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張家三娘?哪個張家?”裴耀卿尚未反應過來, 不由問道。
“還能有哪個張家, 自然是曲江張家。”劉玉成回道。
裴耀卿忽的恍然大悟, 目光再次不由自主投向不遠處剛剛下車, 正向食鋪這邊走來的主仆三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的笑了, 悠然說道:
“原來就是那位‘曲江風華冠九疆,玉蓮風華冠曲江’的心蓮居士, 裴某早有耳聞, 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
說着他就站起身來, 向張若菡迎了上去。在裴耀卿看來,既然遇上了, 不打個招呼可說不過去。此等人物, 也當見上一見,開一開眼界。
劉玉成見裴耀卿起身相迎,他也覺自己不好坐着, 便也起身,跟了上去。獨留沈綏還坐在位子上, 覺得額角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的疼, 不禁撫額。
她想找個地方避一避, 視線便不由自主地轉到了自家馬車之上。
出發前,姐妹倆達成了共識,沈缙盡量待在馬車內不出來,到時候飲食自有藍鴝送入車內。沈綏是不希望她與那些官員來往的,本來也無甚關系, 沈缙又是白衣商人,再加上口不能言,多多少少會被排擠到一旁。沈綏不願她遭遇這種事,幹脆不接觸為妙。沈缙也是如此打算的,在她看來,若自己與官員過從甚密,怕是要給姐姐惹上嫌疑。因而原本抵達道旁食鋪時,沈缙是不打算下車的。
不過不巧的是,人總有三急,沈缙也是凡人。無奈下,想借店家茅房解個手,因而搖了鈴铛。于是忽陀和藍鴝正在忙着打開沈缙輪椅之下的卡鎖,将她從車廂裏推出來。沈綏瞅準這時機,猛地起身,大步邁出,就竄進了自家車廂裏。
“大郎?!”藍鴝被吓了一跳。沈缙也驚訝地擡起頭來,疑惑地看着姐姐。
“噓……琴奴,讓我躲躲。”沈綏蹲下身,縮在沈缙的輪椅後,豎起手指立在唇上,輕聲道。
沈缙回頭,透過打開的後車廂板,看到了不遠處的張若菡一行。不由哭笑不得,揪住沈綏的耳朵,道:
【阿姊可是三歲小兒?怎這般幼稚。】
沈綏苦着一張臉,道:
“琴奴,我怕她,我真的怕。”
【你這般躲着也無用,總要面對,總不能與我一般躲在車廂裏。】沈缙無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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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綏聞言連忙撫掌道:“好主意啊琴奴,以後我就躲在車廂裏了。”
沈缙鄙視地看了看自家姐姐,揮了揮手,示意忽陀和藍鴝推自己下車。沈綏見狀一把抱住沈缙,連聲道:
“不要走啊琴奴,你走了我就沒借口待在車裏了。”
沈缙漲紅了一張俊臉,羞怒道:
【阿姊,我要解手!你想要我拉在褲子上嗎?】
“那我陪你解手!”沈綏說着怼開了忽陀和藍鴝,親自推輪椅下了馬車,一溜煙就朝食鋪後方的茅房跑去。
藍鴝連忙跟在後面追,獨留忽陀一臉發懵地立在原地。
張若菡這邊正在與裴耀卿和劉玉成寒暄見禮,忽的就見二位官員背後不遠處沈綏閃身竄進了馬車裏。接着沒過多久,沈綏又推着沈缙下了馬車,一溜煙地竄到了食鋪後面去了。她頓時挑眉,眼裏泛起了笑意。
在她走神這段時間,裴耀卿正問她話,結果她一句沒聽見。
“三娘子?三娘子?”劉玉成連聲呼喚張若菡。
“啊,不好意思,若菡今日身子有些不适,頭暈目眩,方才沒聽清裴公所言。”
裴耀卿和劉玉成聞言,立刻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忙道:
“是我等失了禮數,三娘子請裏面坐,歇一歇。”
張若菡從善如流,帶着無涯,跟着兩位官員進了食鋪,千鶴留在外喂馬看馬車,自有食鋪夥計給她送吃食。
還是方才那張桌子,裴耀卿與劉玉成引張若菡入座,裴耀卿忽的反應過來,疑惑道:
“伯昭兄弟人呢?”
劉玉成也正奇怪,轉而想起沈綏還有一位身體羸弱,行動不便的弟弟,道:
“怕不是照顧仲琴先生去了。”
裴耀卿點頭,贊一句:“真是兄弟情深。”
然而此時此刻“兄弟情深”的沈綏,正被拒之茅房之外,一臉郁悶。沒多久,藍鴝架着沈缙從茅房出來了,沈綏連忙上前,與藍鴝合力,扶着沈缙坐回輪椅。
沈缙非常不悅,面頰上還殘留着羞怒的紅暈,她瞪着姐姐,一言不發。沈綏被瞪得渾身不自在,靴子在地上蹭着,抱着雙臂,假裝無辜。
沈缙示意藍鴝往回走,藍鴝遵命。見妹妹不理自己,沈綏滿臉頹喪,只得灰溜溜地跟在後面。
沈缙讓藍鴝推着自己,直接入了食鋪前堂,來到了裴耀卿等人入座的桌邊。裴耀卿、劉玉成見她來了,具都起身,拱手見禮。沈缙面帶笑意,優雅還禮。張若菡也起身,雙手合掌,行佛家禮,沈缙同樣回了一個佛家禮。随後她回頭,對着藍鴝說了一番話。藍鴝轉述道:
“二郎說:‘我身子不便,只能待在車中,未能與裴侍郎、劉員外郎、張三娘子見禮,實在是不該。方才家兄為照顧我離席,未打招呼,請諸位見諒。’”
裴耀卿忙道:
“仲琴先生太客氣了,您是高士,不必拘那些俗禮。”
就在此時,沈綏也跟着來到了桌邊。裴耀卿道:
“伯昭兄弟,來見一見張三娘子。張三娘子,這位是……”
“唉,煥之兄不必介紹了,張三娘子與伯昭兄弟本就認識。”劉玉成道。
“原來如此,呵呵呵,那可真是緣分啊。”裴耀卿笑了。
沈綏鼓起勇氣看向張若菡,好在她帷帽遮面,二人之間還隔了一層薄紗。她合掌施禮,張若菡也回禮,二人沒有交談,算作打過招呼了。
一番折騰,衆人總算全部落座,店家送上吃食。在外比不得在長安,這高足桌長條凳,大家圍在一起吃飯,多少有些缺了禮儀。作為女子,張若菡與幾位男子同席,似乎也有不妥。但衆人也都沒有拘那些禮,邊吃,邊聊開了。
之前裴耀卿就問張若菡去往何方,奈何張若菡開小差沒聽到。現在,他又問了一遍,張若菡答道:
“前些日子慈恩寺水陸法會後,晉國公主一心向佛,發願走遍天下佛寺,為祖宗祈福。奈何公主千金之軀,自是無法随意走動。若菡自幼陪同公主同窗,亦是深受佛光普照之恩,便自請替公主拜谒天下佛寺。今次上路,正打算向往硖州玉泉寺。”
裴耀卿與劉玉成聞言恍然,裴耀卿道:
“三娘子佛心剔透,不畏艱險,裴某真是佩服。”
劉玉成也連連點頭附和,随即問道:
“天下寺廟何其多,三娘子為何先選玉泉寺?”
“說來慚愧,若菡的師尊了一法師正有書信袈裟欲寄往玉泉寺,玉泉寺是師尊客座之處,多少有些關系。若菡也是為了順道,才擇了玉泉寺為第一站。”張若菡解釋道。
裴耀卿聞言笑道:“這又何須慚愧,三娘子心志堅定,能跨出第一步,就強過這世上千千萬萬庸碌之人了。”
“說得好。”一直沉默的沈綏忽的贊道。
張若菡藏在帷帽輕紗下的眸光,輕輕飄向她。沈綏卻只是面帶笑容,咬了一口手中的蒸馍,好似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一心一意地吃東西。
張若菡不着痕跡地彎了彎唇角,拾起了木箸,也開始小口小口進食。
“既然三娘子與我等的行路方向一致,不若就一道上路罷。某瞧娘子人馬單薄,實在有些不放心。”劉玉成提議道。
“東靈兄說得正是,一道上路,也好有個照應。”裴耀卿立刻附議道。
“多謝裴侍郎、趙員外郎一番好意,只是若菡一女子,實在不方便與諸位同行。”張若菡婉拒道。
劉玉成道:“三娘子太見外了,我和煥之兄,都非常仰慕曲江先生才華,照顧曲江先生的千金,乃是同袍之誼。在外行路艱難,既然相遇又同道,這不互相幫襯,實在說不過去。三娘子也不必推诿了,劉某是肯定要護着三娘子的。”
沈綏皺眉,這話她聽着心裏別扭。裴耀卿也覺得有些過了,看了一眼劉玉成。劉玉成倒是面上平靜,未覺不妥。
“既然劉員外郎如此堅持,若菡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張若菡卻依舊淡然說道。
沈綏從一開始就知道張若菡此行的目的就是自己,雖然有着拜谒天下佛寺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适當推拒一下,不過是以退為進,維護一下身為女性的矜持。她只是驚奇,為何張若菡竟然能在荊州大都督朱元茂失蹤的消息傳來之前,就猜到自己可能近期要出遠門。甚至,她連地點都猜到了,居然專門找了師尊了一大師,求了一個前往玉泉寺的理由。沈綏知道,她身上肯定帶着出家人的度牒,這是為了讓她行路方便。
可是轉念細細一想,沈綏也就想通了。張若菡确實是猜到了近期自己要出遠門,因為她本就有此打算,也早就讓手下人開始準備了。這一點,是瞞不過監視自己的盲女源千鶴的。但是自己具體要去哪裏,她确實不知道。她之所以要分別送信給李瑾月和了一大師,是為了以防萬一。首先她不确定晉國公主是否會答應給她巡禮女官的職位,倘若公主不答應,那麽她就只能走了一大師這條路,以出家人在外雲游的理由,帶上度牒出發。
現在的結果是,李瑾月給了她巡禮女官的職位,了一大師也為她求到了度牒。于是她就結合了兩者,編造出了以上的理由。在得知沈綏等人要前往的目的地之後,她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玉泉寺。
果真是聰慧,從小到大都是這般,她的聰慧從不張揚,是潤物細雨,總能顧及到方方面面,細膩貼心。
感嘆歸感嘆,對于自己來說,麻煩已經來了。沈綏只能在此行的過程中倍加小心,但願不會露出任何的馬腳。
用過午食,繼續上路。這一回,張若菡的馬車被請到了隊伍中央,沈綏的馬車押後,她本人就騎馬在側,落在後面。她可不願走在前面,被那一雙眼睛在後面盯着,她簡直心神不屬,做什麽錯什麽。
路上,沈缙打開了車窗,遞了一塊寫字板出來。沈綏看到上面寫着:
【你得找蓮婢姐姐談談。】
沈綏苦笑,低聲應道:“我怎麽能找她談,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不多時,沈缙又重新寫了一句話,遞了出來:
【你不找她談,她也會找你談。她都懷疑到這份上了,你不若早點想好借口,能哄騙一時是一時。】
沈綏點頭,回道:“确實如此。”
沈缙又寫了一句話,遞出來:
【阿姊,我知你怕與她相認,但我覺得,以她的聰慧,我們瞞不了多久。你不若考慮和盤托出,或許還會更好行事。】
沈綏半天沒有應這句話,沈缙掀開車窗簾看她,就見她面色淵沉凝肅,便知道她心中更傾向于瞞下去。嘆了口氣,她也不再相勸。說到底,這是姐姐自己的選擇。在姐姐的心目中,查清當年那場災難的真相與蓮婢姐姐相認厮守,孰輕孰重無法掂量,她自己也是相當矛盾糾結的。而想要查清當年那場災難的真相,姐姐就必須借助晉國公主的力量。但是晉國公主卻傾心于蓮婢姐姐。這無疑成了一個死循環,如果姐姐想要查明當年真相,就只能對蓮婢姐姐退避三舍,若她們相認,本就是兩情相悅的一對,難免控制不住內心的情感。如此一來,實難面對晉國公主。哪怕泯滅良心,這種事也不可能一直瞞着。
這就是當年姐姐得知晉國公主傾心蓮婢姐姐時,怒氣攻心,吐血病倒的最根本原因。這不是單純的吃醋嫉妒,因為晉國公主這一次的情感變化将她推上了一條矛盾無止境的不歸路,從此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全部推翻重來,使得入長安推遲了整整四年的時間。
看着姐姐如此愁腸百結,蓮婢姐姐又如此咄咄逼人,沈缙真是又心疼又心焦,為姐姐捏了一把汗。但願姐姐能扛得住蓮婢姐姐的攻勢,姐姐雖厲害,奈何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一章上來,第二章 還在寫,如果晚上十點前沒有更新,那今天就沒有了,留到明天雙更了。
PS:寫這章時覺得赤糸和琴奴這姐妹倆咋這麽萌的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