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萬幸, 張若菡并未受傷。
馬車側翻時, 車內的軟枕、靠墊正好墊在她身下, 她摔在其上, 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沈綏第一時間趕到,扯開馬車氈布時, 就看到她被裹在氈布之中,掙紮着, 一時站不起來。沈綏連忙伸手将她扶起, 一手緊緊圈住她肩膀, 帶她遠離馬車,免她再遭二次傷害。
沈綏緊張地低頭看她, 見她面色蒼白, 神情雖尚算鎮定,但依舊止不住流露出一些受驚的氣息。
“若菡,你可有事?那裏摔着了?”沈綏拉開身子, 上下打量她。
“我…我無事,不必擔心。”張若菡深吸一口氣道, 聲線略有些顫抖。
大雨瞬間将張若菡周身打濕, 她雙足踩在泥地之中, 一雙的繡鞋頓時被染黑,潔白的裙擺也沾滿了污泥。
沈綏扯起衣袖,擋在她頭上,多少為她擋去一些雨水。恰逢此時,無涯帶着千鶴急匆匆趕到, 忽陀大約是判斷出了沒什麽大礙,折回去,又提着傘趕了過來。
“三娘!三娘,您怎麽樣?可有受傷?”無涯和千鶴驚得面色煞白,連聲問道。無涯顫抖着手想去扶張若菡,可看到自己滿手的泥濘,最後只能生生止住。
張若菡只是搖頭,沒有在意無涯手上的泥濘,伸手抓住無涯、千鶴的手,以示安慰。另一只手卻下意識緊緊攥着沈綏腰間的衣物。
忽陀急急忙忙趕過來,撐開傘,遮在沈綏和張若菡頭頂。沈綏從他手中接過傘來,沉穩道:
“趕緊到我馬車上去,莫要在此淋雨。”
說着一手護着張若菡,一手撐傘,帶着張若菡走回了四輪馬車旁,扶着她上車,随即她叮囑車內的沈缙:
“琴…缙兒,你找毯子給三娘子披上。”
車內響起了鈴铛聲,沈缙表示明白。
藍鴝帶着前方走遠的侍衛們趕了回來,沈綏、忽陀、無涯和千鶴,和侍衛們一起,合力将馬兒和馬車重新扶起。沈綏檢查了一下馬車,看到左右車輪軸均有破損,好在勉強能走,但是必須要修整才行。
幾個侍衛牽着馬車,沈綏等人全部集中到四輪馬車上,一行人耽誤了好一會兒,才重新上路。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是一身的狼狽,渾身泥濘不堪。尤其無涯和千鶴,真是滿身滿臉的泥巴,沈綏的衣袍前身也沾滿了泥濘。好在,沈綏的四輪馬車異常得安穩,車廂空間也大,連帶着千鶴、無涯全都坐進去,仍然猶有餘地。
藍鴝和忽陀再度坐上車轅駕車,沈綏冒雨騎馬在側。她本就渾身濕透,也不在乎多淋一會兒了。
趕往歸雁驿的這段路,一行人都沉默非常。坐在車廂正中的沈缙,看着裹着毯子,閉着眼默念佛經的張若菡,以及守在她身旁,一臉頹喪的無涯,眼神中有着隐憂。接着她又注意到坐在另一側,衣袍滴水滿身污穢的千鶴。這位盲女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但是依舊鎮定,坐在那裏好似一尊雕像。只是蒙眼的黑色布帶松了,有些歪斜,露出了眼角處。沈缙隐約看到,她的眼角有一道傷疤。
沈缙皺了皺眉,眼中若有所思。
好在路途不遠,很快就到了。歸雁驿的驿長老早就接到了沈綏傳來的信,已經準備好了大量的熱水。饒是如此,看到這一隊泥濘的車馬人員,也還是吓了一跳。
衆人急忙下了車,被驿站的驿卒帶去各自的房間沐浴更衣。
沈綏這一澡換了三桶水,才算把自己洗幹淨。泡在浴桶中,氤氲的水汽蒸騰,她發絲已散,英氣褪去,俊美的面容多出幾分女兒家的嬌俏媚态。只是此刻的她顯得有些愁眉苦臉,那一聲情急之下的“蓮婢”,真是要了命了。人無完人,沈綏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兼顧到方方面面的。雖然張若菡的乳名并不是什麽秘密,可這名字絕不是誰都能喊的,除了家人,也就只有自小親厚之人才會喊了。若是張若菡察覺到了這個致命的破綻,來質問自己,自己該如何開脫嫌疑?
想了一會兒沒什麽頭緒,她嘆了口氣,幹脆起身出了浴桶。
浴桶之中,她站起身來,烏黑的長發濕潤,發端滴水,水珠順着頸項滑落後背。所過之處,一幅極端逼真的鳳凰浴火圖展露在她并不算寬闊的後背之上。這幅圖色彩鮮豔,紋路順着沈綏後背的大面積傷疤紋刻而上,立體而傳神,乍一看極富沖擊力,好似那鳳凰即将從她後背脫将而出,直沖雲霄。
鳳首昂起在左肩,雙翅展開從右肩延伸到左腰,尾羽旋起,一直蔓延到她的右臂手肘處。大團大團的赤金火焰,纏繞周身,氣勢逼人。恢弘的構圖,給她這一副曲線柔美的女性身軀,平添了諸多的凜然霸氣。
用幹巾抹幹身子,她拿起裹胸布,一圈一圈緊緊纏繞,束緊。拍了拍胸脯,梆梆作響,她提了口氣,不算氣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裹胸布是颦娘專門為她和沈缙做的,用的是極富彈性的布料,裹上後,并不會影響呼吸順暢,甚至不會有被束縛的感覺。
可憐她的胸部,永遠都長不大了,想到了這裏,她再次愁眉苦臉起來。不過她轉念又安慰自己,要那麽大的胸部做什麽?她或許此後再也不會穿回女裝了,胸部對她來說,不過是累贅的兩團肉罷了。
猛地想起方才擁住蓮婢時,她好像感受到了蓮婢的柔軟,頓時臉紅心跳。拍了拍臉,制止自己再胡思亂想,她繼續穿衣。
着一層絲錦內單衣,一層厚綿中衣,外套一件墨底銀絲鶴紋圓領缺胯袍。原本那條蹀躞帶染了泥污,她便尋了一條銀銙鞓帶束腰。發絲未幹,她便用紅繩簡單束了一個垂尾辮。着分趾襪,換上帶齒木屐,這就出門。
雨還在下,廊外挂着晶瑩的雨簾,透着絲絲的濕寒之意。沈綏帶上門,踩着木屐向沈缙的房間噠噠行去。
沒走出幾步,就見驿長從廊道另一側拐了過來。驿長一見到她,剛要喊出口,就見沈綏擡手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他連忙噤聲,遠遠向她躬身作揖。沈綏微笑着向他走近,驿長垂下眸子,一張老臉莫名紅起來。這也怪不得他,他們門主的模樣實在太好看了,剛沐浴過後,面上還帶着絲絲紅暈,墨衣襯得她膚色更白,剔透似那美玉一般。再加上紅繩垂烏發辮,一張笑顏美若仙,真是俊美倜傥到了極點,他這個粗漢子看得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老蔣,別來無恙。”沈綏走到他近前,低聲說道,一股皂角澡豆的香氣撲面而來。
“多謝門主關懷,麟德一切安好,給門主請安。”蔣麟德拱手說道。
“閑話不多說。今次來有事拜托你,一是找一條船,帶我們直接順駱水而下,入漢水,一路到利州。二是給我再準備一輛馬車,要最安穩最舒适的那種。三是,找人修理一下那駕雙輪傘蓋馬車,修好後讓人送回長安醴泉坊張家。”
“是,門主,我這就去辦。”蔣麟德轉身匆匆離去。沈綏袖手,優哉游哉地晃蕩到了沈缙的房門口。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琴奴?”她喊道。
沈缙正推着輪椅坐在牖窗邊,望着外面的大雨。見姐姐進來了,便轉身。只是姐妹倆尚未來得及交流,就聽遠處某間房門打開的聲響。沈綏進來時沒有帶上門,這下扭頭去看,就見隔着天井雨幕,對面那間屋門口,張若菡帶着無涯、千鶴從其中走出,三人也是剛剛沐浴完畢。張若菡散着一頭長發,連發尾都沒有束,她換了一身青衣,瞧着越發清麗了。
她出來時,沈綏與張若菡的視線正好撞上。張若菡向她點頭,沈綏也還禮,心裏卻苦笑不止,這下糟糕了,還沒來得及和琴奴商量一下對策,就要被找上門來了。
沈綏轉身,低聲問沈缙:
“琴奴,怎麽辦?”
沈缙知道沈綏是在擔憂那一聲“蓮婢”的事,她道:
【等下若蓮婢姐姐不提,你就不要提此事。若她問起,你就說你們已經結為義兄妹,你覺得稱呼她“若菡義妹”比較別扭,不若稱呼乳名來得親切。】
“可若她借勢問起我的乳名為何,我該如何回答?”沈綏想到了關鍵之處。
【自己随便編一個!】沈缙道。
編一個?編什麽好?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張若菡已經帶着千鶴穿過回廊來到了門口,無涯半道上就與她們分開,下到樓下去了。
“蓮婢,身子可有不适?”張若菡尚未開口,沈綏就笑着問道。
張若菡揚眉,愣了片刻,這才回道:
“若菡很好,勞伯昭義兄挂念。”
“進來吧。”沈綏很自然地請道。沈缙望了姐姐一眼,心裏只有一句話:阿姊,你真是太機智了,小妹甘拜下風。
張若菡帶着千鶴進入屋中,道:
“若菡要感謝伯昭義兄搭救之恩。”
“既然你我已經結為兄妹,又何須說這般見外的話。”
張若菡笑了,道:
“伯昭義兄确實不見外,連若菡的乳名都稱呼得這般自然。來而不往非禮也,若菡也覺得乳名親切。不知伯昭義兄可否告知?”
“唉,說來也是傷感。我與阿缙,父母親很早就走了,家中人丁單薄,也沒有長輩照拂,自幼就是我們兄弟倆,與仆人相依為命長大。父母長輩,也沒來得及給我們取乳名。我們彼此間,也就是阿綏阿缙這般稱呼。蓮婢若是不嫌棄,也就這般稱呼我們罷。”沈綏溫言道。
“若菡明白了。”張若菡點頭,擡眸看了一眼沈綏漆黑的雙瞳,只覺此人心思難測,實在讓她看不透。
氣氛正微妙間,無涯端着托盤上來了。托盤上放着五碗姜湯,那是驿站熬好,專門給他們驅寒用的。五個人一人一碗,熱乎乎地喝下,頓時覺得胃裏暖洋洋得熨帖,舒服多了。
姜湯剛喝完,不等喘口氣,敞開的門口,沐浴更衣後的裴耀卿與劉玉成恰好走過,看到沈綏等人都在這裏,裴耀卿拉着劉玉成一步跨了進來。沈綏看到,他們的背後,還跟着剛才和自己碰過面的驿長蔣麟德。
“伯昭兄弟,張三娘子,碰巧你們在這裏。好消息啊!”裴耀卿一臉喜色。
沈綏笑着問他:
“裴侍郎,何事這般高興?”
“方才我問了驿長,驿長說他與一位商船的船主很熟,那船主明日就能到駱水這邊來,到時候咱們可以坐船主的船,一路順駱水南下,入漢水,前往利州。如此一來,可不是能省去不少的麻煩了嗎?”
“竟有這等好事,真是福禍相伴了。”沈綏笑道。
劉玉成看了她一眼,眼中有着探究。
大約是察覺到這裏的男性太多,張若菡有些不舒服,起身道:
“裴侍郎,劉員外郎,請坐慢聊。若菡有些頭疼就先回房歇着了。”
裴耀卿關切道:
“張三娘子哪裏不舒服,需不需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用,若菡休息休息就好。”
“還是請大夫來看看吧,恰好驿站就有大夫。”劉玉成道,随即看了一眼驿長。驿長點頭,眼角卻瞄了一眼沈綏。
沈綏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
張若菡沒有再推辭,驿長便去安排了。
張若菡告辭,帶着千鶴、無涯出了房門。屋內幾人目送她們遠去,沈綏望着張若菡離去的背影,松了口氣。
“三娘,我确實聽見沈司直情急之下喊了一聲您的小名。”回房路上,千鶴似是有些不甘心,小聲說道。
“我并未懷疑你聽錯,只是……他太狡猾,真真假假,就連我都有些分不清了。此事就先擱置罷,你繼續找機會弄清他背後的涅紋,我近些日子與他走得太近了,這段時間可能需要離他遠點。”
“喏。”千鶴的聲音透着若有所思。
“三娘……”無涯喚道。
“我知你疑惑,回房再說。”張若菡道。
“是。”
作者有話要說: 真以為喊一聲“蓮婢”就暴露了,可是圖樣了哦~~
不過本章的重點,在阿綏背後的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