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庇佑
結果,還是以林葵的落荒而逃告終。
她不知林葵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內裏藏着怎樣的陰暗心思。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勁才克制住自己,他想上前把她擁進懷裏傾訴,又想扼住她的脖頸質問,質問她究竟為何欺瞞于他。
可看着她明亮又專注的眼眸,到嘴邊的話全部都改了方向,罷了,罷了,這又是在同誰做對呢?她什麽也不知道,去折磨她無非是在折磨自己。
他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想必現在柳知月已經知曉自己是個閹人了。他知道,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不起閹人,柳知月也不會。
但他怕柳知月會失望。這兩年他雷厲風行,搞出的動靜不小,京城裏傳着不少關于他的流言。她大約會失望吧,好不容易遇着個來自同一處的人,對方卻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奸邪之輩。
可林葵還是想做她的庇佑啊。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好。
林葵記憶中的柳知月,從來沒有向他求過什麽,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願想為她做的。
她有時可能實在受不了他的殷勤,還無奈摸着自己的臉調侃。
“莫非是我這長相太小白花兒了?能激起林大人您心裏的保護欲?”
“……何謂小白花兒?”林葵不解。
“就是……柔柔弱弱、天真爛漫,看着總像被人欺負了的模樣。”柳知月勉強解釋了下。
林葵搖頭笑了笑:“你自然不是那樣的女子。”
柳知月可不是“小白花”。她獨立、倔強得可怕,即使在這肮髒險惡的勾欄裏,她仍然活出了尊嚴,她不需要人保護,從未做出過要人保護的姿态,可恰恰是這一點,吸引着林葵不由自主地靠近……淪陷。
夜裏,林葵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又回想起初見柳知月的時候。
當時禦馬監掌印趙公公搭上了後宮裏貴妃娘娘的線,想說動他“合作”,請林葵去倚翠樓赴宴商議。趙公公是他幹爹的恩公,他不得不給幾分薄面。
Advertisement
結果自然是沒談攏,林葵受不了這青樓裏的“烏煙瘴氣”,平日裏笑得和善的“假面”都快撐不下去,便急着提前離席,他正要走出房間,沒想那幾個作陪的姑娘竟大着膽子來拉扯他,欲作挽留,林葵可從沒遇到過這架勢,在宮中哪個不長眼的敢這麽對他!頓時怒氣上湧,剛用力揮開了幾個女人,卻沒注意自己已一腳踏出了雅間,就這樣被一個迎面匆匆走來的姑娘撞了個正着。
林葵此時正在氣頭上,轉過頭張口就想罵,卻看這姑娘馬上退開幾步福身行禮,“奴家愚笨,沖撞了貴人,還望您大人大量……奴家給您賠個不是。”
聲音清澈婉轉,恰如空谷幽蘭,語氣中透着小心翼翼,卻又有幾分從容,不卑不亢。
她擡頭,一雙剪水眸映入林葵眼中,長睫輕顫,直視着他。
這一眼,讓林葵愣住了。
誠然,眼前的女子顏色出衆,眉目如畫,是位清麗出塵的佳人。但……怎麽說呢,很少有人與林葵對視,更少有女子與林葵對視,她們不敢看他,不屑看他,那些目光帶着敵意、鄙視和恐懼或憤恨,在她們的眼睛裏,林葵總是看到一個醜陋不堪的自己,于是他更加喜歡笑,他要讓這笑容刻在對方腦子裏一輩子!
可眼前的女子,她目光澄澈,幹淨,寫滿誠懇,不帶半點僞裝的刻意——她瞳孔中倒映着的,應當只是一張有些呆愣的臉。
“公子……對不住,奴家把您的衣服弄髒了。”女子忽然又發現原來林葵藏青色的衣袍上沾上了幾點墨跡,應當是方才相撞時她手裏未幹的畫作印上去的。頓時臉上的歉意又加深了幾分。
林葵回過神來,方才的火氣也平息下來。低頭看了眼,不是很在意。
他入宮沒多久就被劉寅寶認成幹兒子培養,雖然不乏有人針對,但在宮裏處境比一般小太監不知好了多少,一路順風順水的,所以性子也和善,若有宮人不小心沖撞了他,他一般不會放在心上,罰些月奉就過去了。今日這般發火,也實在是因這番拉扯越了線,現下看這女子态度誠懇,是個識趣的,也不好再遷怒。
林葵抿了抿唇,臉色好轉了些,道:“無礙。”就放她一馬好了。
“這……公子,不若您先到奴家那裏稍等片刻,奴家差人重新給您買一件吧。”
林葵眯了眯眼,看着女子說話時餘光瞟向門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那幾個姑娘,不禁心中一哂——這姑娘可真是膽大,原來竟是想支走他,好救那幾人的性命?
原來自己又是被當了一回“惡人”。林葵剛才是生氣,但也不會随意就要人性命,不過這倒提醒了他,他不這麽想,不代表那趙公公也能發善心,他瞟了柳知月一眼,順了她心意,朝房間裏揚聲道:“這些姑娘都是好的,不過咱家怎能奪您老所愛呢?今兒個這事兒便算結了,您老覺着呢?”
不僅是說那些姑娘,也是說聯盟的事。半晌,裏面的趙公公悶悶應了聲,算是答應了。
處理了這事兒,林葵再回頭看眼前的女子,見她微微驚訝的表情,不禁笑問:“姑娘可是滿意了?”
“……被您看穿了。”柳知月也笑起來,眉眼彎彎,溫婉中帶着幾絲靈動,“那奴家就更覺對不住您了,一時情急想出這昏招,您還是随我來換件衣裳吧。”
鬼使神差的,林葵應下了。
她明明聽見了,他自稱“咱家”,是個太監。為什麽……還這麽自然,既不害怕,也不厭惡。
他跟上她的腳步,看着她纖細的背影,烏黑如墨的長發,還有挺直的背脊,她的衣衫輕薄,長發的間隙,隐約可看到她蝴蝶骨印出的形狀……
忽的,林葵的心跳驀然加快,咚、咚、咚,好像鼓聲在自己耳裏炸響。後知後覺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從心河流出,他好想……了解她的全部。
不,等等,他在想什麽!怎麽能這樣輕易的、輕易的對一個女人産生什麽興趣呢?
從小他就知道,做了太監是要斷絕情愛的,耽于情愛會讓一個太監變得歇斯底裏,萬劫不複!宮中這樣的例子還少嗎?幹爹怎麽教的你忘了嗎!
沒了根兒,他們在主子眼裏就跟女人一樣,沒有女人會把閹人當男人愛的。除非做到像“九千歲”那樣風光無限,才配有人敬仰愛慕,才有“千歲夫人”白首不離。林葵,你已過而立之年,怎還沒忘那兒時的白日夢!
“公子,到了。您坐一會兒,奴家給您倒茶。”柳知月把林葵領進房間,讓人在桌前坐下。
林葵剛收起表情,壓下心中異樣,可進到這女子閨房模樣的房間,又見柳知月遞到跟前的茶碗,心裏更加不自在了,也許是因着方才起了幾分旖旎心思,他現在總覺得這發展有些古怪。
林葵盯着柳知月,沒動那茶水。
柳知月也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的樣子:“公子,沒下藥的……”
看她這樣,林葵不知為何又放松下來,好像她的話總能讓人信服,不過他也沒喝那水,而是問:“你叫什麽?”
“奴家憐月,是倚翠樓的雅妓。”柳知月把“雅”字咬重了些。
“你……知道咱家身份?”
她搖搖頭。“只知您位高權重。”
“那你就不怕得罪咱家?”
“奴家也可能讨好了您。”
“你……”林葵一時語塞。伶牙俐齒,倒确實是個能讨好人的。餘光忽又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畫,便問,“這什麽畫?”
柳知月目光有些躲閃,在林葵的注視下,只得攤開,顯出一個男子的肖像來:“是……給客人畫的像。奴家無甚才藝,唯善丹青。”
林葵觀那畫,确實不凡,寥寥幾筆,卻能把人畫得栩栩如生,只是畫是好畫,畫上人卻不是什麽好人,武岳侯那不成器的纨绔世子,即使被柳知月有意美化了,卻仍是一副肥頭大耳的蠢樣。
一想到身上沾的墨漬來自于此,林葵的臉立刻拉了下來。
“公子,拙作污了您眼,是奴家不對。”柳知月連忙卷起畫擱遠了些,又讨好道,“若您不嫌棄,改天奴家定為您好好畫一幅。”
“那倒不必了。”林葵冷哼一聲,用一張其他恩客都有的畫來打發他,想得可真美。
想起她是妓子身份,日日都要對一些男子賠笑玩樂,林葵就感到一陣強烈的不悅。看着眼前正想對策讨好他的女子,林葵眸色漸深。
如果,動心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現在再去否認,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那,既然來招惹了他,他是不是可以,理所應當地招惹回去?
“憐月,你,不若跟了咱家。”
柳知月肅了臉色,沉默下來,頓時,氣氛有些凝滞。她看着林葵的眼睛,良久,淡笑道:“您還是應當好好考慮。”
……是麽。
林葵并不生氣,說出這話,他不過是順從自己心意,并不期待回答,也知道會被拒絕。況且,也确實欠考慮。對于這個叫憐月的妓子,他一無所知。什麽來歷,出身背景,是不是奸細,有什麽目的……還什麽都沒查。
倏而,敲門聲打破一室沉寂。下人拿來了衣裳。
柳知月自覺找到了臺階,立馬拿了衣裳遞過來。
“公子,您換上吧。”
說罷,逃似的退出房間,留給林葵更衣。
“……”是被吓到了,還是在暗地裏感到惡心呢?
林葵拿起那衣裳,同是藏青色,上面繡着深色祥雲暗紋,摸了摸料子,是城南雲萃布莊的成衣,倒是舍得花銀子。換好一出房間,就見柳知月在門口候着,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林葵忽然覺得有些無趣,出了門,理智好像又回歸了,認為自己剛才的舉動着實荒唐。他不想再多說什麽,故意不看柳知月,擡腳欲走。
“公子……”柳知月出聲。
腳步不自覺頓住。
“您若想來,奴家随時恭候。”
林葵終于感到憤怒。她在愚弄他嗎!欲擒故縱,若即若離,對他一個太監耍這些女人把戲,當真以為他是情窦初開的愣頭青?!
他回過身猛地逼近,低下頭看着被罩在自己陰影裏的女人,額角的青筋在跳,扯出一個讓人膽寒的笑意。
“你……”剛咬牙切齒地蹦出一個字,就被柳知月臉上的表情堵了回去。
不恐懼,不厭惡,仍然平靜,她的氣質就像水,能包容萬物。
子非魚,又怎能知道魚的想法?
可他不是她,為何會理解,會相信她的想法呢?林葵說不出理由。但在那一刻,林葵确确實實感受到了,柳知月的善意,她不只是在讨好,她還在無聲地說:
……至少,我想和你做朋友。
而林葵,頭腦中也是這個想法。
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或許叫通感,或許叫共情。再一次,林葵平靜下來,他妥協了。
“會的。”
“待下次見,我再告知姓名身份。”
柳知月笑了。
那個笑容,林葵直到今天仍記憶猶新。那是他藏于心底的寶物,他在臨死之際想起過,在重生之時想起過,在今日偶遇時亦想起過,那笑靥,漸漸與她如今稍顯稚嫩的容顏重合在一起,多了幾分俏皮,少了幾分缥缈。
“呵,”林葵從悠遠的回憶中掙紮出來,自嘲地哼笑了一聲,在寂靜的屋裏顯得格外突兀,他翻了個身,眼眶裏竟有什麽流出浸濕了枕頭,他明明又見到了那人,那鮮活的、青澀不少的倩影,可是……為什麽,思念更切。為什麽,心中更痛。
兩世了,他一絲長進都沒有。在同一個人面前,潰不成軍,狼狽至極。
是她啊……如何能不在意呢!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明月。如何舍得去摧毀呢!那是住在他心裏的明月。
最終,林葵還是選擇了庇佑。也許,已經成了習慣。
那日過後,林葵又把扳倒劉家的計劃提上了日程。
上一世柳家是被劉家誣陷獲罪的,但這件事也讓劉家徹底失了聖眷,沒多久就在太子聯合多位大臣的彈劾下倒臺了。
太子有多聖明,就襯出皇帝有多昏聩,柳家人白白枉死,皇帝不肯承認是他的過失,只要他在位,那些枉死的官員永遠不會被平反。
而明面上的皇帝寵臣司禮監掌印林葵,自是替皇上承擔污名的不二人選。霎時間,彈劾林葵草菅人命、以公謀私、殘害忠良的折子雪花一樣湧上來,皇帝也只能裝模作樣懲處一番,畢竟林葵倒了就是在打他的臉。
而柳知月,或許也是這樣想的吧。雖然她說過,她不恨身不由己者。
但不恨,不代表原諒。現在想來,也許這就是柳知月回應不了他的原因。柳家上下枉死的冤魂橫在他們之間,讓他們無法更進一步。
劉家世家大族,根枝盤錯,劉系官員已成朝廷大害,原本就是太子的敵人,所以林葵剛重生回來時,就已有讓劉家提前倒臺的計劃。只不過先前一直忙着剪除端王日後的黨羽,還沒顧得上劉家。
既然又見到她了,這一世就讓她平安喜樂的做一世官家貴女吧。也算是,平了他心中愧疚。
又過了六七日,林葵忙于公務,便強迫自己暫時忘記柳知月,不要總想着再跟她制造“偶遇”。但正在東廠查閱卷宗時,忽然有番子尋過來,說是有要交給他的書信。
“大人,是一個婢女打扮的女子送來的,還有信物,您看……”番子雙手乘着信箋,還附着一塊玉佩。
林葵急急接過,正是他送與柳知月的那塊兒。
她可是出什麽事了?!
林葵趕快拆了信,一目十行地讀了下來。看完信,他雖是松了口氣兒,但仍然面色不愉。
“把東西還給她,”林葵将玉佩又遞回去,“順便幫咱家捎句話,三日後,巳時,福祥樓見。”
“是。”
“等等……”林葵摸出個銀镙子抛過去,“守口如瓶。”
那番子頓時眉開眼笑:“是!大人!”難怪這東廠上下都趕着去讨好林大人。
沒想到柳知月給他寫信,竟是讓他幫忙打聽她的“準未婚夫”。
柳知月的爹娘有意給她與詹伯侯的三子說親,麻煩他打聽對方為人,還說最好樣貌人品事無巨細,若非她言語中隐晦指向“不為人知”、“緋聞八卦”,林葵差點以為柳知月把他當“媒人紅娘”了。就為這種事浪費他給的機會,柳知月腦子裏在想什麽!末尾還加了一堆華而不實的辭藻千恩萬謝,生怕他不當回事。
但,這他怎麽可能不當回事!查,自然要事無巨細的查!不把那什麽三子從落地開始做出的惡事兒都扒個底朝天,他就枉在這東廠衙門待了兩年!
下了值,林葵叫住他的錦衣衛親信薛涼:“有件私事交給你去辦……”
吩咐好後,林葵立在東廠門前望了望天色。三天……林葵隐隐有些期待,同時更生出諸多困惑。
是啊,她也到了該嫁人生子的年紀,前世,柳府遭難時,她已有十八,卻還未出閣。莫非也是靠這種法子,躲過了說親?可是……為何不想嫁人呢?
他忽然發覺,柳知月原來很少提及她在柳家的日子,卻對異世之事知無不言。大約,那段沾滿血色的記憶,是她心裏永遠根除不了的噩夢。
而催生噩夢的根源,恰恰有他一份。
所以,只他一個人記得就夠了,讓他來背負所有,讓他獨自承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