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從瞿塘峽進入巫峽, 兩岸标志性的景象, 就是高聳入雲的巫山山脈。巫山十二峰, 南北各六峰, 一眼不可盡望。船行江中,站在船頭眺望, 只覺山高入天,谷深峽長, 峰頂雲霧缭繞, 遠處是層巒疊嶂、奇峰突起。随着船行深入, 江流曲折,百轉千回, 仿佛走入了水墨畫中, 令人心馳神往。有詩雲:霏霏暮雨合,霭霭朝雲生。危峰入鳥道,深谷瀉猿聲。重岩窅不極, 疊嶂淩蒼蒼。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虛中。【注】
十二峰中, 尤以北岸神女峰最為秀麗挺拔。其上有一挺秀石柱, 遠觀上去, 好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遙望着對岸。每日,這位“少女”都是第一個迎來朝霞,最後送走晚霞,因而此峰又被稱為“望霞峰”。
關于這神女峰, 也有着無數傳說,最為著名的當屬楚懷王夢會巫山神女的傳說。相傳巫山神女是炎帝之女瑤姬,楚懷王曾于夢中與其相會。瑤姬自薦枕席,使楚懷王大喜,日日夜夜寵幸瑤姬。兩人還約定相會時間,早晨便作“朝雲”,晚間便作“行雨”,從此以後,便出現一個成語——巫山雲雨,專指男女歡好。
但實際上,在前朝(指隋)之前,巫山都是一個象征意義的詞彙,并不專指地理上的某個地方。只是大唐才華橫溢的詩人太多,游覽山川,人人都愛寫這三峽,使其聲名大振,巫山才從此專指三峽巫山。大唐國境內有諸多的巫山,楚懷王夢瑤姬的地方是雲夢巫山,與三峽巫山根本不是一回事,卻被人張冠李戴到了此處,還美其名曰,北岸神女遙望南岸楚王,演繹一出浪漫佳話。
對此,沈綏是嗤之以鼻的。她覺得,若這世上真有瑤姬這般的神女,也不該找楚懷王這種凡間男子,即便也是一方雄主,曾有雄心壯志。卻不能正确判斷天下大勢,昏聩以致亡國,無疑是個可悲之人。或許,這故事更多的是對帝王淫樂的一種諷刺。
老百姓真是對男歡女愛樂此不疲,也就只有這類講述癡纏情愛的故事,才能在人群中廣為流傳,以至于婦孺皆知。
巫峽上空常年積雲多雨,船行其間仿佛入了仙境。甲板上水汽大,衣袍都被打濕,諸位官員都進入了船艙,張說依舊被簇擁着,脫不開身。沈綏卻沒有急着進船艙,她站在甲板上,任由水汽氤氲,沾濕衣袍,耳聞兩岸猿啼陣陣,忽的就想起了慈恩案中的“怪猿”善因。
善因,俗家姓名已無從得知了,他與他哥哥在軍中的名簿軍籍已經全部被抹去,無從查起。千羽門查了這麽久,也只是從側面了解到他與他哥哥曾經是禁軍中的将士。但是後來因為特殊的原因被抽調,去執行了某件任務。任務結束後,他的哥哥從此消失了,他也逃出禁軍,剃度出家,躲入寺廟內。沈綏推測,或許哥哥已經被滅口了。
讓沈綏一直覺得奇怪的是,為何偏偏要選中這兄弟倆?禁軍中,高手遍地開花,他們不論身家背景還是自身本領,都并不算突出。唯一特殊之處,就是這攀爬之術,這是兄弟倆的拿手絕活。沈綏只能順着常理來推測,背後之人,是想要利用他們的攀爬之術來達到某種目的。
她眼中籠上一層陰翳,攀爬之術……這讓她不得不聯想到自己慘死的父親。十七年前的那個上元之日,她的父親就是被釘在高高的丹鳳門城樓之上而死,門下守衛的禁軍、歡樂踏歌的百姓,居然毫無所覺,無人知曉他究竟是怎麽上去的。
誰有那個本領,無聲無息将自己的父親給釘死在大明宮丹鳳門的城樓之上。除卻這猿臂擅爬、輕功了得的兄弟倆,沈綏想不到別人了。
善因最後攀上大雁塔吊死,很大的動機就是以此行為在警告幕後之人,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年犯下的事,有人已經盯上。甚至善因可能是以一種隐晦的方式,對當年滅口自己哥哥的幕後之人進行複仇。他以自己不可思議的攀爬之功,在暗示外界——我是正因為擅長攀爬而死。
還有父親死去時的慘狀,沈綏雖未親眼見到過,但曾聽颦娘描述。即便颦娘只用了寥寥幾句,卻依舊讓她悲痛恐懼到窒息,從此以後,颦娘再也不提當年之事,也不許她們提。
颦娘說:“你父親,被倒懸挂在門樓之上,割喉放血而亡。他的背後,負着十字狀的木架,雙掌雙足皆被長釘貫穿釘在木架上,使其雙臂張開,雙足并攏固定。”
想到此處,沈綏的面色白了白,深吸一口氣,壓下內心的陰郁,她将此事暫時擱置。
身側響起了腳步聲,忽陀捧着兩只白鴿走出了船艙,來到她身旁。
“大郎,給益州、荊州分部的信我已寫好,是不是現在就發?”忽陀詢問道。
沈綏見甲板上無人,便道:
“發,蓮婢提到的事兒是要盡快查的。”
忽陀點頭,雙手一托,一左一右兩只白鴿立刻展翅,向着東西兩個方向撲棱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川煙雨迷蒙之中。
“大郎,您臉色不大好,要不要回船艙休息?距離秭歸,還有一個時辰的船程。”忽陀關心道。
沈綏搖了搖頭,道:
“船艙太嘈雜,我需要清淨一下,思考一些問題。”
忽陀不再言語,安靜地站立在沈綏身側,默默相陪。看着大郎負手立于船頭的背影,忽陀不經意憶起,當年他落難江南,在運河邊的販奴船上被挂草而賣,有一位十六七歲、青衣佩刀的書生乘船路過時,将他買下,從此救他脫離苦海。第一次見她時,她就是這般負手站在船頭,淵渟岳峙,有着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深沉。
沈綏似乎有了傾訴的想法,打斷了忽陀的追憶,道:
“忽陀,你替我多盯着郝、江、李三人,我現在不能在他們身上查出更多的線索,也沒有精力去應付他們。我提一點,你多留意李仲遠,他有些可疑。”
忽陀奇怪問道:“為何?”
“我之前找此三人談過,郝、江二人的錦囊都是妻子繡的,只有李仲遠未婚,他的錦囊是從某個娼妓手中得來的。這代表着錦囊的源頭未知,再加上李仲遠是益州大都督府長史,常年生活在益州一帶,與利州只隔了綿州、劍州,也有關聯,或許有物可查。當然,我還是認為,這與扶風法門寺的錦囊應當沒什麽關聯。若有關聯,也未免太過巧合了。現在,只能等益州那邊的夥伴查清李仲遠的背景,看看是不是與利州武氏勢力有關,才有後話。”
“大郎,您既然如此不相信李仲遠與扶風錦囊之間的關聯,又何必要去查呢?其實我也覺得,此事或許不過是三娘子诓騙您的。”
“她是诓騙我。”沈綏苦笑道,“她說的話半真半假,存了對我的試探之心。我覺得,她所提到的上船後被人盯上的感覺或許是真的,但是所謂郝、江、李三錦囊之事,也不過是她生拉硬扯,強行與扶風錦囊關聯上的。她真正的目的,一是想告訴我有關扶風法門寺錦囊密信的事,她是想試探我的态度,看我是否是站在瑾月這一邊的。二是想試探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與千羽門有關。”
“看來,三娘子已然改變了試探您的角度了。”忽陀說道。
“是啊,她現在開始調查‘沈綏’這個皮囊所關聯的信息了,而不是一昧地探究我究竟是不是赤糸。”
“忽陀疑惑,您此番的表現,豈不是完全被三娘子牽着鼻子走了?”他問道。
“是啊,我當場就表明了态度,承認我就是李瑾月陣營的人。同時我還答應查清錦囊之事,貌似也間接承認了自己與千羽門有關聯。但這些,其實也都是我想向她明示的,我本不想瞞着她有關扶持李瑾月的事,至于千羽門,我不承認,她也不能知曉什麽。她其實本就知道我與千羽門有關,即便如此,也不能等同于她知曉我的身份。千羽門與沈氏,本就是割裂的,沒有人知曉沈氏是千羽門的創始者。”
“但是為數不少的人知曉長鳳堂是沈氏的營生,而長鳳堂與千羽門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您和二郎也被認為是千羽門的代言人。”忽陀指出了關鍵。
“沒錯,忽陀,不過是代言人而已,他們覺得我們是幕後千羽門的牽線傀儡。人們就愛自作聰明,但是誰又能真正去相信,千羽門就是我沈氏創建的。這就是心理戰,忽陀,你要明白人們心中最愛怎麽去想,才能引導他們的思維,隐瞞住吾等的秘密。真正的保密,不是死守秘密,而是透露一些半真半假的線索,讓人們胡亂去猜。如此一來,這世上再無真相。”
忽陀內心感佩,大郎真是智者。
“蓮婢一直以來都很聰明,她喜歡挖坑,讓我自己去跳。但是可惜,我有分辨力,我知道哪些坑,我是可以去跳的,哪些我是不能跳的。說實話,若是郝、江、李三人是博學多識,有才有德之輩,我倒不認為蓮婢诓我套他們的話,是在坑我,那反倒是給我送了一塊可口的糕點。可惜,他們不是這類人,我只能說,蓮婢這回是坑了我一次。”
忽陀無言以對。
沈綏笑了,回憶道:“沒辦法,我與她幼年時就是如此,我們都是高傲之人,都被長輩認作是人中龍鳳,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強,因此我們總是互相鬥得不亦樂乎。以前我總輸,還曾因不服氣哭過鼻子,大一點了覺得輸了也就輸了,只要她開心就好。但是現在,我不能讓她,還不是時候讓她跨過秘密的底線。”
忽陀看着她的側臉,心中冒出一個念頭:以前自己總在暗中比較大郎與張三娘子,想探明究竟誰更聰慧。這二者都是當世的智囊,謀略不相上下。現在他冥冥中有了一種感覺,大郎的智謀應該早已超越了張三娘子,除非她自己主動洩露秘密,否則無論張三娘子如何編陷阱,設圈套,都不能獲知真正的秘密。
“忽陀,你得安排人去查一查千鶴。這個盲女不簡單,她對江湖之中的事很清楚,對我千羽門也有了解。我想知道她從前經歷了什麽,為何現在跟了蓮婢,她究竟是否有二心。不弄清楚這些,我不放心”沈綏叮囑道。
“喏。”
就在主仆二人在甲板上對話時,船艙中,剛剛逃離諸多官員“圍堵”的張說,正打算上甲板透透氣。這些人瘋狂地向他讨要字畫詩詞,真是讓他防不勝防。
剛走到出口處,張說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一位一襲白衣的絕美娘子,正站在出口處,透過半開的艙門向甲板上張望。那身影他太熟悉了,可他卻不知道為何這人會出現在這裏,不由試探地喚道:
“蓮婢,可是蓮婢?”
張若菡被突然響起的呼喚驚了一下,回首,就見年幼時最親切之人站在不遠處望着自己。她定了定神,面上揚起了笑容:
“道濟世伯,許久未見了。”
“真是蓮婢啊!”張說驚喜道,“你為何會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注】此處引用的詩句分別來自三首詩。
巫山淩太清,岧峣類削成。
霏霏暮雨合,霭霭朝雲生。
危峰入鳥道,深谷瀉猿聲。
別有幽栖客,淹留攀桂情。——鄭世翼《巫山高》
三峽七百裏,惟言巫峽長。
重岩窅不極,疊嶂淩蒼蒼。
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
入夜分明見,無風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傷!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呂梁。
美人今何在?靈芝徒自芳。
山空夜猿嘯,征客淚沾裳。——楊炯《巫峽》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虛中。
回合雲藏日,霏微雨帶風。
猿聲寒過水,樹色暮連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見楚宮。——李端《巫山高》
此外解釋一下,上一章中有朋友提出的問題。一是關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本出自《孟子離婁上》,原句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意思是不孝的行為有很多種,沒有盡後代的責任最為不孝。舜沒有告訴父母就娶妻,是沒有盡後代的責任。君子認為還是告訴父母比較好。
這句話被後世經學家,比如東漢時期的趙歧所曲解,“……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解釋為“沒有後代,就是大不孝。”但實際上在孟子所談及的“五不孝”中并未提及無後代就是不孝。但是無疑,在古人看來,不娶妻生子,就是大不孝的一種,是絕祖先傳承之舉,特別是嫡長子,決不可如此做。孝道是統治者控制百姓思想,鞏固統治的工具,無疑這種思想很符合統治者的需求。
上一章中,郝冶提及此話,用的就是這個被曲解的意思,目的就是為了給沈綏孝道方面的壓力,使她認同自己的觀點。我在使用之上是沒有錯誤的,但是大家心裏要明白這話的本意是什麽,以後有人以此話逼婚時,你也好反駁。(笑)
二是有朋友不理解,為什麽沈綏這回被蓮婢坑了。關于此點,本章中有詳細的解釋。
今天晚些時候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