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張若菡坐在房內梳妝臺前, 無涯正拿了篦子為她梳理長發。千鶴坐在不遠處的墩子上, 靜靜聽着她們的對話。
“三娘, 無涯疑惑的是, 難道您不覺得沈司直在危急的情況下,下意識脫口而出您的小名, 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嗎?”
張若菡輕聲回答:“我自然覺得很可疑。我甚至認為,那就是他的本能反應, 這代表着他早已習慣了稱呼我的小名。但是, 無涯你要明白, 欲速則不達。現在他顯然不希望将他的真實身份透露給我,我認為不可緊逼不放, 否則他的警惕心越來越強, 反而會适得其反。”
“那,今日那馬車翻覆,也是您和千鶴用來試探的方法嗎?”無涯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等張若菡回答, 千鶴便道:“自然不是,我怎麽會拿三娘的性命安全去試探。我的計劃尚未實施, 今次純屬是意外。”
“确實是意外, 但是也不是沒有收獲的。看到那個人在情急之下的反應, 對我來說是非常好的參考。無涯、千鶴,你們知道嗎?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他就是赤糸了。或許不用非得确認他後背的涅紋,只需确認他是否是女扮男裝,就能肯定我的猜測。”
“其實這二者不矛盾, 想要看到他的後背,就必須制造機會讓人看到他脫衣。一旦他脫衣,是否是女扮男裝,自然也就明晰了。”千鶴道,“我有很長時間的女扮男裝的經驗,可惜我看不見,否則,他扮得再像,我也能看出來。”
張若菡道:“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的,千鶴。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他的聲音并非是女子音,喉頭有喉結,身材整體去看,也并非女子的身形。她比我高出大半個頭,我在女子中的身材已經算是高挑,很難想象一個女孩子為何能長得那般高,赤糸當年,也不過只到我眉目的高度。但也不能以此完全否定可能性,我是一直覺得赤糸會比我高的,她的父母親都是高個子。此外,雖不排除他裹胸的可能性,但今日情急之下,我與他有過身體接觸,他的胸脯很堅硬平實,不像是女子,确實很難去判斷。”
她頓了頓,繼續道:“總之,千鶴你需要再找機會去确認。但是近期,不要再輕舉妄動了。我察覺,裴耀卿與劉玉成,應當已經注意到我與他之間有些不同尋常。這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好事。假若他真的不是赤糸,我想我或許又要再背上一條污名了。我雖不在乎名節,但我不希望赤糸誤會。”
“三娘……”無涯只覺得心裏揪着疼,三娘為了赤糸,究竟犧牲了多少,無人能體會。甚至不惜犧牲色相,去勾引一個并不相熟的男子,只為從他口中套出關于那人的蛛絲馬跡。
“三娘……有件事,千鶴不知當講不當講。”千鶴有些遲疑地開口了。
“你說。”
“千鶴私下裏有種感覺,那位沈司直,似乎對您有不淺的感情。那種感情,絕對不是男子的見色起意,那是從心底想要保護呵護您的感覺。”
張若菡沒有說話,她只是打開了梳妝臺上的妝奁,從夾層中取出一枚晶瑩的于阗寶玉,那寶玉正面雕刻着彌勒未來佛,反面刻着“赤糸”兩個篆字。她纖長的手指摩挲着寶玉,指腹劃過“赤糸”二字,輕聲道:
“我心悅她,也只願她心悅我。我不求他人之情,也再無心血可分。”
***
出行第六日,也就是正月三十,大雨轉陰。午間,沈綏、裴耀卿與劉玉成見到了武廷芳。武廷芳可以說是整個大唐最大的木材商人,當然,他本就出身并州武氏,與武皇是本家。這木材生意是祖上所傳,如今,都是他在打理。
裴耀卿與劉玉成都很驚訝,他們沒想到,願意載他們一程的,居然是這位武廷芳。此人在長安城也是有名氣的,尤其是裴耀卿,與他其實也有幾面之緣。這些年,長安城裏興修興慶宮,也都是這位武廷芳在提供和調度木材。他在朝廷中也有一個從七品的官職,可謂是官商的典型代表。
武廷芳此次要前往利州采買木材,然後要轉運到與吐蕃的戰事前線。不久前,她才在洛陽城出手了一大批木材,帶着他的大批運船南下。對于全國的航道,他都很熟悉,與各個世家大族也建立有良好的關系,此人八面玲珑,生意做得很大,如今武氏式微,全都靠他賺來的財富維持着往日奢靡的生活。
昨日張若菡走後,裴耀卿、劉玉成與沈綏有過一番讨論,主要的論題就在于這行商與官路水道之間的關系。裴耀卿很感慨,雖然他自己是高官士人,但是他卻很佩服商人,商人能做到他們這些官員做不到的事,蝦有蝦道,而這世上确實少不了商人,他們走南闖北,将物資運往各地,有了流通,才有發展。
但是劉玉成卻嗤之以鼻,他的觀念就是傳統的觀念,商人投機取巧,最愛耍滑頭。他們是讀書人,怎麽能沒點骨氣,若整日如那些商人般,溜須拍馬,唯利是圖,官場何談清風明月,有志向的官員又該如何為朝廷效力?
這話說得一旁的裴耀卿很尴尬,瞪了劉玉成一眼,因為他聽說過沈綏沈缙兄弟倆也是繼承了家族傳承很多年的經營生意,雖然生意做得到底有多大,他不大清楚,但是好歹沈綏沈缙也是商人的一份子,劉玉成這般說,實在太不給沈綏沈缙兄弟倆面子了。
劉玉成不以為意,在他看來,沈綏沈缙與那些商人不同,他們本就是官宦世家子弟,做點小生意無傷大雅,那是為家族盡一份孝心。他們也沒有不務正業成日裏行商,沈缙就不提了,人家本就是殘疾人。沈綏不是考了功名嗎?證明人家是知道什麽是正業的。與純正的商人,是兩回事。
沈綏覺得好笑,這雙重标準,可真是立得毫無心礙啊。這就是當下官場,大多數官員的想法,也是聖人的想法。沈綏有時會想,若她真的不考功名,只與妹妹合力行商,再來執行自己的計劃可行嗎?怕是不行的,因為根本就不在一個圈內。商人削尖腦袋,也不能真正融入貴族官宦的圈子之中。
但是沈綏沈缙嚴格來說,也并非是商人,她們骨子裏是貴族,貴族長年累月的傳承刻進了她們的骨子裏,是她們抹不去的。不論是行商,還是考功名為官,只不過為了一個目的,待一切真的塵埃落定,這些都是可以輕易放棄的。
那種靈魂中的清高,是她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刻印。
午宴借用了歸雁驿的宴會廳,裴耀卿自掏腰包,宴請武廷芳。武廷芳并非是想象中那般油滑猥瑣之人,他高大健壯,蓄着短髭,濃眉深目,眸光炯炯。舉止風度皆為上品,飽讀詩書,口才絕佳,裴耀卿與劉玉成都為之傾倒,連聲贊嘆。沈綏全程淡笑陪席,也不多話,只與武廷芳有過兩次眼神交流。
午宴過後,一行人坐在偏廳飲茶休憩,仆人們已經開始收拾行李,過不多久,他們就要再次啓程。
待一切準備妥當,一行人上車上馬,馳出歸雁驿,一路向渡口而去。張若菡的馬車換成了四面有着堅實車廂壁的雙輪馬車,車內寬敞舒适,車廂與車輪連接處還裝有減震彈簧。這種車是沈綏改裝後普遍用于所有歸雁驿的,也是歸雁驿中最好的馬車,一般的租客都舍不得錢子來租。
歸雁驿就在駱水邊,走出沒多久就可見。陰雲十裏,河道已在眼前。涼風浮動沈綏幞頭後垂下的絲帶,她騎在馬上,遙望遠方,就見并不算特別寬闊的河面上,停着七艘運輸用的大船,這些大船有着寬闊平整的甲板,方便堆砌貨物。不過此刻,其上空空如也,正待前往利州再堆滿。
“慚愧,運輸船簡陋,怕是要怠慢諸位貴客。”武廷芳說道。
“無礙,有船可乘,又怎能矯那勞什子情。我等風餐露宿奔波,什麽苦吃不得。”裴耀卿騎在馬上笑道。
不多時,車馬隊便沿着岸邊架起的棧板上到船上。河上濕氣重,透着一股腥氣,風大且涼,吹得人并不舒适。沈綏倒是很喜歡這風,揚帆正好。她站在船頭,望着不遠處停靠的那些渡船,嘴角流露出冷笑。
武廷芳指揮着水手們将馬匹馬車遷至船尾鎖好,避免因為船只颠簸在甲板上左右亂晃。忙完此事,他又請諸位貴客至船艙中休息。沈綏落在最後,至船艙入口處,武廷芳向她一揖,道:
“門主,一直未來得及與您見禮。”
“辛苦了廷芳,你是我千羽門客卿,不必對我如此拘禮。”沈綏笑道。
武廷芳笑了笑,道:“眼下不大方便,往後有機會,廷芳要尋門主好好喝幾杯。”
“好,一言為定。”沈綏笑着應下,忽的想起某事,道,“對了,等下有時間,我有些事想問問你。”
“好。”
二人互相請讓,入了船艙。接下來的三到五日內,他們都會在這艘船上度過,直至抵達利州。
下到船艙之中,是一條走廊,兩側都是獨立的房間,沈綏的房間在右手第三間,沈缙的房間就在她隔壁。由于房間數量有限,忽陀得和侍衛們擠一間房,女扮男裝的藍鴝無處可去,最後還是沈缙讓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也方便照顧。遭遇同樣尴尬的還有千鶴,雖然隊伍中,沈綏這邊的四人知道她是女子,但她目前是以男裝示人,不方便與無涯同房,又不能與侍衛們擠在一起,最後,又是沈缙伸出援手,讓她住到自己房裏來。千鶴本來萬萬不同意,但在張若菡和沈綏的勸說下,最後還是勉強答應了。
走廊的盡頭是餐廳,再往後是廚房,廚房直通船尾,船尾又是船員們捕魚釣魚的好去處。釣上來的魚,就被直接送入廚房宰殺,船員們總能吃到最鮮活的江鮮河鮮。
如今,這就成了沈綏一行的享受。
讓沈綏有些過意不去的是,這些船員讓出了自己的屋子給他們住,他們被迫只能到下一層的倉庫之中打地鋪。沈綏進自己房間時,發現這房間進行過大清掃,還專門熏香除臭,可謂是用心良苦了。
身份有別,沈綏也不能真的叫船員回來住,好在他們不會在船上久留,只盼能早日到達利州。
收起棧板,起錨,楊帆,船只開始緩緩在河道中移動起來,向着南方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十點左右還有一章。
張若菡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或許有些朋友對她還欠缺解讀。她不在乎名聲清白,因為她自己心裏本就有一杆秤,孰輕孰重,她自有衡量。什麽樣的事是可以做的,什麽樣的事是不能做的,她有自己的底線。她自己不會越線,也不會讓他人越線。她有時腹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行事跳脫不拘泥于迂腐禮節。但大多時候,她只是一個淡泊、善良又聰慧的女子,願意去理解和幫助他人,沒有什麽功利心。
赤糸是她的底線,她這十六年來,只為了一個不知死活的人而活。一切涉及赤糸的事,對她來說都是頭等大事,是值得付出巨大代價的。在她內心深處,做出這些事也會讓她掙紮和彷徨,否則那句“赤糸,原諒我”,又是從何而來?她犧牲色相“勾引”沈大以套話,為何會被解讀為“輕浮下賤”,我對此感到十分心痛。身為創造出蓮婢的作者,我不得不為我心愛的女兒說幾句公道話。
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忠貞高潔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