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攤牌
是夜,東廠诏獄。
囚犯凄厲的哭喊和罵聲穿破耳膜,薛涼早就見怪不怪,眉毛都沒皺一下,約麽才半個時辰,聲音啞了下去,人只剩一息尚存。
林葵從刑室中走出來,臉上詭谲的笑意還沒消下去,他伸手接過薛涼遞來的帕子,就着水盆将濺到臉上、手上的血污拭去。
“什麽時辰了?”
“大人,已至子時。”薛涼大氣都不敢出。近來他家大人心情一直郁郁,脾氣也暴躁易怒,平日這種刑訊大人從不親自動手,可現在幾乎每有新抓的嫌犯,他都要到刑室來這麽一遭,沾血的衣袍不知扔了多少件。
“就到這兒了,薛涼,你回吧。”林葵淡淡吩咐,他宿在東廠就是,反正那府邸空蕩蕩的,回去也就他一個人,哪兒都一樣。
自那日和柳知月不歡而散,林葵再未與她聯絡過。他當然不是放棄,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在面對。說了假話,她沒信,再說真話,那不是火上澆油?當真是進退兩難。
而且,最近他籌備着對劉家動手,正忙着“準備”證據。
柳禦史挖出了劉家勾結端王謀反的證據,因此劉世瞻欲除之而後快。近來劉世瞻私下頻頻賄賂林葵,估計就是為這事兒。約麽就在這幾日,劉世瞻就會對柳家動手。
但他們肯定想不到,林葵和張茂不同,既非皇帝忠心耿耿的“鷹犬”,也非見利眼開的牆頭草。他表面一口答應,實際卻計劃反将一軍。
最近林葵總會憶起重生前的事情。憶起他和柳知月之間痛苦的根源。救柳家,不是在施恩,而是在贖罪。因此他沒辦法跟柳知月提起真相,提起他是如何“僞善”地回避罪責,如何把傷害和苦痛當做沒發生過一樣。
提燈回到宿處,他下意識看了看院前移植的幾株植物——還未長高的向日葵,離開花的月份還早,現在還什麽都看不出來。
他命人從西邊尋來這花兒,在這兒和府邸都栽種了些。
柳知月說他的“葵”是“向日葵”,他也想看看,向日葵的模樣。這是花,應是比那葵菜漂亮許多吧?
他前世怎麽沒聽她提起過呢?也許那時,在柳知月心裏,自己配不上以花為名。金色的、會随着太陽轉的花,和他這種道貌岸然的小人,如何能相提并論呢?
以前的自己,不過是她衆多客人中的一個。跟他也是聊天,跟其他王公權貴也是聊天,她對他的幾分特殊,也許只是他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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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怎麽提起“故鄉”的來着?
好像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午後。他又一次不請自來。
他們離得很遠,他坐在坐在茶桌旁,而她立于桌案後。她整理着那些畫卷,而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然後毫無預兆的,她開了口:“其實大人不必如此。”
“什麽?”
“我不是真正的柳知月。”她平靜地望着林葵,好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平靜。
“我只是個不知怎麽來的的孤魂野鬼,借屍還魂罷了。”
“……你怎麽開這種玩笑?”
子不語怪力亂神,怎麽能輕易拿這種事說笑?
她只是搖頭,神色認真。
“大人,我要說這是真的,您會信嗎?”
“您若相信,大可随便問我。我一定對自己的來歷知無不言。”
“咱家信。”林葵毫不猶豫地回答,“只是……為什麽要告訴咱家?就不怕咱家讓人把你抓去燒死?”
“我相信您。”她笑笑,“至于為什麽……真正的柳知月已經死了,您不必對我愧疚。”
“那你呢……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從來沒見過真的柳知月,也半點不在乎真的柳知月,他愧疚,只是因為認識了她,因為心悅于她。
“我?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罷了。”
後來,她也确實做到了知無不言。于是他欣喜若狂,以為他們目成心許。可到頭來,結束得不明不白。
而他的調查也一無所獲。至今季隐還未出現,他到底是何時入端王麾下的?又何時與柳知月聯系上?
如果說柳知月洩露了有關他的消息,那季隐為何不知他是太子的人,對太子那邊沒有任何提防,進而給了太子脫困的時機呢?如果知他是暗投太子,那日見他立于殿前,就應當會料想到是他聲東擊西,太子那邊出了岔子,會留他活口以共拷問,而不是當場擊殺。
所以柳知月到底幫沒幫季隐,又到底幫了季隐什麽?
也許林葵永遠都得不到答案。但他又想,如果這世柳知月願意接受他,願意讓他這樣伴在她身邊,哪怕她對他不是心悅之情,哪怕不能一同走在陽光之下,只要允許他靠近,就已經很好了。他可以選擇永遠忘記這些疑問。
所以,他不會善罷甘休。
既然答應了邀約,就斷沒有失約的道理。花朝節,柳知月若不主動赴約,他就是綁也要把人綁出來!
然而到了花朝節那日,林葵一打探,竟發現柳知月不但沒打算赴他的約,還約了姐妹一起泛舟游湖!這下可真是把林葵惹惱了,游湖?好!那就讓你游!
雖是花朝節,但傍晚時分,天公不作美,雲層遮隐太陽,湖上霧霭一片,灰蒙蒙的,汀上的原本妍麗的桃花也只隐隐約約露出些輪廓來,貴女公子們見此情狀,大多都歇了游湖的心思。湖面上只剩零星幾條小舟,顯得格外寂寥。
柳知月到了湖邊見此情狀,也有些打退堂鼓,這還有什麽看頭,還是跟婉婷說一聲,去別的地方吧。和紅石走上碼頭,遙見婉婷的随身侍女在前面揮手,便向那條船的方向走過去。
“柳姑娘,小姐在船上等您呢。”侍女垂着頭提醒了句。
柳知月點點頭,踏上船。紅石正要跟上去,忽然被那侍女攔下。
“讓他們單獨說話。”侍女忽然擡頭,厲聲道。
感到胳膊上鉗制的力量,紅石這才發現不對,将袖中的匕首亮了出來,頓時兩人打得不分你我,紅石屢屢想上船,卻被牽制,最終只能看着船駛離岸邊,漸漸向湖心去了。
而這廂柳知月剛上船,見裏面竟是一身玄衣的林葵,一句“婉婷”卡在嗓子眼兒裏,心裏“咯噔”一下,心道:完了。
“不是要游湖嗎?”林葵擡起眼皮兒,手指敲了敲桌子,“來坐吧。”
柳知月深吸一口氣,微微挑眉,順從地坐了過去。
放了林葵鴿子,她本來還還有些心虛,現在看來不必了。
這些時日,她其實什麽都想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人。
林葵見她不言語,只得将杯子推到她跟前兒,“……嘗嘗。”說罷,也端起自己的抿了一口。
柳知月端起來一聞——是酒。還是她最愛喝的桂花酒。
她看了看外面,船夫劃着船,他們離岸邊越來越遠。
柳知月思緒複雜,擡眼看着兀自自斟自飲的林葵。
“大人,你是什麽意思?”
“知月,”他徹底改了稱呼,“咱家只是想你……不要疏遠咱家。”話出口沒有半句,就隐隐有些哽咽。
“你,你若想聊家鄉的事兒,咱家就多陪你說說,咱家只是有點忘了……什麽學校、公司,什麽電視、電腦……你想說什麽都行。”
他還堅持着自己的說辭。
“是麽……”柳知月臉上沒什麽表情。忽然覺得煩悶。還是戳穿他吧,她實在想知道,到底是什麽讓他這樣害怕。
柳知月換上一副冷淡的樣子,微微擡起下巴,眼神中露出幾絲嘲諷。
“事到如今,你還打算繼續騙我嗎?”
“拿着我教過你的話來糊弄我,你真當我不知道?”
“這一世有你在,柳家不會再出事兒,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我就會對你感恩戴德?”
“林葵,你重活一次,就是想把我騙得團團轉?”
柳知月每問出一句,林葵的表情便難看了一分,到最後,面上一片慘白。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怎麽會?是她想起來了嗎?她記起前世的事情了?怎麽能這樣!她怎麽能現在記起來那些事!
他本來打算放下的,他本來都打算不追究那個答案了。
他看着柳知月嘲諷厭惡的眼神,和他多少次噩夢中看見的一樣。
是了……她回來了。這才是她對他真正的想法,原來自己在她眼裏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所以才不回應……所以才想讓他死……
“為什麽……為什麽!”
林葵表情一下子變得沉郁猙獰,将桌上的酒杯酒壺掃落一旁,碎瓷渣掉得到處都是,船艙裏充斥着酒味。他身子傾過去越過矮桌,像惡鬼一般沖上前扼住柳知月的脖子,似怒似笑。
柳知月反應不及,被林葵一撲仰倒過去,脊背撞在船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脖頸上傳來的力道,讓她不得不仰起頭使勁兒呼吸,她瞪大眼看着身上發瘋的林葵。掙紮讓整個船在湖上晃動起來,小舟在水上浮浮沉沉。
“你為什麽要想起來……就這樣一輩子不好嗎?”
“你為什麽想我死!你跟季隐究竟說了什麽!你讓他殺了我嗎?為什麽要背叛我!你要是恨我,你說便是了……為什麽要我像個傻子一樣,你說什麽我都相信你……”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說恨我,我可以立刻死在你面前……又何必對我惺惺作态、讓我抱有幻想?!”
又是這樣。給他希望,卻又給他絕望。給他灌下裝滿蜜糖的毒藥,最終痛得肝腸寸斷,卻仍不甘心就這樣放下。
脖子上的力道漸漸松了,有什麽滾燙的液體滴濺在柳知月的臉上,林葵的面容近在咫尺,陰鸷的神情褪去,現在好似一個犯錯後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的眼淚,好重。
柳知月愣愣地想。
好像一下子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林葵的手支撐不住身子,整個人一下子“掉落”下來,把柳知月壓了個正着。
他伏在她的胸口哭。他嗚咽着,淚水浸濕她的衣襟,心口處一片冰涼。
柳知月仰頭,盯着頭頂上的一半船艙,一半天空,視野中一半黑,一半白。
忽然,她眼睛一酸,也劃下一行淚來。
她自作聰明,以為猜出了重生就得知了一切,可她沒想到,林葵和自己之間的恩怨遠不止于此。
從初見時林葵對她身份的篤定,到相處中隐隐流露出對她的了解。
為什麽只聽她說要斷絕生育,就反應激烈成那個樣子?因為未來的她确實那樣做了。
為什麽從古存道人到林葵自己,都暗示過柳家會有危險?因為這就是林葵記憶裏柳家的命運。
一個權宦為什麽能和一個大臣之女有很深的交集?因為她不再是大臣之女。
她在什麽情狀下會和林葵提起酒吧?想想怡紅院——也許她當時身處青樓。
重生為什麽隐瞞?他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呢?比如柳府的劫難與他有關。
很輕易的,柳知月推測出這些。但她沒有想到,原來故事裏還有後半段。除了有他“愧對于她”,還有“她背叛他”。
故事的結尾原來是:柳知月害死了林葵。
柳知月不能想象,這一世的林葵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态來接近她的?一個最終背叛他的女人,他仍然庇護左右,仍然心存愛慕。
遺憾的是,柳知月沒辦法回答林葵這些問題,她也想知道那個自己究竟在想什麽。明明這是一個把所有愛意都寫在臉上的男人,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讓自己用這種殘忍的手段懲罰他呢?
她忽然害怕起林葵所知道的那個世界。林葵帶着那個世界的愛憎前來,又怎麽能單純地只把她當做一個人去愛。林葵真的區分清楚了嗎?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她。
但,那不都是她自己嗎?愛上林葵的自己,恨着林葵的自己……殺死林葵的自己?
柳知月混亂極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
“……你起來。”柳知月啞聲道。壓得她喘不過氣。
林葵聽話地起身,桌子一側的地方狹小,他跪坐在柳知月旁邊,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抹。
“不管怎樣……咱家這次定會保柳家安全無虞,這是咱家欠你的。”林葵木着臉自顧自地說着。
“至于季隐的事兒,咱家就當因果報應了。”
“你就告訴咱家,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當真,就那麽厭惡咱家嗎?”
柳知月也坐起身來,聽着他色厲內荏地一通話,不知該說什麽。
“林葵……咱們回岸上吧。”柳知月看看天色,似是要下雨。
“你……好。”林葵沖船家比了個手勢。
“我不讨厭你。但我不知道她怎麽想的。”
“我沒想起那些記憶。我只是猜到你重活一次。”
……那不就是說,自己這是,不打自招了?林葵再次傻眼,恨自己嘴快沖動,看着柳知月脖子上猙獰的掐痕,林葵只想給自己一耳光。
“知月……”
“你別道歉了,我不想聽。”柳知月都不知道應該是誰道歉,更不想再看林葵這樣卑微的樣子,他們之前不是這樣子的,好像一下子從雲端跌進了泥裏,好像柳知月就是能一句話判他生死的“神明”。
先前在普寧寺,她還有點懷疑林葵是在“PUA”,可現在這情形,她懷疑那個自己才是“PUA”。那個自己……怎麽能讓一個人對她小心翼翼成這樣?!
“……”
一陣冗長的沉默。
船靠岸了。
紅石立刻迎上來,一腳踩上船頭。“小姐!”
天,這是發生了什麽!
桌上、船板上都是碎瓷片,柳知月衣衫淩亂,沾了好些灰塵,發髻散亂,脖子上的指印觸目驚心。
這太監禽獸不如!紅石護主之心一起,不管不顧地沖上去一掌拍在林葵胸口。
林葵不閃不避,生生受了這帶着內力的一掌,悶哼一聲。
“紅石!”柳知月慌亂制止,“退下!”
她連忙湊過去扶住林葵。“你怎麽樣?!”
林葵搖搖頭。
紅石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的舉動。
三個人正僵持着,岸上忽傳來一人的聲音。
“大人!陛下急召,命您立刻入宮!”
三人皆是一愣。
林葵更是皺起眉頭,是劉世瞻?怎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林葵深深看了柳知月一眼:“你相信咱家,咱家會讓柳家沒事的。”
柳知月點點頭,仍是擔憂林葵的身子。
見她點頭,林葵終于露出了笑意,起身上岸,迅速上了馬車。
“……林葵。”
他掀起車簾,是柳知月站在馬車下仰頭看着他。
“你以後都不要和我道歉了,你對得起我。”
對得起……
這一刻,林葵只覺心髒都被填滿。是了,這麽多年,他不就是想要這一句話嗎?
她怎麽能這麽好。對上一世的林葵做了什麽虧心事都不知道,就說“對得起”……鼻子一酸,差點又要掉眼淚。
林葵連忙放下簾子,啞聲道:“……嗯,回去時小心點。”
柳知月看着馬車遠去。微微嘆了口氣。
這好像,是第一次她目送林葵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