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晚回來後,顧嶼果然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假裝什麽也沒發生,然後鑽空子。
他依舊按照原計劃拍他的‘退休’音樂短片,依舊按照原計劃寫着歌,也從未放棄過跟着歷屆音樂生去集訓的想法。
然而,這一次顧叔叔卻罕見地什麽也沒說。
《黃昏》的故事,在最後阿宇那句輕飄飄的呓語中落下帷幕,畫面裏顧嶼和楊昱廷遙遙相望,漸漸地,楊昱廷的臉變成了顧嶼自己的模樣。
看完成品後,張與樂久久沒有回過神兒,當初拍的時候,因為人多嘴雜她并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觸,僅僅只是覺得新奇。
可當所有視頻被打碎了揉進音樂裏的那一刻,張與樂第一次覺得阿語不再只是自己筆下的人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顧嶼用自己的音樂和微薄的演技,很好地诠釋了這個人物。
張與樂很期待它被衆人欣賞的那一天。
拍攝工作全部結束後,就快要過年了。
之前忙着幫忙還沒有太大的感觸,可停下來看到家裏忽然多出的年貨以及廣場那些大紅大紫的廣告牌時,才反應過來,哦快過年了。
阿姨這幾天忙着打掃家裏的衛生,而去年過年的這個時候,張天國每天喝得醉醺醺回來督促張與樂打掃衛生,當然最後張與樂也僅僅只是做了個樣子。
沒有絲毫溫暖的年不過也罷。
這是她那時候最為破罐破摔的想法。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有阿姨,一個家裏有了女主人便開始能有條有理地運作起來。
張與樂也閑着沒事做,做作業之餘也會偶爾幫一幫。
那天,阿姨正搬了一把大大的椅子站在廚房的窗臺邊,打算抹窗戶。這片窗戶很大,而且很髒,起着多年來從未被清理過的油煙和成年老垢。
張與樂寫完作業出來,看到這一幕,忙跟着拎了一塊抹布想跟過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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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樂,你來做什麽,快回去做作業,這裏有阿姨呢!”阿姨一如既往地熱情客氣。
張與樂堅持,“沒事。”
說完拿起抹布就開始擦拭起來,窗臺上藏污納垢,油污黏膩不堪,很用力很用力也不一定擦得幹淨。
張與樂擦了十幾分鐘,手就有點兒酸了,她直起腰來揉了揉手腕。
一旁的阿姨見了,忙笑着說,“累了吧,累了就回房休息吧。”
張與樂搖搖頭:“沒事兒阿姨,這點兒活我還是能幹的。”
阿姨笑:“那行吧,要是真覺得累了,就回去啊。”
“好。”張與樂點點頭,阿姨就下了椅子,彎下腰到一旁的水桶裏搓了搓髒抹布,那桶裏的水烏泱泱,她頭低垂下去的時候耳旁垂下了一縷青絲。
阿姨的手不像是常年幹活的樣子,看着也不像是四十歲的女人,她身上沒有平常那些中年婦女的市井氣息。
張與樂怔怔地望着阿姨的側影,有些出神,半晌她問,“阿姨,你今年過年回家嗎?”
阿姨身形一頓,語氣似平淡地道,“……不回去呢。”
說完,她用力擰了擰抹布,直起腰笑着回望她道,“阿姨今年陪你們過年好不好?”
那個笑容輕飄飄地挂在阿姨的臉上,好像一用力就會馬上被吹跑戳破了一樣。
張與樂怔了片刻,随即若無其事地回了一個盡量溫暖的笑,“好呀。”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追問,一直以來她都隐隐覺得阿姨并非平常人,可她又有些模糊地知道,有些事是需要營造錯覺來維持平衡的。
所以,她什麽也沒問。
兩人很默契地都收回視線,緘默地繼續擦着窗戶。
過了一會兒,窗外嗡嗡地傳來汽車的引擎聲,一個黑色的轎車兜兜轉轉地開了進來。
這兩天遠道而來的賓客都特別多,社區裏車子都比往日多了一倍,估計又是什麽來走訪的親戚或者剛回到故鄉的游子。
轎車慢吞吞地停在了張與樂視野左側的一棵郁郁蔥蔥的樹下。
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女人抱着一個小女孩兒走下來,其次是顧嶼和顧叔叔。
顧嶼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襖,腳上踩着一雙很酷的板鞋,從車後座下來就默默地跟到了後備箱,跟着顧叔叔把車上的行李拿下來。
整個過程,父子兩都沒說一句話,也沒有看彼此一眼。
不知道那件事最後到底怎麽樣了。
張與樂看得出神,思緒跟着出走了。
“那是樓下那個經常來找你補習的小夥子吧?”耳邊忽然冷不丁地傳來阿姨的聲音。
張與樂被吓一跳。阿姨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着停下來看到了樓下的顧嶼,這讓張與樂莫名有些被抓包的慌張。
她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便收回了視線。
阿姨看她這樣卻笑了,“其實你不用這樣,阿姨倒是覺得你們兩挺好的。”
張與樂臉刷地紅了,有些不知所措起來,“阿、阿姨,你在說什麽呀?”
阿姨迎着窗外的光影,笑了,滄桑年老的臉上竟然帶了一絲少女的笑意。
“年少懵懂的感情,不正是最美好的嗎?你們兩都是好孩子,一定會很好很好。”
張與樂怔然,莫名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沉默地轉過頭,朝窗外望去。
樓下光影斑駁裏立着的青蔥少年,搬完最後一個行李箱時,恰好被穿着粉紅色棉襖的小女孩撲了滿懷。
他踉跄地後退了一步,然後蹲下來抱住了小女孩,似乎心情很好地沖她笑了笑,說了句什麽。
然後,忽然視線後移,隔着一段長長的距離,對上了樓上張與樂的眼睛,微微一愣。
張與樂一時心慌忙想收回視線,然而這時顧嶼卻已經順手拉起了王佳樂短短的手沖她老遠揮了揮,臉上挂着淺淡又疏朗的笑。
那個笑一下子,就撞進了張與樂綿軟的心髒。
萬物靜好。
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大年初一。
整座城市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蘇醒,空氣裏充斥着滿是年味的硝煙味道,還有滿地大紅色的爆竹殘骸。
在這年味十足的早晨,張天國帶着阿姨和張與樂出門去拜年,七大姑八大姨,挨個走訪了一遍。
按照慣例,所有親戚都來關心了下張與樂的成績,往年這時候張天國就開啓了他的吹牛模式。
然而今年沒有,今年他什麽也沒說。
……
中午和往年一樣在爺爺家吃飯,飯後,張天國一如既往地被留在了飯桌上跟一群叔叔比酒量,阿姨也被拖去打牌了。
張與樂一人無聊地坐在客廳裏,忍受着幾個小孩子的尖叫聲。
半路,大姑摸着一手牌跑過來說,“樂樂啊,姑姑打牌去了,你看着他們一下啊,別讓他們跑下樓了。”
于是,張與樂就肩負了看管幾個小孩兒的使命。
這幾個小孩兒都比較調皮,年齡跨度很大,有四年級的,也有幼兒園的,還特別跟風。
年紀大的那個女孩兒要是拿了什麽零食,那麽幾個小孩兒就必定會跟着一窩蜂撲倒茶幾上一陣瘋搶。
前幾次還好,每個人都基本拿了。
可是後來有一次,最小的那個沒搶到,愣愣地看着所有人都有,就他沒有,委屈得他一癟嘴扯開嗓子就開始哭。
張與樂只得安慰那個小男孩兒,可小男孩兒情緒雖穩定下來了,卻還是用他那傷心欲絕的眼神表達着他對別人手裏有而他沒有的零食的渴望,好在那個最大的女孩兒把自己的讓給了小弟弟。
看到他們重歸于好後,張與樂才松了口氣。
“你在親戚家拜年嗎?”這時顧嶼發來一條消息。
張與樂看了看手機,然後臂彎抱着靠枕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埋進沙發裏。
“嗯,”她敲下這麽個字,忍受着熊孩子們叽叽喳喳或高亢或尖利的吵鬧聲,添了一句,“正在被一群熊孩子摧殘生命。”
“巧了,”他發來兩個字,接着又蹦出一句,“王佳樂快把我逼瘋了。”
張與樂霎時笑彎了眉眼,“她怎麽你了?”
顧嶼發來一個黑臉的表情,然後說,“……她總想讓我幫她洗澡。”
噗。
張與樂頓時樂了,想到顧嶼那想發脾氣又發不出,又好氣又好笑的黑臉表情,她就忍不住想笑。
“那你幫她洗了嗎?”她問。
“哪能啊,”顧嶼說,“被我堂姐罵了一頓,就哭哭啼啼地跑了。”
“你不去安慰?”
“能不去嗎?不去那姑奶奶能炸了我的琴房。”
“琴房?”張與樂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明說之前琴房被搬空的事。
“嗯,”顧嶼隔了一會兒才道,“我爸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的風,又給我弄回來了。”
張與樂怔然,想起電話裏顧叔叔的态度,忽然覺得有意思起來。
“他可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吧。”
這一次,顧嶼隔了挺久沒回,張與樂刷新了幾下,皺着眉還沒來得及糾結,就被幾個忽然湊過來的小腦袋給吓了一跳。
剛剛那幾個還在瘋玩的小屁孩不知道怎麽地全都圍了過來,好奇地盯着她的手機。
張與樂忙有些頭皮發麻地收了手機,繃着一張臉端着威儀掃視了一眼衆人。
膽怯的一群孩子中,為首最大的那個小女孩慢吞吞地開口了,用最稚嫩最天真的語氣問出了一個不該是她這個年齡問的問題。
“大姐姐,你是在和你的男朋友聊天嗎?”
張與樂簡直震驚了,“……誰教你說這些的?”
“沒誰啊,我們班都有人談戀愛呢。”四年級的小妹妹說得理所當然,噎得張與樂幾乎說不出話。
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得了了。
張與樂氣結,不打算再和這個小大人多費口舌,随便搪塞了幾句打發了他們,才重新摸出手機。
手機屏幕上是一行五分鐘前發來的消息。
“張與樂,問你個問題。”
有些正式,張與樂愣了愣。
“什麽?”她問。
然而她等了很久顧嶼都沒發消息來,張與樂挪了挪坐着的姿勢,見很久都沒回,以為他忙去了。
正準備收手機,一條消息就彈出來。
“你高一的時候,為什麽騙他們說你是年級第一?”
張與樂怔住,心想他那時候果然誤會了自己。
“那是我爸。”張與樂頓了頓,到底還是稍微美化了下言語,“他只想把我最好的一次成績往外說。”
顧嶼發了個目瞪口呆的表情過來,說,“強!我爸只想着把我最壞的成績往外說。”
張與樂笑了,“也許只是為了語言的誇張效果。”
“可能吧。”顧嶼頓了頓,然後忽然說。
“對了,我奶奶邀請你們明天晚上上我家吃飯這事,你知道嗎?”
“哦我爸提了一句。”
“嗯,那早點來,我給你準備了壓歲錢。”
“……”
“哈哈哈。怎麽說按輩分我的确比你高了一輩不是。”
“哦,叔叔好。”張與樂面無表情。
這下輪到顧嶼沒話說了,“……”
過了一會兒他道,“新年快樂。”
張與樂一怔,随即柔和地笑了。
“新年快樂。”
祝你所想所願,皆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