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裂
古存道人為人批命的事一傳開,宮裏的皇帝終于坐不住了,很快皇帝就安排了一場微服出巡。
而這,才正是林葵真正的圖謀。他要讓皇帝醉心修道,早日讓位于太子。外人并不知皇帝與古存道人密談了些什麽,但只知從某一日起,普寧寺加派了許多官兵守衛,再也不許普通人随意靠近古存道人的院落。
這邊一切進展順利,而柳知月也終于又回歸了自由。柳夫人那日把批命的內容向柳大人說了,夫妻倆便歇了給女兒找夫婿的心思,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更何況那可是得道高人。既然說有貴人,那就等着那貴人出現吧。如此,柳夫人不但不拘着柳知月,反而催促她多出去走走,還說說不定就碰上那貴人了。
柳知月哭笑不得。若她那貴人真是林葵,柳夫人可不知會怎麽想。
而聽聞有官兵把守普寧寺,柳知月憑着看電視劇的經驗也猜出了幾分,林葵,定是要用這道人做出什麽關乎朝堂的大事。她不禁替他擔憂,那道人是假扮的,這麽大的事兒,他當時就這樣随口告訴她了,害得她這幾天坐立不安,生怕哪天林葵就被判了欺君……甚至是謀逆之罪。
算算又到林葵休沐的日子,柳知月主動約了他,說要給他畫“謝禮”。
傍晚時分,兩人約在茶樓。
這次是林葵姍姍來遲,他剛剛密會完太子親信,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
進門之前,他微微一頓,停下來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皺着眉,又掉頭急着下樓回馬車去,他得補些香粉。
結果還沒走掉,就碰上端着筆墨紙硯來的紅石。
“欸!大人您來了,小姐等您好久了!”
林葵嗯了一聲,仍然打算回馬車。
“欸,大人……那個,奴婢開不了門兒,您,您能幫個忙嘛?”紅石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想的,腦子短路了一樣,怎麽就說出讓林大人給她幫忙的話。
林葵:“……”為什麽她身邊會有這麽蠢笨的丫鬟。
深深看了紅石一眼,林葵只得開了門進去。
紅石感受到了殺意,不由打了個寒顫。灰溜溜的跟在後面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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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月見林葵來了,站起身來要迎上去。林葵不禁下意識往後一躲。
“你坐下!”
“啊?”柳知月不明所以,愣愣地坐下了。
“你,你不是要給咱家畫像嘛,咱家就站這裏,你畫就是了。”林葵走遠了幾步,在屏風前停下,背着手站得筆直。
這是怎麽了?柳知月不知道林葵在緊張些什麽,卻也只好鋪開畫紙,準備作畫。
“大人您不選個坐着的姿勢嗎?我可能得畫很久。”
林葵搖頭,堅持:“這樣就好。”說着,微微側身,揚起下巴,算是凹出來個造型。
他現在是要悔死了!明明應該收拾好自己,讓她把他最好的狀态畫下來,可現在自己這一身味兒,熬夜辦公的黑眼圈還沒消,就這麽出現在柳知月眼前,實在是太難堪了。
柳知月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個主意。她“噌噌噌”地下筆,畫得極快,三五下就打好了輪廓。
林葵離得遠,桌上又有東西遮擋,他眼神也不好亂瞟,于是并不知道柳知月會把他畫成什麽樣。他從來沒有這麽在意自己的樣貌,他,他個子矮,臉有點胖,眼角還有皺紋,鼻梁沒有那麽直,還有頭發……兩鬓邊已有灰白,平常都是戴帽遮住,可今日他只是帶了網巾。他恨自己平常怎麽不好好保養,明明正值青壯,卻看着盡顯老态。
可他不知道,柳知月眼中的他全然是另一副模樣。
他身形清瘦,渾身上下也就臉上有點肉,加上圓圓的杏眼,看着倒有點兒“娃娃臉”,可愛極了,筆直的濃眉有幾分淩厲,面無表情的時候,威嚴得很。但他只要彎起唇,眼角的細小紋路皺在一起,就是一張非常甜的笑臉。只是,他很少那樣笑。
柳知月沒一會兒便上好了顏色,撂下筆,招呼林葵過來:“大人,我畫好了~”
林葵一怔,沒想到這麽快,他自然很好奇柳知月畫出的結果,可現在走過去,他這一身怪味就會暴露了。林葵站着沒動,忸捏着開口:“咱家……咱家去更衣。”說罷,奪門而出。
啊?都畫完了還更什麽衣?柳知月慢半拍反應過來,原來是要去廁所。可這有什麽好害羞的?
柳知月搖搖頭,看着手裏的畫兒,想:算一算林葵的實際年齡應該是37歲了,為什麽她還能從他身上看出“可愛”兩個字,莫非自己其實是“叔控”?
等了一會兒,林葵回來,終于湊近去看柳知月的畫。
“咱家……”林葵一看,滿腦子問號,“咱家怎麽這麽矮??”
不只是矮,還特別圓,圓頭圓腦的,還沒有脖子。
不過這衣服,畫的并非他今天所穿,而是一身紅色的曳撒,頭上戴着烏帽,是他在東廠時的打扮。
林葵扭頭疑惑地看向柳知月。
“我給您畫了Q版漫畫,”柳知月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很可愛啊大人,您不喜歡嗎?”
是不是畫太過了……柳知月承認,是自己私心才加了一筆,描出個雙下巴,林葵本人的臉其實沒有這麽圓的。現在她才心虛了,畫的時候,她只是想跟這個“老幹部”開個玩笑。
“喜歡。”林葵不自覺揚起嘴角,“我還以為你會畫素描。”
太好了,給他畫的這張“漫畫”,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又來了。柳知月張了張嘴,想問林葵為什麽。
之前壓下的疑惑又蹦出來,為什麽知道她會畫畫?為什麽覺得她會畫素描,而不是國畫?
還沒問出口,卻突然發覺林葵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看着畫,像是在懷念什麽。
她忽然又想起初見時在怡紅院的那個對視,他當時好像也是這樣,雖然看着她,但好像透過她看到了別的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他在看誰?她長得,到底像誰?難道是他的什麽“白月光”?所以他才對她照顧有加?
柳知月打了個冷戰。
她不由想退遠一些,她往後躲去。帶着座椅向後一滑,與地面發出粗嘎刺耳的摩擦聲。
“你怎麽了?”林葵看向柳知月。
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抗拒。
這是……這是怎麽了?難道他身上還有味道?林葵不動聲色地嗅了嗅,确實是他慣用的熏香味道啊。
抗拒。這還是重生這麽久以來,柳知月第一次對他表現出這種負面情緒。林葵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做錯了。
“你怎麽了?”他重複。随後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接着問,“可是咱家身上的味兒熏着你了?”
“咱家是閹人,身上總有些不爽利……對不住……”他苦着臉,生怕招人厭惡。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閹人身份的事。看他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柳知月連忙出言否認。
“不是的大人,沒這回事兒!”
柳知月起身湊近他。鼻尖聞到一股冷木香,雖然過分濃烈,但卻易讓人沉溺。
她暫且放下疑惑,不管到底是不是有什麽“白月光”,他這些古怪之後又隐藏了些什麽,她現在總歸是相信林葵在對她好的,林葵不會想害了她。而她也确實做不到狠下心來看着林葵這樣自我厭惡。
柳知月覺得方才自己實在不應該,林葵冒着風險幫她解決了人生的大麻煩,她怎麽能受得起這聲“對不住”!
林葵嘴唇翕動,心裏沒有全然相信。但又能怎麽樣呢?他只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岔開話題:“對了,再過不久就是花朝節了。”
“不知你到時可否有空……一起踏青?”
話一出口林葵就後悔了。他怎麽在這個時候把今日來時的打算問出來了!方才她還沒有來地抗拒自己,現在他問得這樣直白,她哪裏還會答應,一看自己就是圖謀不軌!
“好。”柳知月一口答應下來。
現在應該就是所謂的“暧昧期”吧,朋友之上,戀人未滿,一方追求,一方試探。柳知月不想因為一點懷疑就判對方“死刑”,就算真的有什麽,她也要弄清楚真相,再決定是不是放棄這個人。
柳知月答應得這樣爽快,讓林葵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愣,才抿嘴笑了起來。
這時柳知月想起來之前的疑慮,便問:“大人,那道人的事情……是不是很危險?我不問您在做什麽,我只是很擔心您。”
林葵沒想到柳知月會問起這個。而且,不是在質問他意欲何為,而是在擔心他的安危。直白的關心讓林葵放下剛剛的不快。
說起朝堂上的事兒,林葵面色一肅:“咱家心裏有成算。不過,最近局勢會有大變動。你回去最好能勸你爹小心點兒,少罵點兒人。”
柳知月乖巧地點頭,雖然心裏知道柳大人大概不會聽她這個女兒的話,但她肯定得回去提醒。萬一鬧不好,這可是動辄就出人命的時代啊。
說不好奇林葵在做什麽,那自然是假的,只是柳知月覺得他們之間還沒有到無話不談的地步。而且她怕知道得太多,也會給自己和林葵帶了麻煩。
天色漸漸暗下去,林葵提議用馬車捎帶柳知月一程,紅石和車夫坐在前面,柳知月進了馬車。
馬車很是寬敞,裏面還有小桌,柳知月發現桌上竟然還放着一小碟瓜子。
“噗……”柳知月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大人,您喜歡在馬車裏嗑瓜子兒?”
林葵頓時尴尬起來,羞惱得耳根發熱,恨不得趕快讓這碟東西消失。“那怎麽了?咱家就不能吃點兒零嘴兒?”
這瓜子不是來嗑的,是連皮一塊含嘴裏含味兒的,他坐馬車老是犯暈,嘴裏含着點吃食才會好些。
柳知月只是覺得有些反差,她拿起一個瓜子剝起來,說起來,大景朝的瓜子都是難嗑的西瓜子,她忽然想念起葵花子了,不經意問起林葵:“大人,為什麽大景朝現在還沒有人用向日葵炒瓜子啊。”
“向日葵?”林葵聽到‘葵’字微微一愣,“那是什麽瓜?”
“啊?”
柳知月這回是徹底震驚了。
向日葵是,什麽,瓜?!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大人,就是你名字那個向日葵啊。”
林葵默了默,他應該知道這個嗎?好像露餡了……
“咱家名字裏的‘葵’,是葵菜。”
兒時鬧饑荒,他娘就希望地裏的葵菜能有個好收成,所以叫他阿葵。每天就跟他念叨:阿葵阿葵,你要好好地長啊。
後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他娘病死了。而他被親戚二兩銀子賣進宮裏。
葵菜命賤,好活。和他一樣。
這下,柳知月怎麽也無法忽視林葵身上的異樣了。
“向日葵,是一種花,可有一人高,金色花瓣,花盤又圓又大,會随着太陽轉。您真的不知道麽?”
“你所說的……約麽是西蕃傳來的丈菊。咱家只在書中見着過一回。”
作為一個和她穿越年份差不多的現代人,他沒見過向日葵?這不合理。可那又怎麽解釋他知道其他東西?他又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他說謊。能确定的只有他在說謊。也許他來自的世界跟她并不一樣,又或許他其實是穿二代,或認識其他穿越者。會是誰?莫非就是那個“白月光”?
柳知月臉上冷了下去,她盯着林葵沉默的樣子,心中情緒一片翻騰。
他這是在心虛?
林葵慌了。終于瞞不下去了……他現在應該趕緊道歉,趕緊乞求她原諒,可是,可是!如果她現在就知道了真相,他們之間就徹底完了!她會馬上和他撇清關系,徹底遠離自己。
這他怎麽能甘心!從前世追到今生,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次機會,她今日才剛剛接受了他的邀約,他眼看就要與她互通情意,怎麽能、怎麽能就這麽輕易結束!
最終到嘴邊的話成了另一套說辭。
“……咱家有好些事記不清了,所以,所以有時候才接不上你的話。”林葵勉強笑笑,小心翼翼地解釋。
見柳知月還是沒反應,他急紅了眼眶,他忽地去抓柳知月的手,又像觸電一般猛地松開,無處安放的手最終抓緊他膝上的衣袍,華貴的料子皺成一團。
“知月,知月!是咱家不對,咱家應該早點兒告訴你,對不住……對不住……”他失控了似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不住地道歉,好像一停下柳知月就會消失。
柳知月深深嘆了口氣。他這個樣子,才恰恰說明了問題。
如果真相緊緊如此,林葵何至于怕成這樣。柳知月都在好奇,他究竟隐瞞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
被欺瞞的憤怒莫名其妙就平複下來。柳知月看着林葵這樣,只覺得一股莫大的悲傷湧向心口。她在心疼他,想把他擁進懷裏。
她以為自己在愛情中能夠及時抽離,及時止損。可現在她發現,她對自己的了解根本遠遠不夠。她以為自己只是有點動心,還在試探對方,可沒想到,試探着試探着,她其實已經陷入其中了。
如果柳知月還理智,她應該再将穿越的年份、細節、世界核實清楚。但她現在只想從這個逼仄的空間中逃離。
“紅石!紅石!停車!”柳知月喊道。
柳知月跳下馬車,冷冷地丢下一句:“大人,送到這兒就可以了。”
轉身和紅石步行離開。
林葵沒有挽留。他知道再挽留更會招致厭惡。看着柳知月漸漸走出一段距離,林葵吩咐車夫:“遠遠跟着。”
是不是,就這樣完了?
這就是他們這一世的結果?
林葵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一揚手打翻那害人的碟子,碎瓷片和瓜子四處飛散,手指上多出一道血口子。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柳知月走進柳府,未曾回頭看他一眼。
夜色裏,深紅的大門合上,不留半點縫隙。
林葵抱着她畫的卷軸,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