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忽陀在漆黑的密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着, 已經跑了兩刻有餘, 他卻尚未看見雲安寨的影子。
他懷疑自己可能是又一次迷失方向了, 只是他分明記得他帶着千鶴追趕沈綏時, 在這附近看見了火光,那應當是有人居住的。難道他的方向錯了嗎?
忽陀不信邪, 他生在大漠,長在大漠, 茫茫沙海他都能穿越, 小小的密林如何能困住他。他堅信自己沒有走錯方向, 打算繼續前行一段路試試看。如果實在不行,他就原路返回。
又前行了半盞茶的時間, 忽陀撥開一段高聳至胸腹間的樹叢, 迎面忽的吹來一陣陰風,吹得他汗毛聳立,雞皮直豎。他下意識抖了一下, 只覺這股陰風鑽進了他的骨髓中,寒透了他的心底。
緩緩跨過樹叢, 他終于走出了密林, 眼前的地勢開闊起來。然而, 一片寂寥凄寒的景象展現在他的面前,四處都是斷壁殘垣,坍塌的木梁瓦舍,燒焦的漆黑椽木,碎成碳粉的茅草屋頂。這裏是一片荒土, 在經歷了一場大火之後,寂寥了不知多少年。
忽陀怔怔然行走在廢墟之中,他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但他能大致判斷出這裏曾經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村落,從廢墟中的一些殘留物能看出,這裏的村民從事的大多是木匠一類的活計,廢墟殘垣之中有特別多的大型木材,尚未完全燒毀,還能看出原貌。某一處殘垣旁,還堆積着外表一層被燒成焦炭的原木。這都是整段整段地被伐下,從大山之中運至此處的。但仿佛一夜之間,這裏就被徹底摧毀了,這些大型的木材,再也沒有人動過。
忽陀甚至能看到一艘半成型的大船,就在村落西南角的空地之上,龍骨都已架好,船身下還鋪着滾木制成的軌道,沿着坡道向下,就能直抵大江邊。但是如今,龍骨翻傾在地,其中幾根木材已經折斷,看到看到有刀劍砍在其上留下的痕跡。同樣,龍骨也成了焦炭,雖未完全燒毀,但模樣依舊慘不忍睹。
在這片村落廢墟之中,忽陀找了一圈,并未能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沒有長繩,也沒有可以求救的人,留給他的只是一片毫無利用價值的黃泉景象。
這裏的氣氛太過凄寒陰冷,忽陀覺得身上的袍子都在透風,使得他寒顫不斷。陰風呼號,在耳畔狂嘯,忽陀想,那大約是冤魂的泣訴。他或許是這很多年來,唯一一個造訪此地的活人,此番景象,映入他眼中,存入他腦海,如果這個村落裏的人在天有靈,他們一定希望自己不要忘了曾來過這樣一片廢墟,這裏曾是一夜間全村魂歸之冥冢,大約,沒有一個人,是自願離開此世的罷。
嘆了口氣,忽陀還是離去了,他不能在此久留,大郎和三娘還等着他救援呢。黑夜裏,他站在山坡上俯瞰,隐約間,看到遠處的江邊好似有火光,他又驚又喜,連忙沿着軌道下了坡,往江岸邊而去。
……
“這附近有個周家村,十幾年前,全村人一夜之間被滅口了,我推測,咱們現在身處的這處布滿懸棺的洞窟,就是周家村全村人的葬地。”與此同時,懸棺之上,張若菡再一次問起沈綏究竟是怎麽找到自己的,沈綏想了想,從頭說起。
“我看過奉節縣令孫斐給我的縣志摘要。如今的雲安寨是十多年前才剛剛建起來的,遷來的都是水兵中退下來的老兵,以及他們的家屬。雲安寨是一個半軍事化的村落,村裏人都是水軍軍籍,戰時為水兵,非戰時這些人就造船、捕魚為業。雲安寨裏的人,戶籍本不在夔州奉節縣,都是後來遷過來的。但是就在雲安寨遷來的當年,奉節縣的人口調查之中,卻并未多出雲安寨這八十多戶人口,不知為何人口被抹平了。而雲安寨遷來的記錄語焉不詳,很是模糊,還是孫斐自己在十幾年後的調查之中,才察覺出了不對勁。這說明,當時有人掩蓋了此地曾經居住過八十多戶人口的事實。”
“這周家村八十多戶人,一夜之間被滅口,必然是卷入某件巨大的隐秘事件之中。你有頭緒嗎?”張若菡輕聲問道,她現在發聲的力氣也無,只是在用氣音說話。雖然身上疲軟不堪,但疼痛與寒冷已經被緩解了許多。在這個人的懷裏,即便身處數丈高的懸崖之上,周身被無數懸棺包圍,也讓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溫暖。
沈綏回道:“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曾翻過大理寺的檔案錄,記錄上說:十四年前四月暮春,江陵府司馬張越,攜其妻子、兩個女兒、妻妹四人,回硖州老家歸省。回江陵的途中,遭遇江水洪流,船只翻覆,全部落入江中。後來,張越、張越妻與妻妹三人的屍首找到了,但兩個女兒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奉節縣令孫斐并未從荊南節度使調來的硖州人戶檔案中查到張越妻子、妻妹的名字。這兩個人好似憑空消失了。周家村的人戶檔案被抹平,與硖州張越案後,張越妻、妻妹檔案消失完全是同一時期內發生的事。我完全有理由認為,張越的妻、妻妹并非是硖州人,而是周家村人,她們的戶籍被人張冠李戴了,為的就是掩蓋周家村滅村事件。而張越一家五口的死,也直接與周家村滅村案關聯。”
“這會不會有些牽強?張越的事情畢竟沒有直接的證據。”張若菡道。
“是啊,但兩起案子是關聯事件,這是沒有疑問的。張越和他妻子、妻妹的屍體被沖到江陵的江岸旁,剛從江裏飄來,就已被人發現,當時已經泡得腫爛,全然變形。仵作判斷,至少在江水中泡了十二個時辰以上。若他們是從硖州返回江陵的途中落水身亡,無論如何,時間都不會這麽長。而從夔州奉節一帶到江陵,自流漂浮,差不多需要十二個時辰左右,這個時間很多木材商人都知道,夔州一帶伐木盛行,木材運往東南一帶,都依靠木材在江中自流。
且,仵作判斷,他們的死因并不是溺水而亡,他們鼻腔、肺中并無泥沙,落水前就已閉氣了,很可能是早已被人蒙死。這麽多的間接證據,我已然可以确認張越案與周家村滅村案關聯。”
“可這與朱元茂到底有何聯系?還有朱元茂的表親盧子修一家滿門被滅的案子,難道說,是朱元茂滅了周家村。幸存下來的周大一家,又滅了盧子修一家,最後殺死了朱元茂?”張若菡問。
沈綏笑了,道:
“你說的沒錯,這就是兩起複仇案。佛家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可不正是冤冤相報嗎?不過,并非是朱元茂滅了周家村,而是盧子修滅了周家村。而盧子修一家也并非是周大一家殺死的。”
“此話怎講?”張若菡疑惑地看着沈綏。
“盧子修滅門案發生在一年半前,那時,周大還在京畿一帶服役,他沒有作案的條件。”沈綏解釋道。
……
忽陀看到,就在不遠處的江灘盡頭,有一處廢棄的船塢【注】,火光就是從船塢中照亮的。
他加快了腳步,向着廢棄的船塢行去。出來時走得急,他沒來得及帶武器,如今手邊只有馬鞭一條,還有腰間從不離身的一柄彎刀。
隐約間,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那船塢中的人,似乎并非是什麽善人。這是他在大漠中摸爬滾打許多年養成的野性嗅覺,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很靠近了,他放緩了腳步,手按在了刀柄之上。船塢高百尺,進深數射,借助天然的洞窟修建而成,如今其中大半是空的,四面的木竹腳手架零零散散,幾處已然斷裂坍塌。角落裏堆積着幾摞原木,也早已落滿了灰。
船塢內側架子上挂着火盆,火光通過縫隙照到外面的夜色中去,這便是他看到的火光來源。火光映紅了忽陀的面頰,近些日子在外行路艱苦,疏于打理,面上的絡腮須髯已經長長了好幾寸,深目高鼻的面容依舊英俊,胡須給他平添了幾分滄桑與成熟。彎曲棕黃的發,被他努力地束成髻,但無奈的是,依舊有幾绺不服貼地垂在額前。他面上髒兮兮的,還有幾處劃傷,顯得頗為狼狽。一雙碧綠的眼顯得警惕又凝重。
整個大唐船塢本就少,這種天然洞窟形成的船塢更是極其少見的,只有在造船業非常發達的夔州才能看到。
江風更冷了,忽陀緊了緊身上的大翻領胡袍。看到火盆下有幾根備用火把,他取了一根,點燃,舉着,緩緩步入了船塢深處。
船塢深處,越發陰暗了,火光将忽陀的影子投在崖壁之上,顯出詭谲的姿态。他看到船塢最深處,出現了人生活的痕跡。有一處簡陋的竹屋,就歪歪扭扭地搭建在船塢內。竹屋外,門旁,擺着泥磚砌成的小泥爐,其上擱着一口補過兩次的鐵鍋。火是滅了的,鍋裏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一旁擺放的木盆裏,蓄着半盆清水,浸着兩只碗,兩副筷。貼着竹屋外牆,摞着一捆捆風幹後劈好的幹柴。
竹屋的牆壁上,挂着漁網,而就在距離竹屋下不遠處的塢口下,系着一艘小舟,就是最貧窮漁民的小舟,最多不過撈魚一石,再多就盛不下了。
忽陀無意識地吞了口唾沫,握緊了後腰的刀鞘,站在竹屋門前,出聲喊道:
“漁家,可有人在!”
等了一會兒,沒有人應。他蹙了蹙眉,再喊:
“打攪漁家,我有急事,求助漁家!!”
還是沒有人應,忽陀擡手向門,打算推門而入。就在他剛把手放在門扉上時,“喀嚓”,老舊失修的門扉吱呀而開,一張可怖的臉出現在了火光之下。這張臉之陰沉、之詭異,讓忽陀驚得倒退了半步。
一對吊着腫脹眼袋的浮泡眼死死盯着他,粗糙泛黃的面頰布滿皺紋,一張魚一般嘴角下垂的大口,厚唇泛紫,掩不住滿口黃黑參差的碎牙。朝天鼻歪在一旁,似是曾被人打斷了鼻骨。奇醜不堪,讓他真是不忍再看第二眼。他生得還極其瘦小,佝偻着背,身高不及忽陀的胸腹。
“誰……”此人的聲音極其沙啞,透着一股有氣無力的感覺,仿佛陰間來的幽幽回音。
忽陀從此人的穿着和外貌,勉強判斷出這是個年約四十歲的男子。他又一次吞咽了一口唾沫,清了清嗓子道:
“漁家,你家中可有長繩,要非常非常長的繩子,起碼要有三十丈長,我等着救人急用。”
這個奇醜無比的男子站在門口盯着忽陀看了一會兒,看得忽陀渾身發毛。最後他什麽也沒說,轉身回了屋。忽陀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這人到底是答應他了,還是沒答應?但是看着半掩着的門,忽陀還是決定先在原地等一會兒。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那人都沒什麽動靜,忽陀心系大郎和三娘,有些等不下去了。他将火把放入竹屋外門檐下挂着的火盆中,轉身按住刀柄,另一只手緩緩推開了門。
“吱呀”,門艱澀地打開,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好似臭魚爛蝦三伏天下被堆放在一起,曝曬後腐爛的味道。忽陀差點被熏暈過去,強行閉了氣,緊緊地皺着眉,跨步而入。
屋內的景象一目了然,一張木板床,兩把條凳,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家徒四壁。木板床上躺着一個人。那個男子就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漁家……”忽陀心裏有些發顫。
“你要的繩索,在角落裏,自己拿吧。”那人有氣無力地說道。
忽陀目光在屋內掃了一圈,果真看到了角落裏有好幾捆繩子,加起來肯定夠用了。他大喜,扛起繩子,匆匆說了一聲“多謝漁家!”然後立刻離去。
暗夜之中,他奔跑似豹,喘息如牛,帶着一種落荒而逃的緊張心情,迅速離開了這個詭異無比的船塢。
作者有話要說: 【注】據記載,我國最早的船塢出現在北宋。此處是将後世的事物嫁接到了大唐。
現在本案的主要線索基本給全了,思路清晰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