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變質
靈帝正武十九年冬。
紫禁城內廷嘩變,端王控制金吾衛謀反逼宮。
身披甲胄的士兵手持火把兵刃,如入無人之境,一路闖到皇帝寝宮門前。
“臣齊慎,求見陛下!”領頭的端王一身戎裝,腰配長劍,面目肅殺,拱手行了個軍禮。
倒看着是一副正氣凜然,要為民請命的模樣。
守在殿前的人,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林葵,閹黨的“老祖宗”。
火光映照下,那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影中,頭上烏帽滾着金絲,長纓垂在臉頰兩側,身上是張揚乍眼的朱紅蟒袍,象征着無人能及的“聖眷”。
他身量不算高,五官周正,颌骨略寬,顯出一副圓臉盤,眼窩微深,彎起眼來,卧蠶和眼角的笑紋十分明顯,看起來和善讨喜得很。但此時在這一半的陰影中,他這似笑非笑的模樣卻莫名讓人覺得一陣膽寒。
他擡了擡眼,又半瞌着低了下去,仿佛毫不把對方放在眼裏,脊背挺得筆直,略一甩拂塵,揚聲反問:“陛下還在病中,王爺如此興師動衆,究竟有何十萬火急的大事兒?”
端王見這林太監如此做派,心下不齒,擰眉質問:“如今大景朝內憂外患,爾等閹黨作祟民不聊生!陛下久病不朝,不問政事半載有餘!今天,本王就是想問問陛下——這天下,他還要不要了!”
“大膽!”林葵厲聲一喝,尖銳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突兀,他勾起嘴角冷笑,“那也輪不到你這道貌岸然的謀逆之徒。”
林葵只覺這齊慎裝腔作勢的樣子未免太過可笑,殿裏那半死不活的皇帝确實昏聩,所以林葵才不惜一切代價暗地裏扶持太子,哪知端王存着篡位之心,竟想捷足先登,讓林葵的一腔謀劃全為他作嫁衣。
“呵,這天下之主,自是賢者居之!多說無益,不過一個奴才罷了,把他拿下!”
這時,端王眼中的野望再也不加掩飾了,原本端正的國字臉變得猙獰起來。
林葵站在殿前的石階上,俯視着下面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飄來的空氣中夾雜的血腥味兒,提醒着他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他掃過那些金吾衛的表情,有興奮的,有肅穆的,有憤慨的……他知道,這些人大多和他一樣,苦于靈帝的暴/政苛待,為的是景朝和黎民百姓。
Advertisement
不同的是,林葵選擇了太子。選這條路,雖被當做皇權的走狗,被當做為禍百姓的蛀蟲,但林葵并不後悔。
今雖難逃一死,但太子一系并未失敗。
看這數量,另一半人馬應當還在東宮與錦衣衛交鋒。他們還未發現太子已被送至宮外。林葵已說服東廠提督王長松保護左右,相信以廠衛之力,加上鎮北将軍的兵馬,太子不日便可扭轉危局,重奪皇位。
只是他看不到了——他夢中的盛世太平,夢中的歲月靜好,夢中的伊人笑靥……
金吾衛首領季隐提刀上前,林葵就着手裏特制的玄鐵拂塵與之纏鬥在一起。
林葵自知敵不過,卻一定要取了這叛變之人的性命,若不是金吾衛突然倒戈,他何至于淪落至此境地!
可奈何對手太強,不過幾招下來,林葵便被踢斷肋骨,被季隐踩在腳下。
他口吐鮮血,早已無力掙紮,只有雙目仍然死死向前瞪着,他只能看到那人的短靴。
忽然,對方輕飄飄的話丢進他耳裏。
“說起來,王爺今日如此順利,少不了我月兒表妹的功勞,她倒也多少跟你有些情分。”
“——看在我月兒表妹的份上,就給你個痛快吧。”
……什麽?
月兒,憐月,柳知月。
他心中除了報國立業的一腔抱負,就只剩那個笑容清淺的女子——他的摯愛。
林葵死不瞑目。
他甚至來不及去怨恨,他只有滿心的惶惑和迷茫。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只是想到她身邊……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只是再看那麽一眼。
被背叛,不還是要怪自己輕易放下心防?是他決定相信她的,是他決定愛上她的。
再說,這也稱不上背叛,他本就有愧于她。
柳家被誣陷抄家,柳知月從教坊司到倚翠樓,成了妓子憐月。身為司禮監掌印,林葵确實脫不了幹系。
可她說過的……她不恨身不由己者,只恨罪魁禍首。
她說過的……她只是異世一縷孤魂,柳家不是她真正的家。
他說過等太子登基,就求新帝為她家平反,她如釋重負地應下,說,她等着。
他以為這樣,他們之間便沒有秘密了。
可原來,她等的根本不是他啊。
季隐……原來是她的表哥,不知靠什麽法子瞞天過海投入端王麾下,兄妹倆合起夥來把他騙得團團轉?又說不定她早就對這表哥芳心暗許,對他只是虛與委蛇?
呵………
認命吧,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罪有應得。是你抱着隐秘的僥幸,是你自以為是的“贖罪”,是你自欺欺人。從始至終,都是你在唱獨角戲罷了!
一生殺孽深重,即使非他授意,卻也是憑他筆下批紅,口中聖谕,輕易斷人生死。縱使心向正道,渴望自證衷腸,奈何功敗垂成,無福消受那身後之名。
一生掙紮,到頭來一無所獲。愛而不得求而不得。
林葵想,也許自從幼時進宮挨了那一刀起,老天爺就給他寫好這個結局了。
靈帝正武十一年深秋,司禮監中,劉寅寶下了值,立馬匆匆趕到随堂太監們的住處,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司禮監掌印此時竟面有焦急之色,旁邊小太監快步跟着,心裏感嘆,也就是這位幹兒子能讓老祖宗這麽上心。
劉寅寶一進了那有些簡陋的小屋,就看見自己幹兒子趴在榻上一動不動,眼睛盯着灰牆出神。
“臭小子,想什麽呢?”劉寅寶擡手給了林葵一個腦瓜崩,故作嚴肅道,“傷勢怎麽樣?”
林葵回過神來,仰起臉看着自己的幹爹,眼眶竟是有些發紅。
“謝幹爹記挂,兒子還死不了……”雖是學着從前的語氣調笑,可到底是笑不出來。
這樣子可吓了劉寅寶一跳,他心道這次林葵雖受了大難,三十大杖要了他大半條命,但富貴險中求,好在後福來了。
“小葵子,別像個姑娘似的。好好養傷,你啊,算是熬出頭了——皇上升你做秉筆了。”
林葵當然并不驚訝。此時,他年二十七,正是最慕權柄的時候,因着幹爹避嫌,他的職位一直被刻意壓着,直到這次抓住時機在皇帝面前立了功。他記得,那時一個秉筆職位給他高興壞了,他跳起來給幹爹磕了個響頭,斯裂了傷口,又多疼了半月。
沒錯,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林葵不知為何自己回到了二十七歲,過去種種他記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上天憐他,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如果當真如此,那……他和柳知月……
憶起那個女人,林葵頓時感覺口中又泛起了鐵鏽味。
閉了閉眼,他壓下情緒,鄭重謝過幹爹,又開口道:“幹爹……兒子有一事相求。”
劉寅寶奇怪地問:“說來聽聽。”
“兒子想進東廠。”
劉寅寶驚訝地看着林葵,目光銳利了幾分:“你可想好了?”
“是……兒子願替幹爹分憂。”
前世,劉寅寶一直想培養自己接管東廠,可當時自己一心想着往皇帝跟前湊,當上掌印,好實現自己的抱負。而東廠督主之位落到了那牆頭草王長松手裏,當時為了說服王長松保太子,林葵可費了不少功夫。
今世他占盡先機,知道東廠勢力更能助他成事。因而林葵想提督東廠。
對,他不再是過去的他了。該走的路他依然會走,但已不懼什麽謾罵污名,這一次,他偏偏要不擇手段。
本就是個閹人,無論再怎麽努力,也只會受盡世人唾棄鄙夷。他是心黑手辣殘害忠良,還是忠君愛國心系百姓,除了自己,又還有誰在乎呢?
以前那個林葵,當真那樣無私嗎?還是只為了滿足殘缺之人的自尊,為了慰藉滿腹罪孽的良心。功成名就,萬人敬仰,人人稱頌……或許這才是林葵畢生所求?
一人守在殿前對峙,無非就是想死得壯烈,成全他恪守的信條。這與那朝堂上死谏的迂腐酸儒,本質上又有何差別?
現在看來,以前那個自己是多麽淺薄而幼稚。林葵問自己,為什麽要活得那樣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為什麽要那樣循規蹈矩,那樣在乎世人眼光?
就因為自己是個閹人嗎?原來他自以為的堂堂正正,自以為的無愧于心,全都敗在這個腐爛的根源上。
這偷來的第二次機會,你若真當深明大義,那便此刻揮刀自刎。你若還想茍活于世,那便不要再找無謂的借口,那便抛去不知所謂的愚妄,真真正正為自己活一遭!
披上深紅曳撒,系上烏帽朱纓,踏進東廠地界兒。從此,司禮監那個愛惜羽毛、假模假樣的“和善”太監不見了,而東廠,則出了一位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都諱莫如深的“笑面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