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穿過叢林, 越過荊棘, 忽陀終于扛着好幾大捆的繩索跑回了懸崖邊。一眼, 就看到站在崖邊的千鶴, 她身上的淡藍袍子在微薄的曦光中很是顯眼。
“千鶴!我回來了!”他喊道。
但是千鶴卻沒有反應。
忽陀沒有特別在意,氣喘籲籲地又跑了幾步, 來到了千鶴身邊,道:
“千鶴!快來幫我!我借到繩索了。”
千鶴還是沒反應。
忽陀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皺起眉, 拍了拍千鶴的肩膀。千鶴一驚, 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之上,忽陀迅速後撤一步, 好在千鶴及時剎住了, 沒有拔刀。
“我喊你半天你怎麽沒反應?你不是聽覺很靈敏的嗎?”忽陀小心翼翼地問道。
“啊,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千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魂落魄的。
“你沒事吧?”忽陀依舊保持着警惕。
千鶴只是搖了搖頭。
忽陀松了口氣道:“沒事就來幫我結繩, 我借到繩索了。”
“好。”
兩人便開始忙碌起來,千鶴看不見, 但她打結的功夫是一流的。她說她從前在航海船上, 專門與水手學過如何打結, 她教忽陀打一種水手結,說這種結是如何扯都斷不開的。忽陀與她配合,将兩段繩索需要打結的部位遞給她,她便能迅速打出一個漂亮的結來。
在此過程中,忽陀扯着嗓子喊了好幾次, 得到了下方沈綏的回應,确認大郎和三娘無事,懸着的心才終于回歸原位。
幾捆繩索全部都續接起來,忽陀找到了距離懸崖,以及沈綏、張若菡所在懸棺位置最近的一棵大樹,将繩索牢牢捆在樹上,然後将餘下的繩索全部抛了下去。
“大郎!能抓到繩索嗎?”忽陀問。
“能!”下方的沈綏給了肯定的回答。
“繩索夠長嗎?”千鶴喊道。
“夠了!”沈綏再次回答。
能夠從下墜的千鈞一發中救下張若菡,沈綏顯然不會被一根繩索難倒。她帶齊所有需要帶的東西,将自己與張若菡緊緊捆在一起,就拽了拽繩子,示意忽陀與千鶴開始拉繩索。而她自己随着身軀被吊起,開始提氣,在半空中雙足蹬住崖壁,穩穩上升。
忽陀為了不讓繩索被崖邊的岩石磨斷,特意将自己的袍子脫了,墊在了繩索下。他自己則面朝懸崖坐在了地上,将繩索在腰間纏了幾道,雙足固定住袍子不被摩擦帶跑。使足了氣力,将懸崖下的兩人向上拉。
千鶴就在他身後,這件事不複雜,她雖看不見,只需跟着感覺使勁兒就行。
此二人功夫雖不如沈綏,但氣力還是很足的,合力拉兩個體重并不重的女子上來,并不是什麽難事。
整個過程很順利,沈綏和張若菡很快就被拉了上來。快到頂時,沈綏直接一蹬崖壁,輕功起,帶着張若菡飄然上了崖頂,動作之潇灑靈動,真的看不出來在崖壁上困了将近一個時辰。
随着沈綏和張若菡“飛”了上來,她們身後,一個黑黢黢的東西也“吧嗒”一聲随着揚起的繩索落在了崖頂邊緣。
千鶴耳廓動了動,忽陀轉眼去看,唬了一跳:
“大郎……這是什麽?”
“人手,沒見過啊?”沈綏随口道,一邊解開自己與張若菡之間的繩索,一邊道:
“這林間的山魈送給我的,懸棺裏某位倒黴鬼的手臂。”
忽陀吞了口唾沫,拒絕去想象當時的情景。
“您帶這個手臂上來做什麽?”
沈綏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讓忽陀把那手臂帶上,忽陀很絕望,但他還是用自己的袍子裹了手臂,夾在了腋下。
千鶴幹脆就沒去在意此事,她已經靠近了沈綏與張若菡,試着伸手去觸碰張若菡,口中擔憂地問道:
“三娘,您感覺如何?”
沈綏默默地按住她的手背,将她探過來的手止住,道:
“不必着急,她現在很虛弱,但還是清醒的。”
千鶴頓了頓,再問:
“三娘?”
張若菡強撐着回道:
“我無事。”聲線無比虛弱,但好歹還是發聲了。
千鶴終于不再追問,收回了手。
“忽陀,你先去牽馬,我們随後就來。”沈綏吩咐道。
“喏。大郎,咱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向東,東面有個規模不小的鎮子,今晚先去那裏借宿,要立刻把蓮婢安頓下來,她急需救治。”
忽陀點頭,率先離去。沈綏打橫将張若菡抱起,千鶴跟在她身後,在後方不緊不慢地前行。
千鶴大概能判斷出,現在是沈綏在抱着張若菡走。她心裏有些古怪的情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後悔,隐約有種無來由的緊張。不知道她是不是太過敏感了,她察覺到沈綏對待三娘的态度有些微的改變,似乎……有一種隐秘又明目張膽的霸道出現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一種宣誓主權的霸道。她心中有不詳的預感,莫非沈綏在崖壁上對三娘做了些什麽?她知道沈綏是三娘的救命恩人,她不該用這種惡毒的猜想來诋毀恩人。但也不能因為他救了三娘的命,就占三娘的便宜啊。
不過,這也只是她的感覺,沒有證據,她不好亂說什麽。好在當下四野無人,等會兒到了鎮上,還是她來背三娘好了。
忽的想起自己是女扮男裝的狀态,千鶴蹙起了眉,思忖自己是不是該臨時散了髻,莫要讓人誤會。
忽陀尋到了馬,沈綏親自帶着張若菡上馬,忽陀與千鶴各騎了馬跟随。這一路上,所有人都很沉默,直到看到東方天際發白,遠山間有炊煙浮動,他們知道,終于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入鎮前,千鶴解開了發髻,松松紮了個低馬尾,回歸女子的模樣,提出要讓自己帶着張若菡入鎮。沈綏沒有過多的猶豫,答應了。但也只是入鎮前,千鶴總覺得,如果她是在半道上就提出這個要求,沈綏或許并不會立刻答應。
此後,他們在鎮子上尋到了唯一一家醫館,花了一片金葉子,暫時租下了整間醫館的後院。沈綏本想親自為張若菡號脈、施針,但礙于身份,最後只能請醫館裏的女大夫代勞。好在這位女大夫的水平還是不錯的,至少治療張若菡的凍傷與經痛,綽綽有餘。
沈綏在江畔寒風中吹了一宿未眠,此刻精神總算完全放松了下來。她穿了忽陀剛從鎮上裁縫店裏買來的厚袍子,式樣老土,但很溫暖。喝下一碗姜湯驅寒,她便搬了一張條凳,坐在張若菡屋門外,垂着頭睡着了。
睡到一半,她被右臂的絲絲疼痛疼醒,她知道劈開懸棺,強行止住下墜那一下子太猛了,傷到筋骨了。她沒有找醫館大夫看,而是找到了忽陀。從挂在自己蹀躞帶上的皮革包內,取出一小瓶跌打藥,讓忽陀幫自己揉一揉手臂。
忽陀知道大郎是女子,一開始根本就不敢動手。但看大郎解開衣衫,露出手臂,心無挂礙的模樣,他也就不糾結了,按照沈綏教給他的手法,塗了藥,開始幫沈綏按摩筋骨。他的眼神不停的瞄着大郎身上的紋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沈綏看不下去了,道:
“有什麽話快說!”
“大郎,我一直不敢問,您的紋身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還能從哪兒來,當然是紋上去的。”沈綏失笑。
忽陀聽了沈綏這句“廢話”,閉嘴,不敢再問了。沈綏見他小心翼翼地模樣,便道:
“你可知道江湖上曾有一個很出名的人,外號叫‘九龍涅’?”
忽陀搖頭,這個名號他是真的沒聽過。而且,這也是大郎第一次與他談及身上的刺青。
“你沒聽過也是正常,‘九龍涅’隐匿江湖是在十八年前,那時你還沒來到中土。這個九龍涅,姓陳,無名,兒時人們都稱呼他陳疤子,因為他脖子上天生有一塊巨大的黑色胎記。他被父母遺棄,兒時行乞為生,被很多人欺,性格非常乖張暴戾。後來他自己拿刀,把自己那塊黑色的胎記剜去了,血流了一地,差點死掉。撕扯下來的皮膚,巧合下形成了一條盤旋卷曲的龍的形象。他就自己調制出了一種染料,在這塊刀剜出來的疤上,繪制出了非常精美的龍紋,完全掩蓋住了傷疤。
之後他跟了個江洋大盜,苦練功夫,開始混跡江湖。走南闖北,也經常替人紋身,漸漸混出了些名堂。他做事狠是出了名的,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且最可怖的是,他還曾殺掉一些十分有權勢的人,每每有這類人在他手裏死去,他就會在身上紋上一條黑龍,最後他足足紋了九條龍,因此綽號‘九龍涅’。這些龍遍布他的手腳、胸腹,只有後背是他紋不到的,也沒有人敢給他紋。
人殺多了,難免就厭倦了。他不再殺人,只專門替人紋身為業。後來也不紋身了,他直接消失在了江湖上,誰也找不到他了。九龍涅是江湖上公認的手藝人,他紋身的技法高超至極,有鬼神之功。江湖人都說,吳道子繪壁畫,九龍涅繪人皮,他們是這世上敢于繪鬼神的少數人。吳道子最神秘出彩的一副圖,叫《地獄變》【注】,就在長安趙景公寺的牆壁上;九龍涅最神秘傑出的一副作品,叫《凰涅紋》,就在我的身上。”
忽陀有些吃驚,消化了一下沈綏的話,他問道:
“您是怎麽找到九龍涅,讓他給您紋身的?”
“你知道,我與茅山上清派走得近,司馬天師是我與琴奴的師尊。”
這一點忽陀确實很清楚,千羽門與上清派關系很近,除卻司馬承祯與沈綏、沈缙姐妹倆的師徒關系外,兩家還有着衆多門派間的合作。上清派能免費享受千羽門的情報網,也長期在各個方面庇護着千羽門。如今千羽門白鶴堂的堂主玄微子,其實同時也是上清派的門徒,算輩分,他是沈綏沈缙的小師叔。
沈綏的話還在繼續:“九龍涅,其實是我與琴奴的大師兄,是司馬天師收的第一個徒兒。如今我們稱呼他‘陳師兄’,這個紋身,是陳師兄替我紋的。當年九龍涅被仇家追殺,愛妻慘死,他茍活下來,從此以後心如死灰,脫出紅塵,出家為道。他天賦異禀,是修道的天才,拜入上清派,被師尊收為首座弟子。
他入門沒兩年,我與琴奴從長安來,當時周身大面灼傷,幾乎要死去,連颦娘都救治不了,只能續命。颦娘求到了茅山上清,是師尊出手,救治我與琴奴,才使得我們活了下來。但是,我們的身上還是留下了不能消除的疤痕,為了彌補和掩蓋疤痕,師尊讓陳師兄給我和琴奴繪制了紋身。”
“二郎身上也有?”忽陀還是第一次知道,覺得十分吃驚。
“她有,她身上的灼傷沒我多,都集中在後腰一帶,陳師兄給她紋了松鶴祥雲圖,是想讓她求得安寧,早日擺脫疾病,長壽康健。”
“那您背上為何紋了凰涅紋?”忽陀問。
沈綏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也不知,這個紋身的圖案,是師尊與陳師兄商議後定下的。我當時年紀尚小,他們什麽也沒有與我說。後來師尊告訴我,這個凰涅紋是希望我能像鳳凰一樣,可以浴火後涅槃重生。且,我會成為新一代千羽門的掌門人,凰涅紋,也象征着百鳥朝鳳。
我小時候一直是這麽認為的,但是現在……我卻覺得并非這麽簡單。當時陳師兄替我紋凰涅紋時,表現得很痛苦,幾度停手,又幾度開始,斷斷續續紋了七天,而且破了酒戒,喝了好多酒。我覺得他當時的狀态不對勁。”
忽陀徹底迷惑了。
“不說這些了,你別走神,趕緊的,我怕蓮婢等會兒醒來會找我。”沈綏岔開了話題。
“大郎,您是不是……是不是……”忽陀語塞。
“什麽是不是?”沈綏挑眉看他。
“是不是和三娘挑明身份了?”忽陀壓低了聲音問。
沈綏瞪着他,半晌才道:
“我告訴她我是女子,我認識赤糸,除此之外我什麽也沒說。”
忽陀回味了一下,臉色有些發怔:“那您不是相當于告訴三娘您就是……”
沈綏打斷他:“閉嘴。”
忽陀:“……”
……
同一時間,張若菡屋內。剛蘇醒的張若菡與千鶴輕聲說完些什麽。千鶴大吃一驚,沉穩如她,也失聲道:
“三娘,那沈司直不就是……”
“閉嘴!”
盡管相當虛弱,張若菡還是及時阻止了千鶴說出那個名字。
千鶴:“……”
忽陀與千鶴同時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們還是要繼續裝聾作啞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地獄變相圖》,是畫聖吳道子繪制在長安趙景公寺牆之上的一副白描勾線圖,沒有上色,但出神入化。(一說後來上色,已不可考)運用誇張變形的手法,筆力飽含動怒的情感态勢,使“變狀陰怪”的鬼神如真地從壁上躍下,讓觀者脊腋淌汗,毛發森立,衆多變相人物的怪情狀各不相同,或“虬須雲鬓,數盡飛動”,或“毛恨出肉,力健有餘”。當時有記載:都人鹹觀,皆俱罪修善,兩市奢沽,魚肉不售。意思是,長安人觀此畫後,極度畏懼地獄,再不敢為孽,就連屠夫都改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