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談起張說與張九齡的淵源, 那要追溯到将近二十年前。那時還是武皇末年, 張九齡剛剛及第入官場, 張說也并非是宰輔。二人當時就因文章才情互相吸引, 彼此看好。及至後來,張說發跡, 對張九齡也是頗為提攜看重。此後,二張仕途均有波折, 但始終未曾斷了聯系。兩家雖都姓張, 但本不是一家人。不過在開元十年, 二張結拜為同宗兄弟,從此親如一家。張說是張九齡同宗大兄, 因而張若菡喚他一聲“道濟世伯”。
結為同宗後, 張九齡次年就被擢升為中書舍人。但是到了十四年,卻因張說罷相而被牽連,貶出長安城, 重又回了嶺南。
張若菡對這位世伯,其實感情還是比較複雜的。感謝他能提攜父親, 但是又多少會怨恨他牽連了父親。此外, 這位世伯确實有些做法讓她不甚滿意, 比如縱容親屬、奴仆賣官鬻爵,大肆斂財,這都是不争的事實。雖然張若菡能理解,這是他自保的手段。最終,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但是不論如何, 張若菡還是相當尊敬他的,他對自己一家人恩高情重,實難相卻。
“蓮婢為何會在此處?”
“若菡此番是替晉國公主出行,入天下寺廟拜佛祈願,第一站選得是硖州玉泉寺,那裏是師尊客座之處。臨走時,恰逢沈司直等人也要前往荊楚之地,便一道同行。”張若菡回答道。
“哦?晉國公主?蓮婢可是成了公主府的巡禮女官?”
“正是。”
張說撚須,沉吟片刻,嘆道:
“也好,你是該多出來走動走動,莫要在長安城中憋壞了。”
瞧着張若菡未答話,張說似乎有些難以啓齒,但還是隐晦地詢問道:
“公主可還是對你……”
“世伯不必擔心,無論公主多麽堅持,此事是決不可能成的,天家不願、我張家不願,我也不願,只有她一廂情願,也沒有任何的意義。”張若菡平靜回答道。
張說嘆了口氣,點點頭。
“蓮婢啊,世伯人老了,很多事都想開了。我與你父親一樣,是不願強迫你的。但這麽多年來,我們最擔憂的是你會孤老終生,如此,就太讓親者痛了。你是多麽好的一個孩子,總該有個人珍惜疼愛你,相伴你終老。你若能解開心結,就早日尋個願意疼你的好人家嫁了罷。”
“多謝世伯關懷,只是若菡心意已決。若菡現在過得很好,相信到老後,也會舒心暢然。”張若菡清風明月般的淡泊笑容,使張說想要再勸,卻無法開口了。
他收起心思,問起了張九齡的近況,轉移了話題。
二人在艙門處談了一會兒,外面甲板上的沈綏帶着忽陀入船艙而來。四人在艙門口見禮,沈綏向張說見禮時,餘光一直在看張若菡,她面上平靜如常,但沈綏卻察覺到她心緒的細膩變化。此刻的她有些緊張,又有些陰郁,情緒并不高。
沈綏很清楚張說與張若菡的關系,也對此二人在船中相遇早有預見。只是她沒想到他們竟會站在艙門處交談,這似乎是偶遇的場面,而并非她所設想的,是張若菡主動去拜訪張說。
若是偶遇,張若菡或許是正打算上甲板,否則也不會身處此間。她身邊也沒有帶着無涯,只有她一人,這是要做什麽?
沈綏心中冒出一個猜想,思緒起落間,張說卻已經對她說話了,他語調和藹,笑問道:
“伯昭可曾婚配?”
沈綏挑了下眉,道:
“末學尚未娶親。”
“可有婚約在身?”
“不曾有。”
“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七。”
“年紀也不輕了,是該娶妻了。”
這什麽情況?沈綏一頭霧水。她下意識看了張若菡一眼,只見她面頰忽的泛起了可疑的紅暈。沈綏恍然間明白了這是什麽情況,耳根子也開始泛紅了。
“這個,伯昭你看……”張說下面的話呼之欲出。
“若菡不便打攪兩位,這就先回了。”張若菡搶在前面打斷了張說的話,福了福身子,轉身便走。
“嗳,蓮婢……”張說想喚住她,奈何張三娘子已經快步離去,不容挽留。
“這孩子……”張說語氣中有着無奈。
沈綏有些尴尬,心裏還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楚,挺不是滋味的。她沒想到有一天,她竟會吃起自己的醋來。但她還是強作鎮定地站在原地,向忽陀使了個眼神,讓忽陀先回房,忽陀會意,很快離去。
“伯昭,請見諒,蓮婢這孩子小時受過心傷,封閉內心,發誓終身不嫁,若不是咱們苦苦相勸,恐怕她早已落發為尼。那時,有一位了一大師,世稱南海神尼,敲開了張家大門,借宿張家,這一住就是三年。從此以後,蓮婢這孩子就跟随了一大師修佛。了一大師是引她入佛門的師尊。再後來,了一大師要辭別張家離去,蓮婢不舍,便随了一大師于扶風法門寺修行了半年才回長安。當時結識了法門寺的方丈住持真濟大師,真濟大師與她有半師之緣。”
沈綏蹙了下眉,聽張說談及此事,她忽的想起當日慈恩寺中,張若菡曾向她講述過自己與法門寺的淵源。當時她的說法是,真濟大師才是引她入佛門的師尊。沈綏聽後就覺得不對勁,因為她所聽說的是“南海神尼”才是張若菡的正牌師尊,張若菡為何要離開長安,舍近求遠地去扶風縣,拜男僧寺廟中的方丈為師,這不合常理。
但是這位南海神尼一直都是傳說中的人物,誰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存在。傳說她是南梁人,佛法高深,好像活了一百七十多歲,從隋前亂世一直活到當今,容貌常駐。沈綏覺得這傳說簡直一派胡言,這也是她始終懷疑南海神尼是否存在的根本原因。
可惜的是,這件事的真實性,沈綏不得而知。因為十七年前她因為巨大的變故離開長安後,有六年的時間,她一直處在病痛折磨和極度痛苦的複健之中,千羽門當中也亂作一團,無人管理,差一點就要潰散。她拖着病體,花了好長時間才将千羽門重新整頓發展起來,因而早幾年有關張若菡的情報,并不是很清晰。
“南海神尼當真存在?”沈綏問。
“了一大師确實存在,至于南海神尼,我卻不知了。我見過了一大師一面,實在看不出來她有所謂一百七十多歲了,不過是個三四十歲的女尼罷了。那多半是好事之人鬧出來的謠言,不可信。”張說道。
沈綏點頭,但她還是不解,為何張說要對她說這些。張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撚須道:
“伯昭啊,你我雖初次見面,但我卻見你面善,似是見到了某位故人,使我頓生親厚之情。我早聽聞你的傳言,知道你是個好男兒。不論是才華、容貌還是身世背景,你都該是蓮婢的良配。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是否對蓮婢有意,你若有意,我願為你勸導蓮婢,促成一段佳緣。我實在不願看她繼續蹉跎大好的青春年華,到老了無依無靠,孤獨終生。”
沈綏面上有些微燙,問道:
“不知張公為何擇了我,怕是還有不少比我出色的青年,末學惶恐。”
張說笑了,解釋道:
“首先,你們年齡相仿,蓮婢雖比你長了一歲,但也無礙。似蓮婢這般年紀的男子,有哪個是沒有娶妻的呢?咱們不願将就,蓮婢是不能做人妾室的。只這一點,就淘汰了大部分的男子。其次,你們郎才女貌,實在般配,站在一起都使人賞心悅目,不在一起實在太可惜了。蓮婢這性子,是世家貴族所不能容忍的,她性子執拗又跳脫,過于淡泊出塵,不入世,不适合做大世家的正房媳婦。小門小戶又配不上,還真找不到你這般相配的身世背景了。最後,最關鍵的一點,我瞧蓮婢,似乎對你有意。”
沈綏:“……”
張說見她一臉呆然,不由樂了,笑呵呵道:
“哈哈哈,我方才瞧她站在這艙門口,癡癡望着外面甲板。那視線盡頭處,可不是只有你嗎?伯昭,你要有點自信,你放心,只要你願意,蓮婢那邊盡管交給我,不成問題的。”
是不是所有的長輩,都愛給晚輩牽紅線、做月老?沈綏此刻對着自己的靈魂發問。
哪怕張說這般的文壇領袖,當朝師表,也脫不開這層魔咒嗎?到底是誰施的咒語,實在太邪門了!
“伯昭?你是願,還是不願。”張說忽的拿出了宰相的氣魄,沉下臉來問道。
“末學……這還是得看張三娘子的意願……”沈綏冷汗下來了。
“你不必顧忌,盡管告訴我你心中所想。”老宰相并不吃她這一套。
沈綏無奈,只得舉白旗:
“只要張三娘子願意,綏自當欣然接受。但只怕,三娘子是不願的。”
“這便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了,我已知你意,你是好男兒,我相信你會好好對蓮婢。”
老宰相這紅線牽得可真夠粗暴的,若不是沈綏和張若菡本就有千絲萬縷的紅線牽着,怕是換了別人,定要鬧出婚姻悲劇來。
老宰相邁着方步出了船艙,去甲板上吹風去了。莫名其妙被紅線糊了一臉的沈綏滿面蒙圈地回自己的房裏,半道上忽的一跺腳,暗道壞了,若張說真的找張若菡談她們的婚事,張若菡豈不是要認為自己真的對她有意。雖然她确實對張若菡有意,但她現在披着“沈綏”這個皮囊,在揭露身份之前,是不能陷入感情糾葛中的,否則會壞事。
不行,她得先去找張若菡說此事,讓她先有個心理準備。
腳步一錯,她就向張若菡房間行去。
剛行到張若菡房門口,就見門開了,無涯端着銅盆走了出來,與沈綏撞個正着。“吓!”無涯被沈綏吓了一大跳,整個人都悚然起來,手中銅盆差點沒抓牢,就要打翻在地。沈綏連忙伸手一扶,才避免銅盆打翻,卻忽的聞到一股血腥味,低頭一看,那空盆裏殘留着一點血水。
沈綏心裏猛地跳了一下,立刻問道:
“無涯,這是怎麽回事?可是你家三娘子受傷了?”
無涯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立刻漲紅,連連搖頭,卻急得說不出話來。
“不行,我得進去看看。”沈綏緊張起來。
“使不得使不得,沈司直,您不能進來!”
“為何?”沈綏更急了。
“因為……因為……”無涯卻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沈綏見她這欲言又止的模樣,更是焦急,無涯分明在隐瞞什麽,張若菡一定出事了。這麽想着,簡直是一刻也不能等待,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一擡手,就撥開無涯要往裏面闖。無涯連忙擡手阻止,卻奈何功夫遠遠在沈綏之下,只兩三招就被沈綏晃開,眼睜睜地看着沈綏大步跨入房中。
“三娘!”眼看阻攔無望,無涯只得沖裏面喊了一嗓子,似乎是在提醒裏面人。
而沈綏一跨入房內就看到張若菡衣衫不整,腰帶都還沒系上,心想她果真是受傷了。剛想張口詢問她,卻驚訝地看着張若菡滿面赤紅,正羞怒無比地向她而來,揚起手,“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她左面頰之上,徹底将沈綏打懵了。
“你給我出去!”張若菡壓抑着情緒,渾身都在顫抖,音調都變了。這一刻,她真的無比羞恥。
沈綏懵了幾息,耳畔響起耳鳴,整個房內鴉雀無聲,只能聽到張若菡熾烈的喘息聲。最後她默默地捂住自己的面頰,面紅似要滴血,退出了房內,悻悻而去。
赤糸啊赤糸,做了這麽多年“男人”,你還真成了男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咳哼,這章的标題“好事近”,真是充滿了諷刺意味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