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見
時間一晃,林葵跟着東廠督主張茂做事已有兩年之久。
監聽、刑訊、抄家……那些他曾經怕髒了手的活計,現在已熟悉得像家常便飯一般。人人都知道,林葵是老督主身邊一條指哪兒打哪兒的瘋狗,最得力的跟班兒,東廠提督之位早晚會交于他,屆時他一定變本加厲,京城上下都會籠罩在“笑面閻王”的陰霾之下。
林葵對此得意至極。他認為這是一種成長。一切都順心極了,只待要了那張茂性命,取而代之。
但也不是沒有問題——他順心得有些無聊。執掌他人生死的權力林葵自打上輩子就有了,高高在上為所欲為并不能滿足他,比起以往追求功業時的興奮勁頭,這兩年過得實在索然無味,更像是在游戲人間。
于是他又想起了柳知月。他只要一閑下來就會想起她。
他以為自己不會去恨,可他錯了。
無數個黑夜裏,曾經珍視的溫暖記憶把他吞噬,懷疑的種子播下去,成長出一大片陰霾,黑色的枝丫滲進他的骨血,無論怎樣修剪都無法根除,他忍着痛把那些壞死的部分剝離出來,可發現剩下的那些珍寶也已經變得渾濁不堪。
為什麽?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嗎?
若放不下,不如去摧毀。親手去了結一切,便可向過去告別。
可,你憑什麽?你沒有理由這麽做。她不是她,她不能解答你的疑問,她也沒有承過你的恩情,更不曾将你推進深淵。不不,她其實也确實是她,但終究你不再是你。你們不再有交集,更無從說恩怨。
你向來大義,向來願求公正。這筆賬,你算不清。
所以,多少次在暗處極力克制,又多少次忍不住落荒而逃?
兩年裏,他也曾見過她那麽幾次。
前世與柳知月相識于倚翠樓中,那時她已嘗過世間惡意磨難,似乎沒有什麽事能輕易勾起她的情緒,她總是那樣淡淡的,好像随時就會乘風而去,不聲不響地消失于世間。
而現在的柳知月,還是官家貴女,後宅中嬌養的花朵,比八年後的她看着鮮活了許多。
上元節燈會,她帶着一只遮住半張臉的狐貍面具,言笑晏晏,同行的大約是她的兄長吧,林葵未曾見過。她提着花燈自顧走過,渾然不知擁擠的人海中,與她擦身而過的一人,回過身駐足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漸漸沒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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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自然并非偶遇,只是一次刻意的擦肩而過。
普寧寺,她随母親一道上香拜佛。她貌似虔誠的跪拜之後,匆匆躲到外面透氣,随行的丫鬟仆從只當小姐身子弱不舒服。但躲在暗處的林葵知道,她本不敬神佛,只是在為方才的跪拜感到不适,她厭惡那些三拜九叩的大禮。
林葵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着。她半點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宮宴上,她謹小慎微,作出一副端莊溫婉的模樣,只默默動筷加着跟前的菜肴,對其他夫人貴女的閑聊客套漠不關心,只挂着淡笑偶爾附和。林葵趁着傳話的功夫看了那麽一眼,又馬上回到張茂身後站着去了。
約麽還有幾次,在柳府門前看着她上了馬車,在書肆尋話本,在茶館聽書……原來他們相遇之前,她過得如此自在。自在到林葵沒有理由去打破。
每每遠遠看着,林葵就再一次清晰地察覺到,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各種意義上。
臭名昭著的閹黨,朝廷命官的貴女。生于後世的孤魂,茍且重生的異端。
他記得她曾用自己世界的話解釋過這裏的“門當戶對”。
“一個人出身的環境,決定他為人處世的方法态度,決定他對不同事物價值的看法。若夫妻兩人出身相差甚遠,自然沒有什麽共同語言,也互相理解不了,更何談幸福美滿。”
“大人您和我相隔約有五百年的文明差距,自然時常理解不了我的想法。”
即使到現在,柳知月曾經與他講過的許多道理,林葵都無法反駁,甚至不自覺地受到那些話的指引。他根本擺脫不了柳知月。
十旬休沐,林葵的馬車再一次經過柳府門前,他從窗裏看着那朱門漸漸遠去,放下簾子,胸中五味雜陳。
他有想過,再見面的第一句話要說什麽,他可以毫無緣由地質問,可以陰陽怪氣地嘲諷,也可平淡無奇地問候。
可他這麽一想就是兩年,卻到底還是沒有準備好。
忽然沒有預兆的,就這樣滑下一行淚來。他抽動着眼角,挽起自己常常挂在臉上的笑容,三分和善,七分淡漠。
怡紅院,或者說是東廠情報組織“花容閣”的大本營。
林葵坐在雅間裏,打量對面滿臉不耐煩的女人。張茂也是不久前才準許林葵插手花容閣,所以這是林葵第一次與東廠的暗閣閣主會面。
“趙閣主似乎不太歡迎咱家?”林葵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碗,并不惱怒于對方的态度。
“主子是什麽意思?林公公是不是來太早了?莫不是迫不及待了!”趙惜芸直言不諱,認定對方不會拿她怎麽樣。
“那還請趙閣主自去向督公問個清楚。咱家只是按吩咐辦事兒罷了。”
“哼,最好如此。林公公也別忌恨,”趙惜芸收斂了些,正色解釋,“花容閣規矩向來如此,您若真當上督主,閣內上下誓死效忠,您現在前來,我等只能當您是個傳話兒的。”
林葵自然沒那麽小肚量,只覺這花容閣有幾分趣味,聽說是瑞帝時的“九千歲”所建,傳承至今,怪不得他們說話行事有幾分底氣。
随後趙惜芸與林葵講了些花容閣的勢力分布、情報交換、行事規矩等等,自然都是些表面的東西,憑林葵現在的身份,也只配知曉這些。
談好了事情,林葵便起身離開。趙惜芸稱不便多送,一閃身沒了蹤影。林葵便自己下了樓。
現下還是白日,怡紅院大堂內只坐着寥寥幾個來聽曲兒的客人。林葵随意淡淡瞥了一眼,卻登時頓住腳步,整個人僵在階梯上。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全然不複一直以來漫不經心的樣子。
那坐在前排,身着青衫的清秀“男子”,正磕着瓜子饒有興致地看着臺上姑娘的表演,對四周客人不懷好意地視線似是渾然不覺。
——柳、知、月!
她怎麽敢來這種地方!
林葵一時間想沖上前去,又想徑直離開,還是逃走吧,就像兩年中一直做的那樣,快點!快點!可他的眼睛和身體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催促,他動彈不得。
——因為他對上了她的眼神。
她為什麽會回頭?她為什麽在看我?
淡而不疏的柳葉眉似蹙飛蹙,一雙潋滟的桃花眼好奇地打量他,朱唇一點,膚白勝雪,雖作男裝打扮,面容卻未加修飾,任誰看了都知是偷跑出來的大小姐。
兩年來,這還是第一次直直看清她的眉眼。林葵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是什麽表情,他只能感覺到自己胸腔裏的震動徒然加快,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緊握成拳,就這麽一會兒,竟微微有了汗意。
終于,她移開了目光。好像方才的對視只是一個意外,她側頭與同來的侍女低聲說了些什麽,便又接着剝起了瓜子,看向臺上。
這是重生後的第一次,林葵和柳知月純粹的偶遇。他無法再裝作若無其事地逃離。
林葵腳步轉了方向,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又刻意,又自然而然。
男子在柳知月身旁的位置坐下,侍女想上前阻止,卻被柳知月無聲攔下。柳知月并不介意身邊坐了個人,仍然專心致志地聽着咿咿呀呀的小曲。
林葵也沒有看柳知月,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地出了聲。
“……閣下來看什麽?”
最終只是選擇平淡無奇的問候。
柳知月見這人終于“搭讪”了,這才微微坐直身子,讓自己看着有禮一些。紅石方才提醒她,有人在樓梯口一直盯着她瞧,她便大着膽子回頭看了看,他那樣子,倒不像什麽登徒子,更像是一時出了神兒,愣住了。可能她長得像他什麽故人吧,于是就不再關注。沒想到這人還過來攀談。
來人着一身天青色的圓領袍,頭戴網巾,打扮樸素的很,可看那衣料質地,腰間的白玉革帶和玉佩,肯定也不簡單。柳知月不知道對方是何來意,到也不好失禮得罪。
來看什麽?柳知月想了想。
“大概是……前輩吧?”柳知月不自覺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回應得同樣沒頭沒尾。又怕對方聽不懂,以為自己在敷衍,才補充道,“這怡紅院的裝潢擺布,也不知是出自誰手?看着……很像我知道的前輩。”
哪只是裝潢擺布,連帶着運營手段,都充滿了現代感,這個斜面的舞臺,門口的吧臺,充滿設計感的高處吊燈。捧了那麽多賣藝不賣身的清倌,還允許白天當做茶館一樣經營,男女都可來看看表演,品茶飲酒。不過礙于名聲,敢來這裏的女子也确實不多,柳知月算個意外。
雖然頂着一個“怡紅院”的土味兒俗名,可這分明看着像是……
“那倒趕巧。”林葵接過話茬,也打量了一番四周的格局,“我也覺着分外眼熟。”
“這兒不像是青樓妓院,倒像——酒吧。”
柳知月被這話吓了一跳,手一抖,一把瓜子仁掉了不少,不敢置信地扭頭看向一臉平靜的林葵。
酒……酒吧?!我莫非幻聽了?可能他說的是酒館吧?
林葵也終于側過目光,再次對上柳知月的視線。他憶着她前世所言,又接着幽幽道來。
“酒吧。同樣是人消遣的地方,不過,男人能來消遣,女人也一樣,雙方你情我願,求得不過是一場歡愉。”
“又或者只為千金買醉,浸于夜色,是一時放縱,以逃避世間煩惱,次日醒來,仍在塵世中庸庸碌碌。”
“只是大景朝,還找不出這種地界兒……怡紅院,也只是像罷了。”
林葵說着,扯着嘴角笑笑。
說什麽清倌雅妓,還是用來賺銀子的高端貨品,柳知月曾與他講的那男女平等、每個人的人格都值得被尊重的後世,到底還是離他太遠了。
他曾多少次心羨,生于柳知月那個時代的人們。又從多少次感到心疼憐惜,因柳知月從那麽和平美好的時代,一朝淪落成最為卑賤的妓子。
而對面的柳知月此刻已經聽傻了。怎麽她随随便便出個門就能碰到“老鄉”呢?而且被對方這麽一解釋,連酒吧都聽着像“高端上檔次”的“伊甸園”……
柳知月勉強定下心來思索一番。聽說這怡紅院如此經營已有百年之久,所以那位穿越前輩肯定不在了,眼前這個,可能也是覺得怡紅院可疑,才來這兒跟她碰碰運氣的,對了,也不排除是“穿二代”的可能。
“那……請問公子?您是如何得知這,酒吧的呢?”柳知月含着期待,問得小心翼翼。
林葵定定地看着她熟悉的容顏,心嘆一聲,果然……只他一個人回來了。
“大抵……是在夢裏吧。”
在有你的夢裏。
柳知月愣了愣,理解為“穿越”的托詞,畢竟她還沒暴露自己太多。思及此,柳知月不禁有些激動地湊近了些:“——或許你我做過同樣的夢。敢問公子姓名?能在此相遇也是一種緣分……”
柳知月不确定這個人是從什麽年代穿過來的,甚至可能是別的世界,但既然他都這樣直白明了地“攤牌”了,自己再藏着掖着又有什麽意思?反正對方也一定猜到了。
感到女子忽然地靠近,林葵呼吸微窒,好不容易控制住後傾了身子拉開距離。
怎麽可能是同樣的夢?她是以為自己和她一樣來自異世了吧。至于如此激動嗎?就憑這個身份,便可對一不明身份的陌生男子如此沒有防備。竟說出這種……不知廉恥的話來!令他不禁有些臉熱,卻亦有些不快和憤懑。八年前的柳知月,這點讓他有些出乎意料。
林葵微皺起眉,倏地站起身來。沉吟了一會兒,将腰間的玉佩解下來放在桌上。他直視柳知月發亮的雙眸,緩緩報出姓名:“林葵。”
随後轉身,留下一句:
“閣下以後若有麻煩,自可以此做信物,到東廠尋我。”
語畢,便腳步如風地走了。
柳知月也站起來,拿過桌上的玉佩攥在手裏,愣了許久,才回頭問她的侍女:“紅石,他方才說……他是東廠的那個,林葵?”
紅石木着臉點了點頭。作為一個剛調到小姐身邊的護衛兼侍女,她的職責就是保護小姐的安危,若非剛剛小姐阻止,匕首暗器什麽的早就招呼上了。現在看來,如果她真動了手,小姐和她就得去東廠诏獄裏吃鐵烙了。
所以,這人真就是……她昨日還打聽過的“笑面閻王”林葵?一年裏主持查抄過京城十一戶府邸的東廠督主親随,柳知月送外號“抄家小能手”的那個權宦林葵?!
事實證明,人最好不要嚼別人舌根兒,容易被拔了舌頭。東廠,果然無處不在。
柳知月的手差點兒又帕金森了。不行,現在這塊玉佩可比她的命重要多了。她連忙翻出錢袋将玉佩安放進去,然後貼身放好。
緩了一會兒,柳知月漸漸平靜下來。難怪,這人膚色看着确實比常人白上幾分,聲音也有些尖細,只是她開始沒往這方面想。傳言中說他“常挂着讓人寒毛倒豎的笑面”,今日見着真人,看着卻并非如此,感覺有些冷峻,有些淡漠。
那容貌雖稱不上俊朗,倒确實是一副正氣、無害的模樣,微圓的臉,稍顯女氣的杏眼,但加上濃直的眉毛和深眼窩,又讓整張臉看着英朗了些。他不亮明身份,根本不會有人一眼就猜出他是個宦官。
柳知月回憶着,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麽說,她這個“穿越老鄉”是……穿越成了太監啊!這,這也實在是太慘了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