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黑夜終焉, 正是天最暗沉的時候。江風呼號, 灌入這個江水侵蝕而出的天然岩窟之中, 好似無數的鬼魂凄厲的悲啼。光線稀薄, 一切的景象都好似沉在墨汁之中,透着詭谲隐秘的恐怖。身處崖壁之上的兩人, 也都覺得在經歷着一場不知何時才能蘇醒的噩夢。
沈綏的雙目緊緊盯着那具斷裂的懸棺,棺底, 那只黢黑幹枯的手, 伸出來後, 就再未動過,只是靜靜地垂在那裏, 看久了, 竟看出了幾分凄慘的味道出來。
沈綏暗暗松了口氣,她明白,那不過是棺中安葬的屍首随着懸棺的斷裂, 落了出來。
張若菡背對着那具懸棺,她看不到背後的景象, 但是她感受到了沈綏的情緒有些不對, 于是輕聲問道: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無事, 不過是那斷開的懸棺裏,屍首的手露了出來。”沈綏平靜道。
張若菡一時間沒有說話,半晌,她忽道:
“你我今日被迫打擾這些早已魂歸之人,我心中, 是過意不去的。若我們得救了,改日要來重新安葬那具懸棺中的人,上一炷香,讓他們安息。”
“嗯,我明白。”沈綏道。
那具懸棺的斷裂是一刻不停的,不過說話間,它就又裂開了一段,那只幹枯漆黑的手,抖動了兩下,緊接着忽然間,屍體的整個上半身落了出來,半截身軀倒挂在斷裂的縫隙中,腰部彎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雙手高舉倒懸,在江風中搖來晃去。沈綏聽到了“吱呀”的聲響,好似老舊織機的聲響。緊接着,好似有皮帛撕裂的聲音在緩慢響起。她知道,屍體的腰部正在緩慢地撕裂。過不多久,它的上半身可能就會徹底斷裂,摔下懸崖。
沈綏默默地擁緊了張若菡,用左手捂住她的耳。當前的場面太過可怖,她不希望張若菡看到,也不願她聽到這詭異的聲響,而去過度想象,因而恐懼。
沈綏自是不怕的,她見過的屍體太多了,千奇百怪,什麽模樣的都有。此時,她已發現這具倒挂而下的屍首有些不對勁,這是一具焦屍,分明是在大火中窒息而死後,被烈火高溫烤成了幹焦的模樣,周身的皮膚肌肉幹縮地裹在骨骼之上,皺巴巴的。
然而據她所知,懸棺葬人,并無制成幹屍的風俗。人死之後,對屍體的處理與土葬并無區別。也就是說,這具棺中人,是非正常死亡,很有可能是死于某場大火。
就在她思索之際,忽的,她們身下的這具懸棺忽的傳來了“咚咚”兩聲震動,沈綏和張若菡同時被震了一下,沈綏收回仰望的視線,手立刻下意識地抓住了雪刀的刀柄。
“怎麽回事?”張若菡低聲問,她的聲線很鎮定,似乎與沈綏在一起,她就無所畏懼。
“噓……”沈綏做了個噤聲的口型,然後她緩緩地将自己的雪刀抽了出來,盡量不發出一點響聲。
“咚咚”“咚咚”“咚咚咚”,震動聲越發頻繁地響起,好像是她們坐在身下這具懸棺中的死屍,正在敲打着棺板。死去多年的棺中人被吵醒了,正憤怒地要求沈綏和張若菡離開他的陰冢。否則,他就要破棺而出,懲罰叨擾他安息的無禮之徒。
沈綏的冷汗緩緩溢出,随着敲擊聲越發壯大,她的刀刃已經對準了棺板,就要紮進去。
“不要……仔細聽……”張若菡拉住她的手臂,輕聲道,“不是屍體在敲打棺板,有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沈綏緩緩将視線向下方探看而去,忽的,一張可怖的大臉出現在她們所在懸棺的側下方,鼻骨赤紅,奇長無比,面頰慘白,兩側各有三道溝,一雙閃爍着幽光的小眼睛,好似暗夜之中的幽冥鬼怪。沈綏一驚,立刻舉刀去刺。那臉一閃,消失不見了。
緊接着,仿佛沈綏的動作刺激到了暗夜中潛伏的某種生物,此起彼伏的呼嘯啼哭在周圍響起,回蕩在洞窟之中。那聲音無比的巨大,在風聲呼嘯的伴奏之下,響徹山谷與大江兩岸。張若菡的身軀因恐懼在顫抖,沈綏抱緊了她,輕撫她的後背。
忽的,一個巨大的黑影一閃,從沈綏身處的懸棺旁滑過,那黑影仿佛有飛檐走壁之能,貼着崖壁迅速上竄,很快就去到了那具倒挂的焦屍身旁。
沈綏扭頭去看,那黑影伸出粗長的手臂,一把抓住了那焦屍的上半身,然後一撕扯,一陣令人牙酸的碎骨裂肉聲,那焦屍的上半身就被那黑影完全扯斷了。
那黑影抓着焦屍的上半身就跑,而懸棺因這一下撕扯的力道,再也無法保持暫時的平衡,轟然坍塌,徹底從崖壁之上滾落而下,發出了巨響。
啼哭聲更響了,好似在為這具懸棺的墜落致以最沉重的哀悼。
沈綏的呼吸有些不平穩,握着雪刀的掌心正在冒汗,張若菡的氣息也與她同步了。這一處布滿懸棺的天然洞窟,就好似一個碩大的合葬墓冢,她們置身其間,正在經歷着與陽世截然不同的陰間之事。
懸棺轟然巨響中落入江中,揚起的塵土迷蒙了沈綏和張若菡的視線,張若菡被塵土嗆到了,開始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沈綏撩起自己的衣襟,捂住她的口鼻,避免她吸入這些灰塵,她自己則暫時閉了氣,她內功深厚,閉氣待灰塵散去,并不成問題。
但就在這灰塵彌漫之中,一個黑影忽的在她們身處的懸棺右側閃現而出,這一次,恰好撞入張若菡的視線中。她短促地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死死地抓住了沈綏,指甲都嵌入了沈綏皮肉中。沈綏輕托她的後腦,使她埋入自己懷中,不讓她看。
那黑影緩緩從塵土中現身,依舊是一張可怖的鬼面,它口中還叼着一只焦黑的手臂。它好像正是之前沈綏看到的那鬼面。它緣着岩壁而來,抓着那只焦黑的手臂,放在了沈綏和張若菡坐着的棺板之上。沈綏蹙着一雙劍眉,手中的雪刀緩緩收回。
那鬼面将手臂放在棺板上後,又盯着沈綏和張若菡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迅速爬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沒事了,蓮婢。我先跟你說,你的腳尖外幾寸,有一只焦黑的手臂,你不要被吓到。”沈綏輕柔道。
“嗯……”張若菡輕哼了一聲,聲音裏莫名透着一股被驚吓後的柔軟委屈,使沈綏心口仿佛有什麽破裂了,暖流滾滾溢出。
她看着張若菡,低聲笑了。
“你笑什麽?”張若菡被她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眸看着,似有些羞惱。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張若菡搖頭。
“是山魈,猿猴的一種。看來,這一片是它們的活動地帶,咱們現在是在它們的地盤之上。方才懸棺斷裂,有屍首落出,對于山魈來說,那是它們的食物。這幫家夥,最開始沖我們的懸棺砸石頭,想趕我們走。但是,見趕不走,我又手握利刃,很是厲害,它們只能将屍首分了我們一點。”沈綏笑道。
“你……你不要說了……”張若菡覺得有些反胃。
“好,我不說。”沈綏安撫她的後背,“你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吧,我估計忽陀要趕回來還需要一段時間。”
“嗯。”張若菡出奇的聽話,閉了眼,手依舊緊緊攥着沈綏的衣襟。
沈綏的視線,再次落在那只焦黑的手臂上,她沒有動那只手臂,想着等會兒要記得帶上去,好好驗一驗。
……
千鶴正在崖上盤膝坐着,她的雙膝上橫放着她的武士大刀,腦後垂下的蒙眼黑布在江風的吹拂之下,緩緩擺動。這一夜真是格外漫長,她對時間的感知都有些模糊了。雖然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她對時間的感知卻比健全的人更清晰。只是這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讓她有些疲累了。
大郎和三娘還在下方,大郎讓她不要亂喊,保持安靜,這附近可能還埋伏着敵人,大喊大叫可能會把敵人引來。千鶴很是警覺,一直不敢放松。
回想大郎這一路追過來的過程,真是感覺她有如神助。那時,一看完夜鸮傳來的消息,沈綏就立刻判斷出了地點。她說,應當是在奉節縣西的雲安寨附近。這雲安寨,是在雲安縣與奉節縣交界處。這個地區生活着大量造船的工匠和漁民,村落大大小小有好幾十處。千鶴至今還沒想明白為何沈綏一下子就确認到了雲安寨的頭上。因為時間緊迫,沈綏當時也沒有做解釋。
總之,他們就這樣趕到了雲安寨東,距離寨口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沈綏卻棄了馬,往茂密的叢林中而去。那裏面馬兒跑不動了,只能步行。沈綏輕功了得,眨眼間就沒了蹤跡,她與忽陀只能在後面緊趕慢趕地追。中途還差點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忽陀帶着她找到此處。大郎和三娘果真在此,真是神了。只是讓她揪心的是,兩人雙雙摔到下面的懸崖上去了,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剛想到此處,忽的聽到背後“喀嚓”一聲,仿佛是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她立刻抓住大太刀,從地上跳了起來。她雙腿立下馬步,伏低身子,握着刀鞘的左手貼在腰部,右手懸放在刀柄之上,準備着随時拔刀。
“嘩啦”,一陣猛烈的江風拂來,吹起落葉無數,叢林中茂密的枝葉發出“沙沙”響聲,她紮在腦後的黑色長布揚起。就在此刻,她忽的出刀了。“锵”,寒光一閃,短促間,“叮”的一聲,有利器被斬落。刀光迅速消失,刀刃已不知何時再度歸鞘。千鶴依舊保持着拔刀前的姿勢,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誰!別鬼鬼祟祟,有本事現身!”她怒道。
有腳步聲緩緩響起,從黑暗中步出,來人走到距離千鶴還有很遠的距離,定住腳步,喉頭中發出古怪的聲音,仿佛刻意改變了嗓音,低沉沙啞難聽,好似磨剪子一般刺耳:
“東瀛居合道,第一次見識到。你的聽功很厲害,源千鶴。”
千鶴沒有說話,她懸在刀柄上的右手在顫抖。她緩緩調整呼吸,沉浸自己的心。她所修的居合道,心絕不可亂,否則必輸無疑。
“別誤會,我并無惡意,只是想試探一下你的功夫。源千鶴,但願你還沒有忘記當初剛來到長安時發下的誓言。你若不想過現在的日子了,可來尋我。只需在長安鴻胪寺外門右下角的牆上畫下一個十字,自會有人來接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千鶴的額頭滲出了汗。
“沒關系,我不着急。”說完這句話,千鶴忽的感覺到,牽引的氣機猛然間消失了,好似那人就這般憑空消失不見了。那種帶給她巨大危險壓力的感覺,也轉瞬不見了。
千鶴單膝跪地,大松一口氣,此刻,她已覺後背被冷汗浸濕。
作者有話要說: 看評論,好多童鞋覺得是那黑手是朱大都督的。你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啊,忘記我之前寫過嗎,僰人不會對先人不敬,更不會把仇人的屍首塞進先人的棺材裏,那是大不敬。
這一章有一點提一下:
【居合道】起源于古奈良與平安時代初期(基本與唐朝一個時期)的拔刀術,成型于日本的戰國時代,又名拔刀道。居合道的基本姿勢多是跪着的,主要因為這種拔刀術是實用于室內暗殺、對決的刀術,講究一招制敵,多是一種對峙雙方心靈上的較量。
居與合,是對峙雙方的互稱。(據我個人的理解,居指的是守方,合指的是攻方。兩者身份不是固定的,在對峙的過程中會随時改換)。居合有着:拔刀術,居相,拔合,坐合,拔劍,鞘內,利方各種各樣的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