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幕降臨, 沈綏出了船艙, 來到甲板上。四周一片漆黑, 只隐約有漁火閃爍。寒冷的河風吹拂她衣袍, 她負起手來,閉上眼, 随着波浪沉浮,覺得自己好似進入了一個奇妙的境地之中。
不過, 她尚未能在此般境地中體驗多時, 便有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她知道來人是誰, 也不回頭,笑道:
“廷芳, 你可真夠機敏的。”
“呵呵呵, 看到門主提早離席,便知門主是喚我來了。”武廷芳走到她身側,笑道。
“廷芳啊, 你跑商多年,走南闖北, 這船也是做過很多次了罷。”沈綏問道。
“次數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武廷芳道。
“可有人無故在船上失蹤的?”沈綏問。
“有, 但要說無故, 卻也非然。或是醉酒落水,或是失足落水,或是與人争鬥落水,總不過一個落水的下場。若是無人察覺,那就叫一個‘無故失蹤’, 大多就這麽死了。”武廷芳看了一眼沈綏俊美的側臉,道:
“門主可是在想荊州大都督失蹤案?”
“是啊……”沈綏嘆道,随即她低頭一笑,偏頭看着武廷芳道:
“不過我要問你的不是這個問題。你是做木材生意,應當清楚夔州那裏的特産。”
“當然是造船。”武廷芳不假思索道,“我不知多少次販賣過木材給夔州人,不得不說,夔州人造船的手藝,真叫一個出神入化。有詩雲: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
“那你可知,夔州人是否都喜歡在船上刻上夔龍紋?”沈綏問。
武廷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您這個問題可真有意思,龍自古以來就是皇家的象征,若不是為了皇室造船,當不能随随便便在船上刻夔龍紋。不過,夔州人對夔龍這種傳說中的神獸還是很有情懷的。”
沈綏點頭,道:“我自然知曉夔龍紋是皇室專用的紋章。只是,有件事困惑我多時。許多年前,我曾見過有人在棺木之上刻上夔龍紋,葬入的卻并非帝王。《山海經》記載: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有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說文解字》解釋:夔,神魅也,如龍一足。後者的情狀因為與龍沾邊,因而被皇室取用,此後多刻于國之重器上。”
“那棺木上刻的是前者還是後者?”
“哪個都不是,那紋路更為古老繁複,生有牛角,确只有一足,身長如蛇。”沈綏蹙眉回憶道。
“那大約不能稱之為夔龍紋,當為夔紋更為準确,據我所知,夔龍紋是漢代後出現的。”武廷芳思索道,“夔紋刻于棺木确實十分少見,那是古楚人的風俗,現在幾乎已經見不到了。楚人崇鳳,不似中原人崇龍。龍在楚人的想法中,是地上爬行的蟲類幻化而來,與烈火鳳凰不可相比,鳳凰才是天空高日的象征。他們認為龍是陰間的象征,便會有人将龍紋刻在棺木之上。最古老時,大約還帶有一種巫蠱的意味,是為了詛咒中原人。”
“呵呵,我明白。周王分封天下,楚人就此游離中原之外,被中原諸國瞧不起,始終無法進入當時的天下中心,心中有郁氣。”沈綏點頭笑道。
她擡手拍了拍武廷芳,笑道:
“我知道問你準沒錯,我聽說你最近正執筆一部筆記小說,可是與志怪有關?”
武廷芳老臉一紅,連連搖頭道:
“真是慚愧,我不務正業,都被門主知曉了。”
“诶,哪裏話。我覺得挺好的啊,這是你的興趣愛好,不必在乎他人所言。等寫成了,可得給我瞧瞧。”沈綏笑道。
武廷芳雙眼發亮,拱手請道:“門主,其實我的小說,就是以您為主角。您經歷的事情可真是有趣極了,我想将其彙編成本,您瞧着如何?”
“我?”沈綏奇了,随即哈哈大笑,“看來我這人經歷的奇奇怪怪之事已經多到需要出書的地步了。也罷,待以後有空,我口述,你筆錄,我把我經歷的一些有趣的事講給你聽。”
“多謝門主!”武廷芳喜不自勝。
沈綏的笑意卻未達眼底,眸中隐有傷痛。
誰又能知曉,她經歷的最古怪神秘之事,究竟有多麽殇。但是此事,将永遠埋藏在她心底,不會對外人提起。
***
沈缙坐在案旁,手邊是她的焦尾琴。她纖長的手指有一些無一下地勾着琴弦,似有些心神不屬。
藍鴝見二郎晚食後就這般模樣,不禁有些擔憂,詢問道:
“二郎,您可是哪裏不舒服?”
沈缙回神,看向藍鴝,淡笑搖頭,道:
【我無事,就是有些事比較在意。】
“何事?”藍鴝問。
【關于源千鶴。】她無聲回答。
藍鴝蹙眉,有些疑惑不解。她不明白為何二郎要在意那位盲女,雖然那盲女确實看起來很是顯眼。
【藍鴝,你替我去廚房燒些熱水來罷,我有些乏了,這就歇了。】
“喏。”
藍鴝離開,沈缙又撥了三兩下琴弦。忽的感到一陣風從舷窗吹入,擡頭一看,一個人影已經坐于舷窗邊。正是源千鶴。
“千鶴失禮了,二郎可許我在此坐一坐?”千鶴問道。
沈缙愣了一下,笑了,搖了搖鈴铛。
千鶴點頭,從腰間取出了自己的尺八,扯起衣角擦拭。
沈缙推着輪椅來到她身旁,千鶴聽見動靜,伸出手來,她知道沈缙要和她“說話”。
沈缙握住她手,在她掌中寫道:
【你可是總走窗,不走門?】
“哈哈哈,确實。”千鶴樂了。
沈缙彎起嘴角,再寫道:
【可教我尺八?】
“二郎若要學,千鶴怎會推辭。”說着将手中剛擦拭過的尺八遞給沈缙。
沈缙接過,放在唇邊。她會吹一點笛,心想或許尺八也差不離。卻沒想到第一口氣,竟未能吹響。她蹙眉,再鼓一口氣,奮力一吹,“噗噗噗”,尺八發出漏氣般的聲音。
千鶴哈哈大笑,樂得上氣不接下氣。沈缙氣惱,第三次鼓氣,腮幫子圓鼓鼓的,閉着眼再吹一次。“嘟”,她好似吹響了一個音。但很快就洩了氣,吹不動了。
千鶴搖頭道:
“二郎運氣不對,不是這般吹的。用腰腹丹田的力量,在體內形成共鳴。”說着她伸出手來,沈缙會意,将尺八遞回給她。她拿着尺八,也不擦拭,直接放在唇邊,很快就吹出一個漂亮的音。
沈缙望着她的唇,臉上有些發燙。
“就像這樣?二郎可明白?”
她又将尺八遞給沈缙,沈缙卻輕輕推了一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寫道:
【我還是專心撫琴為好。】
“确實,恕我直言,二郎體弱氣虛,的确不大合适吹奏樂器。”
沈缙在她掌中回道:
【我明白。我學過簫笛,知道自己不善吹奏。我阿兄簫笛吹得好,改日你可與他切磋切磋。】
千鶴點頭,道:
“沈大郎真是全才,以他這般才華,千鶴真是奇怪,為何屈居于朝廷。”
沈缙一時沒答話,半晌,才回寫道:
【為朝廷效力,竟是屈居嗎?】
千鶴道:“可不是屈居?當今朝政雖清明,然據我體會,大郎的性子,怕不是合适官場沉浮之人。他本是山林間的自由鳥,不是嗎?”
沈缙有些吃驚地看着千鶴,她沒有想到千鶴竟能看得這般透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伴君如伴虎,我寧願離上位者遠一點,也不願再進一步。利益糾葛,磨人性情,消人善念,到最終,只會淪落成為被權財腐蝕的惡鬼。”千鶴聲線低沉,蘊含着沉沉的陰寒郁憤。
沈缙沉默。她不知道千鶴究竟經歷了什麽,前一日,她曾看到她眼角的傷疤,她的雙目究竟是如何失明的?沈缙好奇非常,卻問不出口。而她又是為何千裏迢迢從東瀛來到大唐,從此再未回去過,也是不得而知。
千鶴将尺八放在唇邊,吹出屬于東瀛的樂音。切音奇出,曲向吊詭,好似她曾經所屬的那個國度就是那樣一個惡鬼居住的地方。這曲調不長,吹了一段後,她放下尺八,輕聲用沈缙聽不懂的語言吟唱了一段歌詞,那曲調與方才她吹奏的樂曲相似。
沈缙問她:
【你唱的是甚麽?】
千鶴淡笑,用純正的唐音翻譯道:
“隐隐雷神動,約約聞其聲,霾霾天之空,零零雨若至,戚戚君将留。隐隐雷神動,約約聞其聲,零零雨未至,戀戀吾亦留,悠悠共吾生。這是我家鄉的和歌,兒時,我阿娘總愛唱給我聽。”【注1】
【這竟是兒歌嗎?】沈缙只覺這句子透着一股凄切婉轉的情調,上闕求而不得,下闕失而複得,大約只能是歌者的自我安慰罷了。
千鶴默了半晌,才回答:“這不是兒歌,這是情歌。她不是唱給我聽的,她是唱給她自己聽的。”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藍鴝的聲音:
“二郎,我打水回來了。”
這一場對話,便告此終。
第六、七日,自洛水南下,入漢水,抵達興道縣。船停半日,武廷芳需要在興道縣做幾筆交易,沈綏一行亦下船來走動放松,整日待在船上,并不舒适。尤其沈缙并不适應坐船,自上船後,身子就不大舒服,大約是暈船了。張若菡亦是如此,早些時日她還在長安中時,就曾大病一場,病未好全,又跟着沈綏出門奔波,淋了大雨。雖然在歸雁驿時看了大夫,也服了藥,但卻沒什麽用,這上船後又病了,整日裏躺在屋中,甚少見她出現。
沈綏不敢帶沈缙看大夫,全因沈缙的身份特殊,若是號脈,女子身份立刻暴露。好在她自己和藍鴝都向颦娘學過一些醫術,尋常的暈船,還是能治的。下船後,在縣城藥房中抓了藥,服下後,沈缙的氣色好了許多。
那日,張若菡也帶着無涯、千鶴在藥房抓藥,沈綏與她打招呼,詢問她身體狀況,她卻顯得相當冷淡,很快就帶着無涯和千鶴走了。沈綏初時覺得莫名其妙,事後細細琢磨,心忖大約張若菡這是故意在疏離她,全因前些時日,她們走得太近了。若即若離,大約是她們現在最好的寫照。想到沈綏,心中苦澀。
第八日,自漢水一路西進,過城固縣不入,夜半,一口氣行至梁州,才入港口修整。因着已到夜半,梁州城門已閉,沈綏等人當夜,只能在船上度過,至第二日才入梁州城。
梁州,便是古時的南鄭之地。戰國時,秦楚相争,南鄭此地就曾被搶來搶去。地理位置處在秦楚相界處,河道縱橫,四通八達,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千年來,這座城經歷無數,顯得格外古樸滄桑。
這兩日,不論是體弱的沈缙、張若菡,還是體強的沈綏、千鶴等人,都适應了船上的生活。暈船的現象減輕了不少,天好時,張若菡也願意出房門,在甲板上走走,吹吹江風。只是,依舊不怎麽與沈綏接觸,頂多碰面時打個招呼。
沈缙與千鶴的關系卻逐漸好了起來,經常能看見兩人手寫交流。晚間,也經常能聽見沈缙以琴奏東瀛曲,初時有些生澀,但不兩日,就已熟稔。千鶴以尺八相和,或直接唱和東瀛和歌,韻律獨特,使得江川之上,多了不少妙音情趣。
她們并未在梁州逗留多久,半日不到,商船隊再度揚帆起航,接下來,他們将一口氣趕往利州。
過了梁州,平原漸漸消失,江河兩岸,入眼都是山巒起伏。沈綏熟悉山川走勢,知道這一段江路穿過中梁山、定軍山,過了定軍山就是西縣百牢關。
船過定軍山時,武廷芳與船員們說起三國那時,蜀漢大将黃忠與曹魏夏侯淵大戰漢中的故事。繪聲繪色,極為傳神,船員水手們圍在甲板之上,聽得津津有味。
裴耀卿、劉玉成、沈綏、沈缙和張若菡都在旁聽了一段,沈綏戲言武廷芳口才之好,當去酒樓說傳奇才對。
百牢關古稱白馬關,因龐統騎白馬隕落于此得名。過關時,輪到沈綏說起龐統帥兵攻打雒城,在此中箭而亡的故事。同樣說得繪聲繪色,船員水手們都愛聽。沈綏将龐統前世今生說得透徹,說到他中箭而亡時,竟是惹得個別船員流下淚來,嘆息不已,十分惋惜這位“鳳雛”的隕落。
話終人散,沈綏負手欄杆旁,望着江水茫茫,一時陷入迷思。鳳雛之隕,究其原因,大約是源于龍鳳之争。求才若渴、善與人才似劉玄德,亦有不知該信誰的時候。龐統是後來者,到底比不過卧龍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最後以死讓賢,不可謂不悲壯。
卯卯啊卯卯,你可莫要做那糊塗劉玄德,讓我這“鳳雛”,也死得那般窩囊。你心中只有一個“卧龍”,須知我心中的,亦有一個“卧龍”啊。
她并不知道,她思索這些時,張若菡正靜靜地在遠方看着她,眼中若有所思。
出發第九日傍晚,一行人終于抵達利州。此時已入二月,正是二月二花朝節【注2】之時。一行人下船時,利州城內正舉辦盛大的慶典。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一行人趕在城門關閉前入城,加入了歡鬧的海洋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注1】
出自《萬葉集·大伴家持編》
日文原文(配羅馬音):
鳴神の 少しとよみて さし昙り 雨も降らんか 君を留めん
na ru ka mi no su ko shi to yo mi te sa shi ku mo ri a me mo fu ran ka ki mi wo to do me n
鳴神の 少しとよみて 降らずとも 我は止まらん 妹し留めば
na ru ka mi no su ko shi to yo mi te fu ra su to mo wa wa to do ma ra n i mo shi to do me ba
通行翻譯:
雷神小動,刺雲雨零耶,君将留?
雷神小動,雖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萬葉集·大伴家持編》萬葉集是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相當于中國的《詩經》,當中收錄了4世紀至8世紀中葉的長短和歌(此時間正好對應中國魏晉南北朝至隋唐)。這些和歌都是從樂府漢詩演變而來。成書年代不詳,衆說紛纭。但多數為奈良年間,大約710年——794年間(恰巧也是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在位年間)經多人編纂,最後在8世紀末由大伴家持完成。
本章用的不算是正式的翻譯版本,看過新海誠《言葉之庭》的童鞋大概對此和歌有印象。《言葉之庭》就以此和歌擴展制作的故事。
【注2】
花朝節,百花的生日。一般于農歷二月初二、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舉行。當然,二月二還有龍頭節、青龍節(俗稱龍擡頭)的習俗。傳說這一日是軒轅黃帝的生日,最早是伏羲勸農桑演變而來的。所謂“皇娘送飯,禦駕親耕”,從此而來。本文取用花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