瞥向佐藤,燦也看了她一眼,佐藤和美的肩有些縮,局促地點頭,笑容有些尴尬。
[她和真弓之間看來當真有些過節。]燦想。佐藤和美好歹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更何況她身上的那股危險氣,不至于連這點陣仗都應付不來吧。
可能她自己也察覺今天這頓飯局和鴻門宴區別有限吧。
“那我們大家就開動吧。”真弓笑得天真無邪,“我就不一一照顧了,大家自己來。”
先是真弓自己和忍足侑士,然後燦也識趣地動起了筷子,接着是跡部景吾、渡邊修。佐藤和美卻遲遲不動。
“吶和美,今天你可是主角,怎麽不吃?還是我照顧的不周到?”真弓擺出一副好客的潑辣勁,但是明白人一聽就能聽到滿嘴的火藥味。
燦感到真弓碰了碰自己的腳,off table.她當然知道該自己出場了,就算真弓不提醒她她也會站起來。
“佐藤小姐,這杯酒敬你。”燦捧着酒把胳膊伸出去,兩條刀削一樣的鎖骨站立起來,一副駭人模樣,與之相對的是她用笑容精心修飾好的臉,無懈可擊。
“周一早晨說了很不合适的話,也讓你很難過,你別挂在心上。”燦拿出先幹為敬的破落架勢。
燦說着真的一仰頭把酒灌了進去。
——櫻井真弓這酒還真不打折。燦一邊在心裏笑罵一邊想着喝醉了善後的事。
佐藤和美驚慌地站了起來,微微張着嘴不知道要說什麽,她只是錯亂地點着頭,又搖頭。滿臉的無辜和不經世事。
真是符合她形象的表現。燦唇角一勾,清了清嗓子,道:“那天真是我不對。明明有你這個正牌女友在,我還待在網球場看跡部同學打球,實在是很不識趣——可是你知道,像他這樣有魅力的男子,沒有哪個女人會甘心錯過,我當然也是。向你道歉了,以後我一定會和跡部同學保持距離的,也不會再去網球部了——畢竟,我還有我在生物部的本職工作,是吧,修。”
燦把頭扭向身邊的渡邊修,溫和大度地笑着,滿眼都是溫柔。
霎時間跡部景吾的瞳孔縮成了一個點,渡邊修面如死灰,而佐藤和美呆呆地站在那裏,像是給石化了一樣再也不動。
忍足推了推眼鏡,面前的朗姆酒一飲而盡。
真弓看看燦,覺得她的形象是從沒有顯露過的完美。坦白說,她讨厭酒會上那個軟弱包容的她。燦身上最美的地方,就是她骨子中的寒冷氣息,是她天賦異禀的還擊,是她為了達到手段不惜去犧牲任何人的魄力。
——你看渡邊修,他是對燦最好的人,卻因為必要而成了這出以女王為主角的默劇裏最悲情的英雄。
時鐘倒回到周三的午休時間。
教室裏只有真弓和燦兩個人。真弓的大眼睛顯現出詭異的光澤,燦知道那是因為她很興奮。
她告訴燦,周五的這桌鴻門宴會是怎樣的一出悲情劇,悲情劇的角色都有怎樣的秘密。
比如跡部景吾,他什麽也沒做錯。只是一個無辜的、被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女朋友佐藤和美愛慕的男孩子。
比如渡邊修,他什麽也沒做錯。但是卻很無奈的兼任着跡部景吾的表親哥哥,以及和佐藤和美定下了娃娃親的富有責任感的男子。
比如佐藤和美,她什麽也沒做錯。只是在英國的生活告訴了她要獨立要民主,要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為了抗争命運她也學會了僞裝以及不擇手段。唯一在她完美劇本之外的是,出現了星野燦這個攪局的。
比如星野燦,她什麽也沒做錯。只是從小的經歷告訴她,必須要對那些傷害自己的人狠狠的還擊,因為沒有人會保護她。
那層誰都能捅破又都不能捅破的窗戶紙,被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子戳開了一個小洞。縱然是小洞但是已經夠了,因為不再密不透風,因為大家借這個洞迅速交換了心中的秘密。
窗戶紙因此,也就不再有它的意義。
——那麽,撕破了也就無所謂了吧。
誰也不知道那天的酒席是怎麽散場的。
桌子上的菜原封未動只是冷了。月亮還是月亮只是寒了。酒還是酒只是變味了。
所有人都走了,燦趴在真弓家的酒桌上不起來。真弓沉默的望着她,很久才發現她的肩膀在顫。
我們都想要善良只是不能回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有點亂啊亂~唉,他們的關系也有點亂……沒關系,我會盡量記得自己原本要寫什麽……
☆、上篇(6)
6.
“哦,沒錯,”櫻井真弓喝得有些醉。她低着頭瘋笑的時候,燙得精致的卷發懶散地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脖頸和肩膀。
“景吾這小子從小就這麽目無長尊……哈哈。”真弓向燦舉了舉高腳杯,裏面是珀色的朗姆酒。而她的赤腳旁邊的酒瓶子告訴了每個不知情的人,那就是鴻門宴上沒怎麽動的那一瓶。
誰也想不到,這一場原本應該體面得不得了的給佐藤和美接風洗塵的私家宴的結局竟然是不歡而散——當然,這些“誰”并不包括東家櫻井小姐以及她的朋友星野小姐。事實上,她們兩個喝多了以後甚至可以像現在這樣,人走茶涼之後在偌大的櫻井宅裏面光着腳滿地亂跑,肆無忌憚地撒酒瘋。而且還附加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被真弓傾訴衷腸。
“我跟你說啊……我們兩個小不點從英國回來的時候,景吾就在迎新會上作為代表致辭,沒說別的,就幾句話——冰帝以後是本大爺的地盤,你們都沉醉在本大爺華麗的美技之下吧!你能想到他那個臭屁的樣子吧?當時整個會場都沒有聲音了……哈哈哈哈……”真弓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燦也跟着笑得滿地打滾,胳膊一揮抽到了真弓的臉上。
“後來景吾把食堂弄成了你現在看到的樣子……對,還有噴泉啊包括現在教學樓,那都是跡部同學不計成本搞出來的幺蛾子……”真弓醉眼朦胧的甩甩頭,用力的扯自己的裙子。這件為晚宴特地準備的深黃綠色的禮服不知道是因為剪裁太別致還是她真弓用力太猛,已經歪歪扭扭地像是印度紗麗一樣挂在她身上。
“這小子還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挑戰整個網球部呢——正選都是三年級的。我當時膽子還很小……”真弓打了個酒嗝,使勁兒的搖頭擺手,“我還一副欲言又止的傻樣。你得知道,我們兩個剛從英國回來,有的日語還說不利索呢……但是景吾不怕,他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
“不過在他把隊長打在地上喘不過氣的時候我就知道跡部景吾這小子,又讓他得逞了……這時候侑士來了——他從關西那邊……好像是大阪吧?嗯過來上國中……他和景吾單挑來着。景吾還是贏了,不過我男朋友也沒讓他占到什麽便宜——要不怎麽能是我男朋友呢!”
“你小點聲……”星野燦在勸別人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簡直笑得歇斯底裏,她真喝的太多了。真弓喝得再多也還用酒杯,星野小姐已經拿着客廳酒架上的朗姆酒直接往肚子裏灌了。
“吶,我說完了……”真弓醉的點頭如搗蒜,“該,你了。”
“我?哈哈……有什麽好說的……”
臉對臉。燦不知道真弓什麽時候把臉湊得那麽近,她的酒甚至都吓醒了一些。
“你……不乖哦……”酒氣沖天,“我知道,你有,故事。你要是不說——”
真弓詭谲地笑。
“我就親你。”
燦認真的看着眼前的女子開始大笑,一直笑到她的眼裏泛出淚光。
清晨的第一抹曙光照了進來。Scarlett O’Hara。
真弓在沉醉中聽完了那些同樣沉醉的酒話,但是她知道那些都是真的。她将星野燦語無倫次的語言拼湊成一個勉強完整的故事,卻得到了一個煞是心碎的結果。
她的眼淚伴着奧羅拉的裙袂①潸然落下。
這個故事稍微有點長。它有太多的心碎和太多的不應該,它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滴血的眼淚。
如果我們可以回到過去。
如果我們能夠預見未來。
一切會不會和今天有所不同。
叫做光代的丹麥女人會不會活着。叫做燦的混血女孩會不會存在。叫做幸村精市的男孩子的生活會不會能夠更簡單。幸福,是不是更加容易觸及。
還有所有掩埋在體面和尊嚴背後的眼淚,所有不能輕言的痛苦,所有不能名狀的奇特的成長方式。
我們生存的星球,原來是以悲傷為力量在晝夜不息的旋轉着。
①奧羅拉:羅馬神話中的曙光女神。
作者有話要說:
☆、下篇(1)
【下篇】
1.
1994年7月。橫須賀①。地面熾熱得冒煙。
燦右手拖着能把一個她裝進去的行李箱,左手拿着寫着地址的紙條。
“诶——這是什麽地方……”燦停下腳步,小手又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張橫須賀區的地圖,是剛剛在便利店買到的。
她已經餓得發昏了,可是沒有預算多餘的錢給自己買一份午餐。錢就只有那麽點,是找人借的——還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順利找到白河阿姨家……還是要省着點花啊。
“糟糕了……走錯方向了。”燦失望地張張嘴,卻也只能嘆口氣而別無他法。
她喝了口水,拉起箱子準備過馬路。剛剛轉過身就聽到了刺耳的剎車聲,她還沒反應過來就連人帶箱給掀翻在路上。
燦掙紮着坐起來,看了看正在流血的膝蓋。
“你沒事吧?……”面前是慌張的自行車少年,車子支在一旁。
如果問起幾年甚至十幾年後的燦,她只是一笑而并沒有說得更多。她說,只記得看見穿着白襯衣的男孩子,雖然還是童稚的娃娃臉卻有着颀長的身材。他的頭發和瞳孔都是大海一樣的深藍色,聲音也如同大海一樣寬厚而溫柔。
下午四點以後,太陽的溫度似乎有所收斂。天空的顏色也逐漸潤和起來,呈現一種寧靜的水藍。
燦被肇事者帶到立海大學附屬醫院,在這麽靜谧的下午昏昏欲睡。她乏累了。幾天以來奔波在東京的幼兒護養設施、各個證明機關,尤其是因為她是一個未成年人而增加了很多本來不必要的繁瑣手續。現在,她又只身一人拿着一張只寫着一個不靠譜的地址的紙條,從東京來到神奈川。
“诶,你要去這個地方?”肇事者拿過她手中緊緊捏着的紙條看,卻出人意料的睜大了眼睛。
燦戒備地看着他,活像一只貓要搶食的神色。她在心裏掂量着,該不該把實話說給這個素不相識就先掀翻自己的同齡男孩。
他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寬容地笑了:“你叫什麽名字?”
不說話。
“我叫幸村精市,12歲。你多大了?”
還是不說話。
他顧自點了點頭,絲毫不介意燦的警戒和沉默。
大夫推門進來:“看來只是軟組織挫傷和外傷,從片子上看沒有傷到骨頭。靜養一段時間就可以了,注意回家以後不要吃太油膩的東西,還有要記得按時噴藥。”
“是的。”幸村站起身來,本分地點頭,又向大夫鞠了一躬,“真是謝謝您了。”
“吶,小燦,我們走吧。”他伸出手,燦卻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我沒有告訴過你。”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說話簡潔得厲害。
“雖然你沒有告訴我,”幸村精市笑眯眯地伸出纖長的手指,指着那個對于燦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樣的地址溫和地笑,“你要去的,是我家哦。”
一周之前。在東京的孤兒院。
“倉田阿姨,我真的不能繼續在那裏生活了……媽媽如果知道我在他家過得這麽不開心也一定會擔憂的。”
面前的老阿姨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去拿過一本厚厚的夾子:“燦,這個手續相當複雜,你本來是從這裏被領養出去的……你也知道你父親的身份,養女出逃又回到孤兒院這種事,傳出去對你父親的影響很不好——”
“誰要管他怎麽樣。”誰也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女孩子身體裏的冰冷從何而來。但是燦自己知道,那是血緣的力量,支持她這種無堅不摧的固執。
倉田無奈的搖了搖頭。她眼角的紋路深深地刻畫着她在孤兒院付出的心血。
“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收養你是合法的事實,就是你的養父了——當然,我們也知道矢島先生其實就是你的生父,只是由于他的社會身份,無法給你一個合理的名分。你五歲的時候他就就收養了你。七年了,我勸你還是不要如此草率。”
“那麽倉田阿姨你是說什麽也不肯幫我咯。”
“你真的是固執。就和你媽媽是一個樣子。”
老阿姨只得打開那本陳舊的資料夾:“小燦,你也不是無處可去。你媽媽在東京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同學,你看。”
白河惠。燦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你媽媽之前和我說過,要把你交給你的父親,可是你看你……不過她也給我留下這個地址,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打擾白河小姐。”
“她住在神奈川?”燦盯着檔案一動不動。
“是啊。你媽媽留下地址的時候白河小姐已經結婚了。她嫁到神奈川去了,夫家姓幸村。”
燦懂了,媽媽為什麽不願意去打擾白河惠小姐,那畢竟是不方便的。讓已經結婚的大學同學領養自己的孩子,像什麽話。
那麽,真的要去嗎。
“倉田阿姨,能不能以孤兒院的名義打電話幫我試探一下。我想聽一聽她的态度。”她淺棕色的眸子裏滿是與年齡不符的老練世故。
“那倒是可以……”
“如果她同意,我又偷偷地把戶籍轉回孤兒院,是不是就可以通過正當的手續被她收養呢?”
“這……理論上是這樣。”
倉田又一次在這個她曾經看護了幾年的小鬼面前妥協了。
傍晚總是美麗的。通常會有情侶之間浪漫的惜別,或是青梅竹馬歡心的笑容。
還有像這樣剛剛認識卻在出生之前就已經頗有淵源的少男少女在夕陽下的自行車旅程。少女撞傷的膝蓋正是他們相識的契機所在。
“是啊。阿姨的夫家姓幸村。”燦喃喃自語,“那你是……”
“我是她的兒子。”少年溫和地笑,“母親前陣子接到電話說你要來,開心得不得了呢。小的時候我們就經常會聽母親提到光代阿姨,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燦的眼光黯淡下來,她簡短地回答:“是啊。”
是啊。是嗎。其實她記不清了。
幸村精市看上去很內向,其實他是個很健談的孩子。之所以顯得內向是因為他的溫和。
“小燦摟住我的腰,不然會摔下去的哦。”幸村精市略微回頭。
沒有動靜。
她聽見他在前面笑了,雖然很小聲。
“其實不用介意的。我經常也這樣載我妹妹。”
燦的眼皮擡了一下。慢慢地,把手臂環在他的腰上,頭靠在他的背上。她感受到一種在大海中漂流而抓住浮木的安心。
可是,她知道這只是短暫的停泊。求生者是不能僅靠浮木得救的。
絕對不可以習慣信賴別人。
①橫須賀,神奈川縣四大區之一,位于南部。我不知道所謂“立海”在神奈川的什麽地方,橫須賀是我亂寫的,因為在神奈川我只知道橫須賀一個區(……)。巧的是幸村的官方檔案上寫他的小學是在南湘南。好吧,湘南地區和橫須賀是重疊的~那麽我姑且就假設我家主上幸村連同他家連同立海大連同(衆:你還想連同什麽!)……都在橫須賀好了……
【下篇】
1.
1994年7月。橫須賀①。地面熾熱得冒煙。
燦右手拖着能把一個她裝進去的行李箱,左手拿着寫着地址的紙條。
“诶——這是什麽地方……”燦停下腳步,小手又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張橫須賀區的地圖,是剛剛在便利店買到的。
她已經餓得發昏了,可是沒有預算多餘的錢給自己買一份午餐。錢就只有那麽點,是找人借的——還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順利找到白河阿姨家……還是要省着點花啊。
“糟糕了……走錯方向了。”燦失望地張張嘴,卻也只能嘆口氣而別無他法。
她喝了口水,拉起箱子準備過馬路。剛剛轉過身就聽到了刺耳的剎車聲,她還沒反應過來就連人帶箱給掀翻在路上。
燦掙紮着坐起來,看了看正在流血的膝蓋。
“你沒事吧?……”面前是慌張的自行車少年,車子支在一旁。
如果問起幾年甚至十幾年後的燦,她只是一笑而并沒有說得更多。她說,只記得看見穿着白襯衣的男孩子,雖然還是童稚的娃娃臉卻有着颀長的身材。他的頭發和瞳孔都是大海一樣的深藍色,聲音也如同大海一樣寬厚而溫柔。
下午四點以後,太陽的溫度似乎有所收斂。天空的顏色也逐漸潤和起來,呈現一種寧靜的水藍。
燦被肇事者帶到立海大學附屬醫院,在這麽靜谧的下午昏昏欲睡。她乏累了。幾天以來奔波在東京的幼兒護養設施、各個證明機關,尤其是因為她是一個未成年人而增加了很多本來不必要的繁瑣手續。現在,她又只身一人拿着一張只寫着一個不靠譜的地址的紙條,從東京來到神奈川。
“诶,你要去這個地方?”肇事者拿過她手中緊緊捏着的紙條看,卻出人意料的睜大了眼睛。
燦戒備地看着他,活像一只貓要搶食的神色。她在心裏掂量着,該不該把實話說給這個素不相識就先掀翻自己的同齡男孩。
他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寬容地笑了:“你叫什麽名字?”
不說話。
“我叫幸村精市,12歲。你多大了?”
還是不說話。
他顧自點了點頭,絲毫不介意燦的警戒和沉默。
大夫推門進來:“看來只是軟組織挫傷和外傷,從片子上看沒有傷到骨頭。靜養一段時間就可以了,注意回家以後不要吃太油膩的東西,還有要記得按時噴藥。”
“是的。”幸村站起身來,本分地點頭,又向大夫鞠了一躬,“真是謝謝您了。”
“吶,小燦,我們走吧。”他伸出手,燦卻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我沒有告訴過你。”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說話簡潔得厲害。
“雖然你沒有告訴我,”幸村精市笑眯眯地伸出纖長的手指,指着那個對于燦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樣的地址溫和地笑,“你要去的,是我家哦。”
一周之前。在東京的孤兒院。
“倉田阿姨,我真的不能繼續在那裏生活了……媽媽如果知道我在他家過得這麽不開心也一定會擔憂的。”
面前的老阿姨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去拿過一本厚厚的夾子:“燦,這個手續相當複雜,你本來是從這裏被領養出去的……你也知道你父親的身份,養女出逃又回到孤兒院這種事,傳出去對你父親的影響很不好——”
“誰要管他怎麽樣。”誰也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女孩子身體裏的冰冷從何而來。但是燦自己知道,那是血緣的力量,支持她這種無堅不摧的固執。
倉田無奈的搖了搖頭。她眼角的紋路深深地刻畫着她在孤兒院付出的心血。
“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收養你是合法的事實,就是你的養父了——當然,我們也知道矢島先生其實就是你的生父,只是由于他的社會身份,無法給你一個合理的名分。你五歲的時候他就就收養了你。七年了,我勸你還是不要如此草率。”
“那麽倉田阿姨你是說什麽也不肯幫我咯。”
“你真的是固執。就和你媽媽是一個樣子。”
老阿姨只得打開那本陳舊的資料夾:“小燦,你也不是無處可去。你媽媽在東京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同學,你看。”
白河惠。燦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你媽媽之前和我說過,要把你交給你的父親,可是你看你……不過她也給我留下這個地址,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打擾白河小姐。”
“她住在神奈川?”燦盯着檔案一動不動。
“是啊。你媽媽留下地址的時候白河小姐已經結婚了。她嫁到神奈川去了,夫家姓幸村。”
燦懂了,媽媽為什麽不願意去打擾白河惠小姐,那畢竟是不方便的。讓已經結婚的大學同學領養自己的孩子,像什麽話。
那麽,真的要去嗎。
“倉田阿姨,能不能以孤兒院的名義打電話幫我試探一下。我想聽一聽她的态度。”她淺棕色的眸子裏滿是與年齡不符的老練世故。
“那倒是可以……”
“如果她同意,我又偷偷地把戶籍轉回孤兒院,是不是就可以通過正當的手續被她收養呢?”
“這……理論上是這樣。”
倉田又一次在這個她曾經看護了幾年的小鬼面前妥協了。
傍晚總是美麗的。通常會有情侶之間浪漫的惜別,或是青梅竹馬歡心的笑容。
還有像這樣剛剛認識卻在出生之前就已經頗有淵源的少男少女在夕陽下的自行車旅程。少女撞傷的膝蓋正是他們相識的契機所在。
“是啊。阿姨的夫家姓幸村。”燦喃喃自語,“那你是……”
“我是她的兒子。”少年溫和地笑,“母親前陣子接到電話說你要來,開心得不得了呢。小的時候我們就經常會聽母親提到光代阿姨,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燦的眼光黯淡下來,她簡短地回答:“是啊。”
是啊。是嗎。其實她記不清了。
幸村精市看上去很內向,其實他是個很健談的孩子。之所以顯得內向是因為他的溫和。
“小燦摟住我的腰,不然會摔下去的哦。”幸村精市略微回頭。
沒有動靜。
她聽見他在前面笑了,雖然很小聲。
“其實不用介意的。我經常也這樣載我妹妹。”
燦的眼皮擡了一下。慢慢地,把手臂環在他的腰上,頭靠在他的背上。她感受到一種在大海中漂流而抓住浮木的安心。
可是,她知道這只是短暫的停泊。求生者是不能僅靠浮木得救的。
絕對不可以習慣信賴別人。
①橫須賀,神奈川縣四大區之一,位于南部。我不知道所謂“立海”在神奈川的什麽地方,橫須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