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綏還記得自己早年間讀書時, 曾專門研究過張道濟的文風和主張, 當時他就已經是聲名極盛的文壇領袖, 聖人贊他:當朝師表, 一代詞宗。時人将其與許國公蘇颋并稱為“燕許大手筆”。早年制科考試時,策論天下第一。中第後不過五年, 就進入鳳閣成為舍人。宦海沉浮,他的仕途在聖人登基後走入巅峰。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左丞相、集賢殿知院事、上柱國、燕國公, 這些名號震懾世人。他一手創辦麗正書院, 後改名為集賢殿書院, 成為天下學子膜拜的對象。
當這位文宗踏着搭板走到衆人所在的這艘船上時,所有官員皆向他躬身作揖, 稱一聲:
“張公。”
他雖已罷官, 但依舊是天下士人的楷模。
“諸位莫要多禮,某聽聞,朝廷三司派了人來, 是哪幾位?”張說雖然德高望重,舉手投足卻謙遜有禮。
沈綏和裴耀卿、劉玉成連忙上前一步再度施禮, 做自我介紹。
“煥之, 東靈, 真是許久不見了。”張說顯然是識得這二者的。
“張公,進來可安?”裴耀卿作為代表說話。
“呵呵呵,瞧我這幅模樣,可稱得上安?”張說笑道,話語卻有幾分苦澀。
裴耀卿與劉玉成不知該如何答話, 瞧着張說比之以往憔悴蒼老許多的容顏,心中多少有些唇亡齒寒、兔死狗烹的凄徨。當年張公是何等風光,卻一夜之間榮耀盡失,這或許也是他們仕途終點的寫照。為官不易,伴君艱難。
張說卻并未再為難此二人,而是将目光轉向沈綏。瞧着這位風華絕佳的青年,他笑了,眼底有着欣賞和感懷: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雪刀明斷沈伯昭沈司直罷。”
“末學不敢當。”沈綏躬身施禮,謙遜道。身上的氣質,卻給張說一種不卑不亢之感。
“好。”張說笑着贊道,“豐神俊秀,清風有骨,是大好的青年。你也不必過度謙虛,那慈恩案我是有所耳聞的,能在短時間內就破了這樣一起複雜又無頭緒的案子,足以說明你的能力。只是,我不得不說,這起案子,或許比慈恩案更加詭秘,讓人困惑又心寒。”
劉玉成問道:
“張公何出此言?”
張說望着船舷外滾滾黃濤,嘆口氣道:
“我身份特殊,是案發的當事人。元茂當時就與我一道在甲板上飲酒,他的失蹤,對我來說是極不可思議之事。三位,我的話,只是當事人的一面之詞,莫要盡信,也莫要因我的身份而有所顧忌。我知道我身上有很重的嫌疑,三位當謹慎待之。”
“我等自當秉公辦案。”資歷最老的裴耀卿表态道。劉玉成心中有些不以為然,他實在想不出,張道濟到底有什麽動機殺害朱元茂,他相信朱元茂多半是醉酒失足落水。這案子,又有何複雜?
張說憑欄望江,緩緩敘述道:
“正月十三日,元茂朝會結束,自長安繞道抵達蜀地,與我見面。我與他是十多年的老友,他早年間在長安任中央官時,就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十年時(指開元十年),恰逢突厥戰事,我節度朔方,他跟着我在前線打仗立了功,後來被封到荊州做了大都督。他在荊州這一帶本就有親戚,雖然是遠親,但自從他來了後,就親近起來。”
張說所敘的這一段往事,為官的都很清楚。開元八年時,朔方大使王晙為造假軍功,誅殺突厥降部阿布思數千人,惹下禍端,引起并州的同羅、拔曳固等部族的恐慌。為平息事端,張道濟持節出使,率領二十人,安撫各部,以身犯險,感動諸部,事端暫時平息。
開元九年,遺禍再起,突厥降将康待賓起兵作亂。聖人派遣王晙帥兵讨伐,張道濟為軍師。當時,康待賓暗中勾結黨項,攻破銀城、連谷,還占據糧倉。張說率一萬人出合河關襲擊,大破康待賓,并乘勝追擊。當逃到駱駝堰時,黨項反戈,叛軍潰散。張說招撫黨項流散人員,使他們各安其業,并否決了部下誅殺黨項全族的建議。後來,張說還奏請設置麟州,安頓黨項,使黨項誠服。
這一仗打得極其漂亮,張說人望如日中天。回長安後,就被擢升為兵部尚書,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将入相。
開元十年,張說擔任朔方節度大使,并巡視邊防五城。當時,康待賓餘黨康願子舉兵造反,自立為可汗,并劫掠牧馬,西渡黃河出塞。張說率兵追讨,在木盤山擒獲康願子,俘虜三千人,又将居住在河曲六州的降戶五萬餘人強行遷往中原的鄧、仙、豫、許、汝、唐等州,杜絕隐患,立下汗馬功勞。朱元茂當時就是他手底下的副将,同樣立下赫赫軍功,後來被封為荊州大都督。
張說嘆了口氣道:“元茂的為人我是知道的,他相當正派,胸中雖多溝壑,亦有豪情,愛講義氣人情,是很值得結交的朋友。我罷官後離開長安,與他有許多年未曾見面,此番他來看我,我自然非常高興。我登船送他沿江而下,一路飲酒笑談,十分暢快。做夢都沒想到,他竟會因此遭遇不測。
說實話,當晚的事情我記得不清晰了。但我會喝得這般爛醉,真是生平罕見,我只隐約記得自己并未飲多少杯,很快就失去了意識。他酒量猶在我之上,更是不該喝得爛醉如泥,失足落水。我始終無法釋懷,總覺得這其中有古怪。此外,在江中打撈也持續了這麽長時間了,我們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在下游拉了網,按理說,不該到現在還找不到屍首。整個案子都透着離奇,使我困惑。”
甲板上陷入了沉默,每一位官員面上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張公,綏有些疑問想向張公請教。”沈綏第一個打破沉默,詢問道。
張說看向她,示意她盡管問。
“您可記得在您入睡之前,行到大江哪一段嗎?”
張說思考了一下,蹙眉回答道:“剛出船艙,在甲板上擺宴席時,我問過船工,船工說船快到奉節了。此後我與元茂飲宴沒多久,便失去了意識,我也沒能見到奉節港。我在十七日傍晚睡去,在十八日黎明時分醒來,那時元茂或許已然不見了,誰都沒看到他在船上,但也說明了誰也不能确定他一定不在船上。直到快到秭歸時,我們搜索了整艘船,發現他确實不見,才能斷定。因而只能大致判斷,元茂失蹤的流域,應當就在奉節到秭歸的這段江中。”
“這麽說,您在船行江的過程中,是不知道船已經抵達哪裏的罷。”
張說蹙了蹙蒼眉,随即道:
“我确實不知。我并非常年往來江中的漁夫船民,對江岸景色風貌不熟悉,自然也不知道船行至何處了。除非有一些特別有名的标志物,比如瞿塘峽夔門、巫山神女峰,這些,我還是熟悉的。”
沈綏點頭,随即又問道:
“您當時飲宴,飲得是甚麽酒?量有多少?”
“泸州産的清酒,是我在益州的朋友送我的,那酒是農戶自家釀的,純度不算高,但很醇香,不易醉人。我們取了三小壇,不算多。我記得只開封了一壇,尚未飲盡,就已醉倒。”張說回答道。
沈綏再度若有所思地點頭,最後她問道:
“您還記得您黎明時分醒來時,船行至何處了嗎?”
張說一雙蒼眉鎖得更緊了,他苦思冥想,最後搖了搖頭:
“當時我周身難過,頭疼欲裂,只想入睡。只随意問了船工一句元茂的下落,回房便睡了,沒有在意船行至何處。若按時間點和船速來算,那時當行至巫峽中段了罷。”
“也就是咱們現在身處江段的下游十五六裏處。”柳直補充道。他們現在身處的位置大約是瞿塘峽下游,尚未入巫峽,因為沈綏尚未見到标志性的神女峰。
沈綏随即詢問柳直:
“柳刺史,敢問那艘船,現在在何處?”
柳直知道她是問朱元茂乘坐的那艘船,回答道:
“案發後就一直停在秭歸港中。”
“那船老大一家呢?”
“也一直在船上等着,有官兵看守。案子水落石出了,我們才敢放人。”
“我現在想去那船上看看。”沈綏道。
柳直一愣,問道:
“這邊的打撈情況,沈司直不再看看了嗎?”
沈綏頓了一下,嘴角揚起笑容,問裴耀卿和劉玉成道:
“裴侍郎,劉員外郎,可想在此多看看?”
裴耀卿和劉玉成面面相觑,最後均搖頭道:
“吾等還是聽沈司直的。”
張說與在場的地方官們見此情景,心中有數了,看來此番朝廷出使的調查團,是大理寺派來的這位沈伯昭說了算啊。
于是再度起錨,船只随江而下。沈綏等人依舊站在甲板上交流案情,沈綏一心二用,在與諸位官員談話時,分了一份心思在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郝冶、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仲遠、荊南節度府司馬江騰此三人身上。她注意到,此三人腰間确實挂着蜀錦刺繡的錦囊。郝冶的錦囊黑底繡雲紋,李仲遠的錦囊紅底繡牡丹,江騰的錦囊青底繡錦鯉。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特殊之處了。
沈綏不着痕跡将此三人聚在了一起,以閑聊的方式,巧妙問及三人錦囊是怎麽來的。得知郝冶與江騰的錦囊都是妻子給做的,只有李仲遠的錦囊是一位青樓女子送給他的。不過,談及此話題,沈綏不可避免地被詢問了終身大事的問題,又不可避免地以各種方式被催婚了。對此,她只能報以微笑,只說等待緣分到來。
“伯昭兄如此俊逸倜傥,青年才茂,想要嫁給你的女子定不在少數。我明白伯昭兄弟不願過早成家,是一心撲在了仕途之上。愚兄雖不該多嘴,但還是想勸一勸兄弟。自古以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伯昭兄弟年紀也不輕了,還是早日考慮娶妻生子為好。如此,父母在天之靈,也會安慰。”郝冶一本正經地說道。
“郝長史說得沒錯。若是伯昭兄挑花了眼,不知該娶什麽樣的姑娘好,不才在長安也有不少親友,只要伯昭兄弟開口,江某定不遺餘力為伯昭兄分憂。”江騰笑呵呵地說道。
沈綏暗暗擦了把冷汗,對這兩人的發言十分看不起,腹诽道:有老婆了不起啊,竟端起架子教育起我來。我也有,嗯……只是還沒娶進門。
忽的幻想起某人鳳冠霞帔的模樣,沈大司直兩眼發直,竟呆然起來。直到一旁的李仲遠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才猛然回神,呆愣地看向李仲遠,眼前幻化的美麗場景變作一張胡子拉碴的面龐,使她心中一凜。
“老弟,某剛才的話你可聽見了?”
“什麽?李長史恕罪,沈某方才走神了。”
“我說,你別把郝長史、江司馬的話太放在心上,吾輩大丈夫志在四方,女人何愁沒有?你瞧我,四十好幾不也沒有娶妻嗎?人不風流枉少年,趁年輕,多經歷些,享福享夠了,再娶個妻子生幾個兒子也不遲。”李仲遠笑道,那笑容在沈綏看來說不出的猥瑣。
他的話讓古板的郝冶直搖頭,江騰笑罵他一把年紀老不休。
沈綏面上笑着應付這幫粗魯的男人,心裏卻暗道:難道我要學你們成日裏逛秦樓楚館,留戀煙花之地嗎?把好色作風流,這幫男人真是夠了!
嘆口氣,她心中感慨,即便當今世道文風甚濃,部分地方官依舊是軍人出身,沒有太多的文化修養,這些大都督府、節度府中的官員更是如此。她十分懷念長安的貴族士人圈,雖然虛僞者甚多,但至少不必和這些五大三粗、淫心甚重的軍中官員打交道,使她尴尬。長安的貴族士人圈,要文雅多了。
話說回來,她到底為什麽要和這三個粗鄙陋識的男人聊天?
忽的反應過來,她不禁暗自苦笑,她好像又被蓮婢姐姐坑了一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安慰,小書看得很開,一直相信明天會更好。
PS:明日有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