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辦法
完成這一番基本試探,柳知月總算暫時放心了。雖然對方似是不欲多說,但想想他的年紀身份,可能就是那種內斂沉穩的“老幹部”,對于她年輕人的世界,本來就有一定的代溝。不過他也算大齡未婚了,她的想法,應該能夠理解吧……
“嫁人啊……可能是我想逃避責任吧。相愛的人走到婚姻,就要被很多麻煩的東西牽扯,包括孩子,直到2020年,大多數人仍然覺得不生孩子女人就不完整,對這種論斷我實在不能茍同。”
“或許是自我保護吧,在愛情裏,如果男人變了心,棄之即可,可結了婚就不一樣了。”
“更何況在古代,為一個不愛我,有很多其他女人的男人,生一個讨厭的孩子,甚至可能因此喪命?”柳知月眼中的厭惡到了極致,顯出其分瘋狂來,“我絕不會‘順其自然’。”
說實話,林葵有些被她的樣子吓到。以前柳知月從來沒有這樣表達過自己的想法,她的堅定和偏執都藏在心裏,藏在眼神深處,八年,足夠她學會淡然,将自己裹藏起來,就不會再受傷。
問之前他有猜想,她來自一夫一妻制的世界,自然和這裏格格不入,但他只是想知道,是他不行,還是這個世界都不行?如果說上一世他展現出足夠的癡心,她不回應是因着滅門之仇。那麽這一世呢?他可有機會?
但看她的回應,是根本不相信“古代”會有專情的男子,并且對“古代”的婚姻更是深惡痛絕。
林葵有些不服氣。卻也覺得悲哀。
即使是在他們“古代”,古往今來,贊頌情愛的戲曲傳說都深受世人喜愛推崇,男子怎麽就不能癡情專一了呢?但迫于對子嗣的重視,子嗣的觀念根植在每個人頭腦深處,因而情愛被世俗壓迫禁锢了。
林葵以前想過,是不是等到人人都不看重子嗣的那一天,他們這些閹人就不會受到鄙夷和異樣的眼光,他們也能堂堂正正地去做一個人。
可現在看來,直到500多年後的後世,有些東西還是根深蒂固。而……她說過,除了少數意外,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像他這樣的人了。
“大景朝,也有癡心男子。”
他很想告訴她,她說的,他都能理解,也都能支持,他絕對能做到對她至死不渝——如果他也算男子的話。
柳知月只是搖搖頭,不欲多言。
“……咱家明白了。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沒了這人,以後還會有其他。”
柳知月聽他這麽問,心中一暖,她本還以為會聽到“長輩”的說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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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不容易有觀念相近的穿越者,若非這人是個太監,到可以試試協議結婚的法子。倒不是說她歧視,只是這身份上,不能得到柳家和世俗的認可,沒辦法救她燃眉之急。
可能是現代關愛弱勢群體的觀念作祟,她一想起他是太監,總會不自覺生出些同情來。但她絕對不能表現出來,這太失禮了。她以前從沒跟殘疾人打過交道,因此現在說話時神經一直繃着根弦,生怕自己戳到什麽痛處。
她自然知道這樣不好,她是真心想和這個人做朋友的。如果以後多相處相處,肯定會把心态調整過來的吧。柳知月暗自想着。
至于以後……
“确實要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我想,”柳知月垂下眼,“應該有什麽斷絕生育的藥吧?大不了我直接喝了藥,逼爹娘把我送到廟裏做姑子去。”
這就是柳知月的辦法。但若真正的做,她會愧對柳家一輩子。占了人家女兒的身子,享受着柳府帶來的富貴,享受着親情,卻拒絕履行一個貴女對家族應盡的義務,傷害自己,也傷害了柳家夫妻對女兒的愛。這辦法,太偏激,也太過自私了。
林葵“唰”的一下站起來,驟然間臉色煞白一片。
“不行!咱家不準你這麽胡鬧!”聲音一下子拔高,好像破碎的瓷器劃出的悲鳴,刺耳,又讓人泛起渾身激靈。
他瞪圓了眼,呼吸急促,一手緊緊摳着木桌邊緣,胳膊還有些顫抖。
柳知月仰着臉呆呆地看着,不解他為何反應如此劇烈。難道是……斷絕生育,戳到他痛處了?
這樣一想,柳知月也連忙站起來,不知該怎樣安慰,就試探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瘦削的肩膀骨頭硌人,抽搐着發顫,她咬了咬唇,把整個手掌都貼上去。
“大人……您怎麽了?”
不是我,是你啊——林葵看着一臉無措的柳知月,身側手指張張合合,想抱過去,又極力克制。
在倚翠樓,林葵總看到柳知月要定時喝藥,說是早年壞了身子,一生難有子嗣,且體虛多病,病痛難忍,因此要好好調養。他以為是在教坊司裏落的病,但現在想來,莫不是……她上一世确實這樣做了。
所以,所以,她愧對柳家夫妻,在經歷柳府抄家後,更無法原諒自己。
原是這樣。沒想到即使柳知月沒有重生的記憶,林葵也從八年前的柳知月身上窺見了他們之間未曾言說過的真相。
那,既然這一世有他在她身邊了,他絕不會讓柳知月重蹈覆轍。
林葵按住柳知月的手,他的冰涼與她的溫熱交織在一起。
柳知月想要躲避,但林葵只是碰了一下,把她的手輕輕拿下來,馬上就放開了。
應當是無意。柳知月氣息亂了一瞬。
“咱家有更好的法子,你可願聽聽?”
“您說。”
林葵恢複了平靜,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兩人重新坐下。
“柳夫人篤信神佛之事,而柳大人對道教很是推崇。”
“若找來高人為你批命,夫妻二人自當會信服。”
柳知月眼前一亮,但也半信半疑,畢竟她自己不信這些,也并不知曉宗教信仰的力量到底能不能讓一個人完全信服。
林葵溫聲道:“這辦法總歸無甚風險,你大可試一試,如果你同意,咱家可給你安排好一切,只需你到日把柳夫人約出來。”
柳知月也覺得可行。就是……這人情也越欠越大了。
“那好,知月謝大人肯幫我至此……就是不知,該如何答謝是好了?”柳知月試探着問。
林葵是否另有所圖呢?她爹是都禦史,朝中鐵打的清流,與宦官一系天生不合,不去讨好世家,來讨好沒什麽權柄的清流做什麽?好讓罵東廠的折子少一點嗎?
那,會不會是對她有什麽想法?雖然很自戀,但柳知月并不排除這種可能,畢竟男未婚女未嫁。這麽一想,柳知月心裏有些打鼓,這個人的話……好像也不錯,到目前為止,林葵的舉止沒有一點“減分”的地方。
“答謝……如果可以,柳小姐能為我畫幅畫像嗎?”林葵想了想答道,目光中不自覺露出幾分期盼。
初見時他卻拒絕了,之後也沒再提過。畢竟是那些男人都有的,他嫌棄。但現在,他應該是第一個能得到她畫作的男人吧?
欸?他怎麽篤定自己會畫呢?
雖有疑問,但這個小要求着實讓柳知月松了口氣。“自然沒問題。”
聊了這麽久,也該到午膳的時辰。林葵道:“柳小姐,我們用膳罷。”
“今日沒有時間,等改天咱家再約你出來,你得……看着咱家畫。”他轉過臉,故意不看柳知月,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既然是答謝的要求,林葵就提得強硬了些。他自是不想要她畫好了給他拿過來那種。
“好。”
可能是有了那方面的猜測,柳知月覺得林葵是不是在制造相處機會?而且,這故作強硬的樣子,竟看着還有些……可愛?
不一會兒,店小二端着菜肴上來,大小盤子擺了滿桌。柳知月看了看,都是些北方的家常菜色,還有幾道京城名吃。
倒還蠻合胃口的。柳知月雖然長了一副南方女子一般的溫婉相貌,但是實打實的北方人。直率,膽大,豁達,重情義,雖然表面上不明顯,但确實是外冷內熱的性子。
兩人動筷,林葵見她吃得開心,自己心裏也十分滿足。記憶裏,她身子不好,飯食總備些清淡的,但她提起過,她愛吃北方菜,确實都對得上。
到目前為止的樁樁件件,她确實都不曾騙過他。那她表哥季隐說的那兩句話,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其實這兩年,他回想過無數次,他和柳知月中間究竟哪裏出了錯,季隐所言又有諸多疑點,真相未必有他想的那樣糟。所以才他忍不住去靠近八年前的柳知月,但願從中推算出什麽,好解了他的心結。
比如,這個季隐到現在都未曾出現在京中,林葵從打探過,柳夫人娘家是出自武林,柳知月這個表哥當是幼時被什麽絕世高人收了徒,出世修習,到現在仍是蹤跡不明。若說柳知月對這個表哥芳心暗許,背叛于他,現在看來是絕無可能的。
靜靜用好膳,柳知月帶着侍女辭別,林葵交代會通過寫信告知何時能安排好,讓柳知月配合計劃。如此,今日的會面便算結束了。
林葵又湊到窗邊,望着戴帷帽的身影漸漸遠去,許久才收回視線。
薛涼進屋時,撞見自家大人正緊緊抱着一個食盒出神,雖心中驚詫,但臉上半點也不顯,恭恭敬敬道:“大人,方才督公差人催您回去。”
林葵回過神兒,鼻腔中溢出一聲冷哼,嘲諷一笑:“走吧,可別叫他老人家久等。”
薛涼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什麽都沒聽見。
連休沐之日都不得清淨,這老家夥不就緊張他那分得的幾分利嗎,歲數都一大把了,還把錢財看得比命重,看來真是老糊塗了。
林葵琢磨着,也是時候讓張茂給他騰地兒了。
翌日,林葵進宮上值。雖然現在領着東廠的差事,他仍然是皇上跟前的秉筆太監,只是當值的日子減半。
到禦書房候着的時候,外面還是五更天,黑蒙蒙一片,他得等着皇帝下朝回來。
今兒個好巧不巧,輪着王長松跟他一塊兒當值。上一世的東廠督主,現在還和林葵一樣是秉筆太監。
雖然這王長松不是什麽好人,但是個可以拉攏控制的,這世林葵要搶了王長松的督主之位,倒不如把司禮監掌印讓出來給他,這人他倒還算熟悉,總比是其他人要好辦事。
不過林葵心裏怎麽想,對方自然不知道。王長松向來看林葵不順眼。皇帝主子不在,他自然是要刺上兩句:“呦,到好些時日沒見着林公公了,跟着張督公辦事兒,比在這宮裏威風吧?”
“哪兒能呢,都是替萬歲爺分憂,能多待在萬歲爺近前,咱家還羨慕王公公您呢。”
比起王長松的皮笑肉不笑,林葵臉上的笑才叫氣人,他總是擺出這副無關痛癢的樣子,襯得林葵心胸開闊,不計小節,顯得王長松是小肚雞腸、無事生非一樣。
“哼,比不得您,放着掌印幹爹不好好孝順,反倒做了別人的狗。”王長松沉不住氣,咬着牙狠勁兒挖苦。
林葵抱着拂塵,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捋着,笑意更盛,眯着眼看不出情緒。“不勞您費心。”
這邊兒倆人打着機鋒,其他的宮人都縮着脖子當鹌鹑。心裏大都想着見了倆人繞道走。王公公就不必說了,若得罪了多半是一頓皮肉之苦,也就勉強能撿回條命來。而林公公從前到挺和善的,可自從兩年前跟老祖宗劉寅寶鬧翻進了東廠,這脾性也也惡劣了不少,總是喜怒無常。
以前看這兩人站在一道,總覺着是兩個極端。就連從外表上也是對比鮮明。一個圓眼圓臉,一個長臉長眼,一個矮個兒一個高個兒。可現在他們看着,竟覺着這倆人好像有什麽地方相似……也許是氣勢上。
終于,皇帝禦辇到了禦書房前,兩人停止較勁兒,與其他宮人一道恭恭敬敬地下跪相迎。
靈帝免了衆人禮,坐到桌案前。先是過問王長松那邊司禮監處理的事務。之後才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是林葵。
靈帝笑問:“今兒個你小子肯回來了?在東廠還順利吧?”
“回皇上的話,奴婢在東廠一切都好,就是想念皇上您想得緊。”林葵彎低了身子,笑得真誠。
“免了!”靈帝擺擺手,似是想到什麽,訓誡了幾句,“你啊,還是多陪陪你幹爹吧。你們爺倆之間能有什麽隔夜仇啊。”
林葵連忙點頭稱是。但心裏并未當真。只有他們爺倆有“仇”,還是深仇大怨,皇帝才能放心重用,張茂才會放心把權柄一點點交到他手裏。所以,他才和劉寅寶策劃出一場“反目成仇”。
不過,今日上值,林葵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
向皇帝舉薦督查赈災的欽差人選——林葵要把張茂支出京城。劉家劉世瞻的馬腳已經漏出來了,快到了林葵動手的時候,張茂和劉家有利益糾葛,在京城定會礙他的事。
讓他去南邊督查赈災,那老家夥一定不會拒絕這個斂財的大好機會。雖然林葵現在沒有花容閣,但實際上東廠九成人馬已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到時候,如果張茂識趣,不置百姓安危于不顧,那他就姑且留他一命,若他斂財過火,忘了身上職責,大可讓他死在南邊,再也回不來。
林葵讨好皇帝這麽多年,早就看透了靈帝這人,雖有心做個明君,但在政事上糊塗得很,因此對他們這些宦臣多有依賴。畢竟只有他們天天喊着“陛下英明”,只有他們,靈帝才覺得能夠完全掌控。
果然,沒費多少口舌,皇帝就答應了。林葵“眉飛色舞”地謝恩,随後退回一旁,畢恭畢敬地為皇帝研墨。
王長松面無表情地靜靜立着,看着林葵使各種手段讨好皇帝,也不過去搶活兒。
王長松知道,只要林葵在這兒,他做什麽都是徒勞的。林葵是皇帝現在最為看好的棋子。
但那又怎樣?只要他能坐上掌印之位,林葵就算能提督東廠,不也得被他壓一頭!
晚間下了值,王長松對林葵撂下一句:“咱們走着瞧!”,一甩袖子大步離開。
林葵只是挑了挑眉,壓根兒沒當回事兒。
又過了些時日,張茂已經出發去南邊督查,林葵在東廠代行督主之責,暫時可以不必低調,明面上能耍耍威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