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聞言, 沈缙目光望向張若菡, 眼裏有些許訝異。忽陀和藍鴝面面相觑, 不知自己是應該留在此處, 還是該退下。好在沈綏給了他們一個眼神,讓他們稍安勿躁。
沈綏心中有預感, 張若菡或許對于李瑾月堕馬一事知道些什麽。她神情鎮定,語調沉穩:
“蓮婢有什麽事盡管說, 只要愚兄力所能及, 定不辭。”
張若菡擡眸看她, 忽而笑了,道:
“義兄就不想先聽聽是什麽事, 再答應不遲?”
沈綏知道她是指什麽, 畢竟事關晉國公主,稍有政治敏感之人,都該慎重。什麽都不清楚就滿口答應, 确實欠考慮了。但是沈綏卻笑而答道:
“我沈綏不過一卑微小官,力所能及之事有限。想來, 蓮婢也不會陷愚兄于危險之境地。既然你我已然結為金蘭, 我自當守義, 為義妹伸出援手。”
她這話說得狡猾,張若菡嘴角笑意谑冷,也不揭穿,繼而說道:
“多謝義兄仗義。想必義兄對公主堕馬一事也是心存疑心,這些時日, 若菡猶豫再三,最終決定說與義兄知曉,助我解惑。”
沈綏點頭,示意張若菡繼續。張若菡道:
“事情是這樣的,早在我離開長安之前,我曾收到一封密信。這封密信是千鶴早些時候從扶風法門寺方丈住持那裏帶給我的。寫信人警告我,在不久的将來,晉國公主或許會遭遇暗害,已經有兩家暗殺組織将目标指向她。我看完信後,立刻将信燒毀了。
說實話,當時我對此信的內容持懷疑态度,我本一個半出家的人,與世無争,我實在想不出來,什麽人會将密信送到法門寺,再托法門寺轉交給我。除非,這個人覺得長安城中除了我之外,誰都不可信,才會決定如此彎彎繞繞地将信傳給我,此外,寫信人應當很清楚我與晉國公主以及法門寺的淵源。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我一直從旁觀察長安城中的動态,以及晉國公主的動态,一切正常,我并未看出有任何的殺機。但這件事始終使我放心不下,在我離開長安之前,我讓無涯給公主府送了一封密信,也是警告她有人要對她不利,讓她小心。
此後,我離開長安,沒過多久,公主果真出事了。
我不知道公主此番是真的被人暗害了,還是确實是她自己不慎堕馬,此事權且擱置。我現在最為疑惑的是,給我送信之人究竟是誰?從信上我看不出什麽蛛絲馬跡,他的字跡尋常無特點,沒有用印,紙張、用墨也都是最尋常不過。”
“蓮婢的意思是,要我幫忙查明這位寫信人的身份?”沈綏問。
張若菡點頭。
“愚兄現在十分好奇一個問題,蓮婢為何早不提此事,晚不提此事,偏偏挑了這樣一個時間點告知于我?”沈綏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張若菡沉默了片刻,一雙清眸漸似幽深,輕聲道出一句話:
“因為自從上了這艘船,我就感覺,寫信人似乎就在這艘船上。”
沈綏雙眸緩緩瞪大,張若菡的答案還真的有些出乎她意料。而沈缙、忽陀和藍鴝更是雞皮直豎,只覺張若菡那清寒的語調好似幽冥地府之音,讓人脊背發涼,不寒而栗。
“這感覺從何而來?可不能毫無根據。”沈綏身子前傾,蹙眉說道。
“既然是感覺,又如何能說得有根有據?”張若菡反問道,“若菡只能說,這樣的感覺是剛才突然出現的。就在諸位官員們都在甲板之上時,若菡感覺某個人似乎一直在盯着我看,但當我仔細觀察時,那視線卻又消失了。此外,若菡唯一能找到的一點蛛絲馬跡,就是送信人将信裝入了錦囊之內。那錦囊上繡着海棠花,屬于蜀繡的手法。而若菡注意到,甲板之上有三位官員腰間佩戴有蜀繡錦囊。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郝冶、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仲遠、荊南節度府司馬江騰。”
說着,張若菡從袖袋中取出了一個錦囊,遞給了沈綏。沈綏接過,拿在眼前端看,海棠花外一只翩蝶飛舞,針腳整齊、摻色輕柔、虛實合度、色彩豔麗,确實是蜀繡的特色。
“信紙我已燒毀,只有這個錦囊我留了下來。”張若菡補充道。
沈綏思索片刻道:
“蓮婢,這件事确實缺乏依據。首先蜀錦名滿天下,各地流通,巴蜀一地更是普及,根本不能以此而作懷疑。其次,甲板之上有人盯着你看,或許也不甚奇怪,畢竟你在咱們之中顯得比較突出,難免會惹人矚目。蓮婢,愚兄覺得,你或許是過慮了。”
張若菡沒有在第一時間內答話,一雙清眸盯着沈綏,眼裏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緒。沈綏亦是沉默以對,一時間,屋內陷入了莫名的寂靜之中。
半晌,張若菡開口道:
“若菡知道義兄非常依賴理智思考,任何事物,必須有關有聯,有依有據,串成一條線,使得內部自洽,才能讓你信服。猜測、感覺這些虛情一律不能讓你信服。也罷,既然義兄不相信若菡的判斷,若菡就只能自己來查了。”
說着她站起身來,無涯連忙上前一步相扶。
“且慢!”沈綏站起身來,擡手說道。她抿了抿唇,道:
“愚兄既已答應幫助你查此事,自會盡我所能。蓮婢,你先坐下,咱們再細談。”
張若菡嘴角顫抖了一下,面色如常,回身一福,道:
“多謝伯昭義兄。”
張若菡坐回原位,沈綏則來回踱了兩步,她思索了片刻道:
“蓮婢,你對公主堕馬一事怎麽看?她是真的不慎,還是為人所害。”
張若菡垂眉低眼,忽而道:
“若菡只能說猜測和感覺,義兄要聽嗎?”
沈綏:“……”
蓮婢姐姐,你就怼我吧,某人心裏怨念。
張若菡見她一臉吃癟,不由笑了,道:
“若菡以為都不是,這或許是公主自己演的一出戲。”
“哦?”沈綏來了興趣。
“公主是聰明人,若菡既已警告過她,她便當有所防範。太子與公主打獵,應當是在皇家圍場之中。禁軍守備森嚴,外人輕易不得入。消息上語焉不詳,并未詳說堕馬的經過。但是以公主的身手,想要讓她堕馬何其難?眼下,太子與公主之間可謂融洽,二人并無任何利害關系,公主也始終被認為是太子一黨。有公主在,太子可謂是掌控着不弱的兵權。有些居心叵測之人,想要折去太子這個強勁的羽翼,動機是有的。但是,在太子與公主一同打獵時出手,未免有些太過不智。以這種方式離間太子和公主,亦或是嫁禍太子,愚蠢透頂,想來居心叵測之人也不會這麽去做。如此一來,外人暗害、公主不慎的可能性都比較小。我猜測,或許是公主想要利用這次事件,刺激一下背後之人,或許能讓背後之人露出馬腳,亦或畏手畏腳,近期之內不敢再動手,這是一招先發制人,轉危為安之策。”
沈綏點頭,笑道:“蓮婢分析得很有道理,愚兄也是這麽想的。”
說完這句話,沈綏總覺得有種附庸的嫌疑,于是補充道:
“我之所以要詢問蓮婢對公主堕馬一事的看法,主要是想看看這事件背後,有什麽人有可能牽涉其中。蓮婢,你我是金蘭兄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便關上門來,直言相告。
有可能暗害公主之居心叵測之人,嫌疑最大者非武惠妃一黨莫屬。如果有人事先知曉公主即将被暗害一事,那也有極大的可能性與武惠妃一黨走得很近,或者幹脆就是其黨朋。武惠妃出身文水武氏,她的姑祖母是武皇。武氏掌控的地方,除卻并州之外,還有其父武攸止任職的绛州、武皇之父武士彠曾經任職過的利州,利州也是唯一位處巴蜀之地的關聯點。此三地,再加長安、洛陽兩地,乃是武氏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雖然聖人登基以來,已經掃除了衆多武氏留下的隐患,但依然不能說根除。
假設蓮婢你的感覺是正确的,這艘船上确實有寫信人,或者說得更寬泛一些——知情人。那麽我就必須調查這些官員們的履歷過往,以及最近的行蹤,看看他們是否真的與武氏有關聯。”
“伯昭義兄說得正是。”張若菡若有所思地點頭道,“若菡也覺得必須要查清官員們的履歷過往,才能談下一步的事。”
“蓮婢……”沈綏苦笑道,“愚兄可不是萬能的啊,你可不能盲信那虛妄名號,甚麽雪刀明斷,我也得在能力範圍之內去查。你說,這麽多人,這要查……也未免太困難了罷。”
張若菡嘴角揚起意味深長的微笑,道:
“若菡相信伯昭義兄的能力,查清楚三五個官員的履歷以及近三個月來的行蹤過往,當不是甚麽難事。不是嗎?”
沈綏啞然,蹙眉看着她。
張若菡起身,再度福了福身子,道:
“想必也快到案發地了,若菡不打擾義兄,這便告辭了。”
說罷,領着無涯出了房門,很快離去。
【阿姊,蓮婢姐姐莫不是已經知曉千羽門的事了?】房裏安靜了片刻,沈缙搖了搖鈴铛,然後對看過來的沈綏說道。
沈綏苦笑一聲,道:
“或許吧,這一路走來,我們沒少投宿歸雁驿,或許是什麽地方穿幫了。她太聰明了,我早知道瞞不了多久的。”
“我沒想到,張三娘子居然會對千羽門有所了解。”藍鴝說道。
“或許不是她了解,而是另外有人了解。”說這話時,沈綏看向沈缙,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沈缙眼眸霎了一下,籠上一層陰翳。
就在此時,門扉再度被敲響,沈綏再度前去開門,就見柳直站在門口,道:
“伯昭兄弟,咱們到現在的打撈點了,你是跟我上去看看,還是先用午食?”
“不吃了,這就走。忽陀、藍鴝,你們照看二郎用午食,不必等我了。”飛快地叮囑完,沈綏撩起袍擺,一步跨出了門扉,與柳直聯袂而去。
一上甲板,就見綿綿黃濤之上,桅杆林立,旌旗飄揚,大量官船軍船,以及一些小的民間捕魚舢板,占據了大片的江面,有水性極好之人,正在水中凫泅,時而紮入水中探看,但水中的泥沙含量太高,如此搜索,效率低下。遠處的下游,隐約能看見兩岸間拉了一道網,也有水性好的漁民在水中沉浮,不斷扯網拉線,将撈上來的江魚在網的另一邊放生。
“我等在幾段江面之上都拉了網,不間斷地進行打撈,但是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收獲。根據朱元茂失蹤的時間,以及當時的船速,還有船上船工的證言,我們推測朱大都督很有可能落入了這附近五十裏的江中。”柳直站在沈綏身側說道,此時甲板上,官員們再度齊聚,沈綏反倒是最後來的了。
沈綏點頭,她的目光落在右舷已然十分靠近他們所乘船只的一艘官船,船工正在給兩艘船之間架搭板,一位身着绛色圓領袍,頭戴幞頭的老者,年雖老,一身風華不減,正站在甲板上,向他們這邊拱手作揖,官員們全部誠惶誠恐地還禮,沈綏也拱手彎腰,心中感嘆:
這便是文壇領袖張道濟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小書的爺爺過世了,談不上多悲傷,但心裏空落落的。老一輩的離去,也代表着我輩已然年長。歲月不饒人,因循心所誠。生而不帶來,死亦不帶走,萬般皆虛妄,唯有情是真。願諸位,都歲月靜好,一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