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日頭斜斜無力照耀在西方, 空氣有些許悶濕。沈綏騎在馬上, 望着南面幾欲壓将而來的陰雲, 眉頭緊蹙。
怕是不久, 就要下雨了。
行路第四日,過駱谷關, 繼續向西南方向前進。已經過了京畿道與山南西道之間的界碑,他們已入山南西道範圍之中。目前處在洋州境內, 今晚的目的地是華陽縣的縣城小驿站。
昨晚一夜飲酒, 今日早起趕路, 裴耀卿與劉玉成臉都是青的。騎馬是萬萬騎不動了,兩人鑽進馬車之中, 休息去也。車隊中還在騎馬的, 除了同行護送的禁軍侍衛之外,就只有沈綏和忽陀了。
沈綏本身酒量好,昨夜發了一身汗, 又飲了解酒湯,今早起身尚算精神。只是她心事很重, 不似平時那般神采飛揚。忽陀安靜地騎馬跟在她後面, 他知道昨晚大郎歸來得很晚, 回來時臉色有些古怪,但大郎未提發生了何事。
“叮鈴鈴”,馬車中,沈缙搖響了鈴铛。沈綏回過神來,親自跑馬到車窗側, 就見沈缙從車窗遞出來一塊書寫板。這塊小板子是沈綏親手做的,刨得光滑的木板之上,被刷上了黑漆,沈綏稱之為“黑板”。其上寫着粉白色的文字,書寫文字的工具是一種特殊的白色硬筆,沈綏稱之為“粉筆”。是用石灰加水,再摻雜一些石膏,制作成一種長條狀的白色小棒,又用木塊雕刻出把手,将白色小棒的一端卡入把手之中,抓住把手書寫,如此可以保證書寫時不沾染粉末。把手還有可以調節粉筆長短的機關,十分精巧,不用時,可以将粉筆藏入把手之中,用時再推出,用完後,還可再更換。
這黑板與粉筆,平時沈缙都是随身攜帶。她的輪椅右輪內側,專門有一個夾層用來放置黑板,左右兩邊有卡槽可以固定,用時随手一抽就能拿出來。輪椅右把手其實是個匣子,可以打開,粉筆就存放其中,還有用于清理黑板的擦子。這都是平日裏沈缙不方便使用唇語和手勢時或者閑來無事打發時間時的工具。
粉筆的書寫方式與毛筆不同,但沈缙使用多年,早已經駕輕就熟。她甚至因此創造了一門獨一無二的藝術——粉筆書法和繪畫。然而這門藝術,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她才會了。
此時此刻,沈綏看到遞出來的黑板之上,寫着一句話:
【阿姊,昨夜發生了何事?】看來,沈缙也瞧出姐姐的狀态不對勁了。
沈綏看後,猶豫了片刻,輕聲答道:
“昨夜蓮婢套我話,最後逼着我與她皆為義兄妹。我無法,只得答應。”
沈綏看到沈缙抓着黑板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沒把黑板丢出去。她不禁苦笑,也怪不得妹妹會被吓到,就連她自己,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黑板縮了回去,沒多久,又一行字遞了過來:
【你倆玩得真開。】
沈綏:“……”
黑板再度縮了回去,車窗簾掀開,沈缙探出頭來。只見她對姐姐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道:
【阿姊,這一路上,我看你怎麽應付她。】
“你這小丫頭!”沈綏壓低聲音,佯怒喊道,作勢伸出手來要抓沈缙,沈缙卻一吐舌頭,已經縮回了車廂裏。沈綏好笑地搖了搖頭,策馬向前小跑了兩步,被妹妹一打岔,她本來陰郁的心情卻也舒暢了許多。
她不自禁望向前方那輛雙輪傘蓋馬車,唇角流露出苦澀微甜的笑容。
彼時,雙輪傘蓋馬車內,傳來了張若菡的呼喚聲:
“無涯…”她清冷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似是剛剛睡醒。
坐在前面車轅上的無涯聽到呼喚,連忙掀開車簾進來,就見自家娘子正側卧在車中,身下鋪着厚厚的茵席、褥子,依靠着堆疊的靠墊、軟枕,身上蓋了一條毛毯,此刻正撐着身子起來。
“三娘,您醒了啊。”無涯跪下,探身相扶。
“嗯。”張若菡扶着她的手坐正身子。
無涯給她遞上茶水,她喝下,問道:
“什麽時辰了?”
“申時末了,前面人說,還有五裏路,就到華陽縣了。”無涯回道。
張若菡點點頭,放下茶盞。
“三娘,您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餓。”
“可是您午間都沒吃什麽,一直在睡覺…”無涯無奈道,猶豫了片刻,她還是問道:
“三娘,昨晚發生何事了?我看見沈司直送您回來。”無涯知道三娘昨夜很晚才歸,晚上估計也是一夜未眠,白日才會在車中補眠。
“莫要擔心,我正打算和你說這件事。”說完這句話,她提高音量,問了外面一句:
“千鶴,你能聽見嗎?”
“三娘您說,千鶴聽得很清楚。”外面傳來了千鶴的聲音。
“好。”她頓了頓,道,“你們仔細聽我說,我現在有些想法,需要你們替我參詳。”
千鶴與無涯均豎起耳朵傾聽。
“昨晚,我試探了一下沈伯昭,我現在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他确實認識赤糸。”
“三娘何以如此說?”無涯奇怪問。
“我昨晚問他可識得一人,乳名喚作‘赤糸’,他說不識得。此後不論我如何直接或間接地詢問他,他都只說他不識得赤糸。但是,這正是我最奇怪的地方。正常人被問及一個自己不識得的人,大多會再進一步詢問此人的詳細情況。我只說了乳名,卻未提及正名與字,他為何不問清楚,一口咬定自己不認識?”
“哦,确實如此,三娘真聰明。”無涯恍然笑道。
車轅上的千鶴笑了笑,沒說話。
張若菡也笑了,淡然道:“但可惜的是,我依舊不能确認他是不是就是赤糸。昨晚……我幾乎就要将他當做赤糸了,但是,最後還是覺得不對。昨夜我想了很久,我想我可能是考慮錯方向了,我一直在追索他與赤糸是什麽關系,卻忽略了他本身究竟是誰。”
“三娘的意思是?”無涯不大理解。
“我懂了,三娘是懷疑他的身份了。”外面的千鶴應道。
張若菡點頭:“沒錯,雖然我早就懷疑過他來長安的目的,但一直沒有去細想。現在我覺得,我們應當率先考慮這方面。這或許是最為值得探究的方向。”
無涯和千鶴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若菡接着道:“他昨晚飲多了酒,衣襟敞開,我看到他後頸上有涅紋【注】,且一直蔓延到後背。我覺得那涅紋不同尋常,或許能給我們某些提示。”
“三娘……您看到了涅紋?”無涯驚訝道,随即她嘟囔,“沈司直衣服究竟穿得有多不整……”
“咳哼!”張若菡面上微紅,嗔了她一眼,無涯連忙閉嘴。
只聽張若菡解釋道:“據我所知,斷發紋身,是蠻夷陋習。近些年來,雖有些世家大族內流行此事,但并不普及。再有就是一些地痞破落戶,模仿一些江湖逃犯黥面黥身,以威懾他人。最後就是,極個別人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紋身,比如信仰所致,或繼承誰的紋身,再或者紀念某人某事,再不然就是為了掩蓋身上的傷疤。沈伯昭本不是世家大族出身,當不是因為追求流行才會去紋身,他也不是地痞流氓或逃犯,我推測那或許是他的信仰亦或為了遮掩傷疤。他的涅紋很耐人尋味,如果有機會看到全貌,或許我能推測出更多的東西。”
“可是三娘,您要如何看到全貌。沈司直又不會在您面前脫衣……”無涯下意識說道,可說到這裏,卻反應過來可以不必如此正大光明,派個仆從服侍一下沈綏不就清楚了?于是她否定了自己剛才的話,“好像,也不一定?”
但這話她說出口就覺出不對勁了,她有些驚恐地望向自家娘子,就見三娘正抿着唇瞪着自己,表情又羞又惱,無涯漲紅了一張臉,連忙叩首道:
“三娘贖罪,無涯失言!”
“今晚罰抄《楞嚴經》十遍。”張若菡的聲音冷怒非常。
“三娘……”無涯欲哭無淚,恨不得掌自己嘴。
張若菡抿了抿唇,道:“該怎麽看到他後背涅紋的全貌,我也沒有頭緒,否則又為何讓你們幫我參詳?”
無涯噤若寒蟬,她已經不敢說話了。此時,外面響起了千鶴沉穩的聲音:“三娘不必煩擾,此事千鶴雖然不能親眼去查證,但辦法還是有的,只不過可能需要一些契機。”
“哦?”張若菡雙眼一亮。
“您就交給千鶴來吧。”坐在車轅上的盲女揮起馬鞭繼續驅趕馬兒拉車,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
第四日的路程平安結束,一行人入住華陽縣驿站。當天晚上,果不出沈綏預料,天降大雨。這是一場早春之雨,滋潤着霜雪一冬後的萬物。春雨一下,天便要開始轉暖了。
這晚,忽陀注意到無涯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沈綏房外。第二日清晨出發前,他将此事告知了沈綏。沈綏笑了笑,點頭表示知道了。
第五日,他們冒雨出發。沈綏也不騎馬了,與沈缙一道坐入車中。随行的侍衛、仆從,具穿上蓑衣,戴上鬥笠,頂着風雨上馬駕車。這一日要從華陽縣趕往興道縣,中途需要過駱水。駱水橋是一座木橋,有年頭了,還是前朝時修建的,經過隋末的戰亂,遭受了不小的損害。這兩年洋州官府也撥款修過幾回,奈何治标不治本。如今,大宗貨物的運輸,大批車馬渡駱水,都不敢走這道橋,還得用渡船拉過去。
大約近午時,沈綏一行人來到了駱水橋邊,本打算這就過橋,卻被好心的當地人攔下,提醒他們這橋不安全,瞧他們車馬沉重,還是走渡船過河為好。
為了安全起見,沈綏與裴耀卿、劉玉成商量後,打算找船家渡河。大雨之中,侍衛首領帶着幾個侍衛跑遍了渡口,卻沒有一位船家願意渡他們過河。裴耀卿與劉玉成十分詫異,尤其是裴耀卿,他今次出行本就要巡查漕運河道,見此情狀,也顧不得外面的瓢潑大雨,讓仆從撐了油紙傘,下得車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渡口去。他要親自去問個明白。
沈綏也撐了傘,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去了。其實她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門道。這渡口的渡船,怕都是地方上的大族控制的,渡河要看人,要拿錢,橋修不好也是這個道理,橋好了,誰還付錢過河呢?地方官受制于地方豪門,這種事真是屢見不鮮,尤其是在山東門閥、隴右貴族的地盤上當地方官,那可是極為考驗為官水平的。
一切果不出她所料,哪怕裴耀卿、劉玉成等人拿出朝廷下發的勘合公驗,也不能動搖這些渡口的船家。他們只認錢,開口要價一人十文錢,車馬貨物稱重,論斤算十斤一文錢。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裴耀卿等人都是公幹出行,沿途都有驿站免費食宿,頂多帶一些應急的銀錢,看這一溜的車馬,他們身上的錢還不夠付零頭的呢。
沈綏倒是很有錢,但她不會花這種冤枉錢,更不會在同僚面前顯擺自己的財富。她記得,好像這附近也有一家歸雁驿,或許去那裏問問情況,會比較有用。
她使了個眼神給忽陀,忽陀馬上會意,轉身向等在遠處的車馬隊而去。他向沈缙、藍鴝交代了幾句,不多時,一只不起眼的黑雀從四輪馬車旁飛出,向着指定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風雨中。
裴耀卿、劉玉成與這幫子黑心船家磨了半天,直到餓得肚子咕咕作響,才憤憤作罷。沈綏安慰他們,說先歇下來,再想辦法,随即她提議去附近的歸雁驿休息,或許那裏人有辦法渡河。
裴耀卿與劉玉成都應下了。
雨越下越大,幾乎成了滂沱大雨。油紙傘也擋不住雨水,官員、侍衛們身上的袍子都被打濕了。調轉車馬離開渡口時,張若菡的雙輪傘蓋馬車突然出了意外,左側輪子陷在泥濘的灘塗地中,一時之間出不來了。無論如何抽打馬兒,卻是越陷越深。無涯跳下車來,踩在爛泥地中,來到車後推,千鶴在前面拉馬兒,兩人渾身頓時濕透,還沾染上泥土,顯得分外狼狽。
裴耀卿、劉玉成的車馬走在前面,一時間沒有發現後面的情況。倒是跟在後方的沈綏全部看在了眼裏。
她也顧不上戴鬥笠穿蓑衣了,丢了傘,就招呼忽陀趕緊上去幫忙,然後又命藍鴝去喊前面的人趕緊回來。
沈綏與忽陀幫着無涯,一起擡陷在泥地裏的馬車輪子。
“一、二、三!”正使勁兒時,忽聽車內傳來張若菡的呼喚:
“你們等一下,我下車來!”
“三娘你別下來,就在車裏!我們馬上就推動了。”無涯急了。
沈綏也道:
“三娘子莫要下車,很快就好!”
接着三人再次一道用力,前面千鶴狠狠抽了一鞭子,馬兒嘶鳴,帶着馬車猛然脫離了泥地,向前奔跑而出。千鶴沒能拉住缰繩,頓時被撞翻在地,後面推車的沈綏、忽陀和無涯,全部因為慣性跌倒在泥水之中,滿身污穢。馬兒受驚,速度極快,再加上地面不平,奔馳過程中,馬車右車輪忽的撞上了一塊露在泥地之上的青石,頓時右輪被硌得飛起,整駕馬車向左側翻,連帶着馬兒也被帶倒,摔在地上嘶鳴不已。
“三娘!”無涯和千鶴顧不得一身泥濘,只覺得腦袋裏轟然炸響,跌跌撞撞爬起來,就往出事的地點沖。
“蓮婢!”但是有人比她們還快,只聽沈綏驚呼一聲,已經提起輕功,箭矢一般奔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預告一下,本周六更一章,周日雙更,下周二還有一章。
【注】涅紋,或涅文,其實就是紋身的意思,是中國古代紋身的稱呼。“涅”本指可做黑色染料的矶石。引申為以黑色染物,以墨塗物。涅字,涅面,涅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