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行路枯燥, 好在有千鶴在, 她坐在車轅上, 盤起雙腿, 取出腰間插着的長管樂器,豎立起來放在唇邊吹奏。除了張若菡主仆, 其餘人均不知,這位盲女千鶴竟然會吹尺八【注1】, 走在蒼茫遼闊的鹹陽原上, 伴随着尺八滄桑邈遠的音色, 竟生出幾分路漫漫其修遠兮的英雄氣概。
不多時,沈綏這邊的車廂之中又傳來了古琴相和之聲, 悠悠樂聲, 相伴離人行,消減了衆人心頭對未來的憂思。沈綏騎在馬上,鎖着雙眉想着心事, 并不知道前面車中,佳人正透過半探而出的銅鏡看着她。
無涯一掀開車簾進來, 就見自家娘子舉着銅鏡正蹙着眉偏頭在看, 畫面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喜感。無涯抿了抿唇, 壓下笑容,道:
“三娘,您這樣,能看清嗎?”
“看不清,這銅鏡真是模糊。”說着, 張若菡用衣袖又擦了擦鏡面。
“三娘,您若實在想看,要不咱們把氈布打開?”無涯捂着嘴道。
張若菡面頰陡然泛紅,美眸嗔了無涯一眼,将銅鏡收了起來。無涯吐了吐舌頭,心裏卻挺開心,偶爾大着膽子逗一逗三娘,能看到往日看不到的美麗景象。
“現下什麽時辰了。”張若菡問無涯。
無涯一面給三娘的茶盞中添水,一面道:“當過了申正了,再有一會兒,就該到鄠縣官驿了。”
張若菡點了點頭,端起茶盞,輕輕吹涼,送到唇畔。
無涯跽坐在張若菡身旁,猶豫了片刻,問道:
“三娘,無涯有個問題疑惑多時,不知當問不當問。”
張若菡擡眸看她,接着又垂眸,将茶盞放到手邊,道:
“有什麽就問,莫要拐彎抹角。”
“三娘……可是,對沈司直有好感?”無涯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張若菡:“……”那剛剛褪下去的紅暈,又再度升起,她面上有羞,但更多的是惱。一股無名的火氣堵在胸口,讓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無涯噤若寒蟬,她能感覺到自己一句話就問得三娘氣惱起來,頓時自責萬分,又怕又悔。
“三、三娘,無涯胡言亂語,您不要放在心上。”
張若菡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我知道你疑惑,我自己也曾疑惑,不過現在想明白了,我對此人确實有些好感。但是無涯,不要誤會,你該明白我的感情,一輩子只會給一個人。我對此人的好感,來自于她,來自于他與她的相似之處。你若明白了,以後莫再問這樣的問題。”
“喏。”無涯冷汗長流,不自覺拜伏。
外面的千鶴止了尺八之聲,後方車廂中的琴聲也随之落下,隊伍中恢複了安靜。夕陽在天邊緩緩垂落,衆人在逐漸籠罩大地的暮色之中加快了行路的腳步。
大約酉初二刻,隊伍進入了鄠縣縣城,很快就在驿館外停了下來。驿館驿長早就接到了消息,聽聞車馬聲,立刻出來相迎。他備了豐盛的酒菜,專門招待沈綏三人。只是他沒想到,還有一位女官同行,她的勘合與度牒上寫着身份來意,便知是張家三娘。鄠縣距離長安城不遠,快馬也就一日來回的路程,張若菡的名號,這位驿長還是聽說過的,不由恭謹起來。
不過張若菡似是乏了,辭了酒宴,早早就回了自己屋中休息。驿長便着驿卒專門準備了一份晚食,送到張若菡屋中。
沈綏、沈缙也沒什麽心情享受酒宴,簡單吃了些,就辭了劉玉成與裴耀卿,也回房歇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起身,用罷朝食,繼續行路,這一日從鄠縣過濮陂,至關谷,因貪多行路,錯過官驿,入宿歸雁驿。沈綏與沈缙心裏多少有些古怪,畢竟是自家産業,住進來卻要同行人付食宿車馬費,确實有些奇妙。不過有官府的錢賺,何樂而不為,這是沈缙的原話,讓沈綏這個做官的姐姐有些哭笑不得。
第三日,四周景象漸漸荒蕪起來,屋舍零星,人煙稀薄,目下四顧,多是連綿的田野。正是春播之際,偶可見農人在田間忙碌。從關谷啓程,下一個落腳點——駱谷關遠在八十多裏外,為了不露宿野外,這一日車馬加緊,一行人專心趕路,都無暇他顧。已入秦嶺山脈之中,四周青山起伏,山路多了起來,行路愈發艱難。好在,終于趕在日落之前,抵達了駱谷關。
駱谷關是京畿道西南面的關隘之一,有禁軍十六衛中的左威衛派兵把守。入關時,一行人接受了左威衛派駐此處的守将——宣威将軍董亦夫的熱情接待。宣威将軍乃是從四品的武散官,這位董将軍手底下有一萬守軍,也算是出了長安城圈子,這一帶最有實權的将領了。裴耀卿、劉玉成對他都很客氣,沈綏也跟在後面裝透明人。董将軍很豪爽,請衆人入住将軍府。當晚拉着三人喝酒,沈綏推辭不過,只得陪席,被灌下不少酒。好在他沒有強迫沈缙以及張若菡,二者逃過一劫。
喝到二更剛過,裴耀卿與劉玉成,連帶這位将軍自己都已爛醉如泥,哪怕沈綏酒量驚人,也喝得暈乎乎的。她步履蹒跚地出了飲宴的偏廳,初春夜風寒涼,吹醒了她幾分酒意。将軍家的藏酒可真夠烈的,喝得她周身發熱,不禁松了腰間蹀躞帶,散開了衣襟,借着酒勁入了将軍府的後院散步。
說是後院,但這位董将軍實在沒有什麽文人雅趣,好大一片土地,被整成了演武場。一片黃土夯實的地面,遠處立着一排箭靶,四周還立着兵器架,刀槍劍戟斧钺鈎叉弓箭,應有盡有。
沈綏取了一杆紅纓槍,耍了兩下,便失去了興趣。将槍收回武器架,她看到了一旁架着的弓箭。這是一把重弓,弓身握入手中沉甸甸的,張滿了,少說有兩石【注2】。沈綏忽的來了射箭的興趣。取了箭壺挂入腰間,提着弓就站在了百步開外。
夜晚,校場外圍點了火把,但光線依舊不足。沈綏渾不在意,取出一支箭,上弦。提一口氣,猛然将弓拉滿。漂亮的滿月弓,沈綏臉不紅氣不喘,雙腳微分,定定站在原地。一雙鷹眼敏銳地盯着遠處的箭靶,箭頭緩緩調整,最終定住。忽的一松手,只聽“咻”的一聲呼嘯,箭羽在空中扭轉着,刺穿了箭靶中心。
這一箭,似乎調出了沈綏壓抑在心底的郁憤之氣,她再抽一箭,迅速射出,弓剛剛放出,又取一箭,追着前一箭再射,第三箭又緊接着第二箭追出,三箭流星趕月,全部命中靶心,第三箭甚至直接劈開了第一箭的箭身。
沈綏唇角下抿,沉沉吐出一口氣,心情平靜了許多。這一番發洩,讓她的酒意又醒了幾分。放下弓,她準備解開腰間箭壺,不經意間,忽的看見遠處陰影中,有人走了過來。沈綏的視力很好,何況那人她無比的熟悉,于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正是張若菡。
沈綏心裏一慌,被帶扣劃到了手,“嘶!”,她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被拉了一道口子,鮮血正汩汩湧出。她蹙眉,張口含住了手指。
“沈司直好箭法。”清冷的聲線響起,張若菡緩緩從陰影中走到了火光之下,光芒照耀着她的側臉,光晦交錯下,隐有些神秘難明。
沈綏将受傷的手背在身後,抿了抿唇,咽下口中血腥氣,笑道:
“哪裏,不過尋常水平罷了。”
“沈司直的水平若是尋常,怕是整個大唐軍中,都沒有一位神箭手了。”張若菡微微一笑,語氣中卻沒有笑意。
沈綏不願進行這個話題,轉而道:
“張三娘子為何這麽晚了還不就寝?明日還要趕路,路上辛苦,還是早點休息為好。”
“沈司直不也沒有休息?”張若菡反問。
“綏也是無法,被強逼着飲酒,這一下就喝到了夜半。”沈綏語氣中透着無奈。
“若菡也是無法,雖然疲累,卻睡不着,只得出來走走。”也不知道張若菡是不是故意在學沈綏說話,這樣的說話方式總讓沈綏有些心慌。張若菡走得近了,距離沈綏大概有個三步的距離,沈綏下意識地向旁邊走了走,側過身來,拉遠了距離。
沈綏眼角餘光瞄着她,肩上披了一件白毛領黑裘氅,底下穿了一件淡青色的交領廣袖襦裙,尚算保暖,沈綏稍稍安心。她披散了一頭青絲,以紅繩松松束于尾端,站在火光之下,美麗的雙眸中閃爍着晶瑩的光芒,好似倒映着跳動的火焰,暗地裏鼓動着某種情緒。
沈綏喉頭蠕動了一下。
莫名的沉默在蔓延,張若菡就站在那裏,看着沈綏,沈綏不看她,仰頭看着漆黑天際中的星月。片刻,為了打破沉默,沈綏道:
“張三娘子離家,家中可曾反對?”
“若菡十三歲就發願出家,後來是家人苦苦相留,才轉而帶發修行。自那以後,走遍千山萬水,拜谒天下佛寺,就成了若菡的夢想。若菡很幸運,有疼愛我的家人支持我。”她聲音好似緩緩流淌的泉水,多了幾分溫柔,少了幾分清冷。
沈綏內心卻像是被灌入了苦水,又澀又苦,她不知該說什麽好。此刻無論她說什麽,都顯得有些幹索刻意,不若不言。
張若菡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略有些不整的衣衫,領口張開,随意地露出兩撇鎖骨。看着她的衣袍後領被箭壺的重量扯着後墜,露出的頸項,半遮半掩下,隐約能看到刺青的花紋。
張若菡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緩緩上前了一步。已經可以聞到她身上散出的酒氣,不難聞,隐隐有些醉人。
“沈司直,若菡有個疑問,願沈司直能從心而答。”她忽而道,此話依舊說得溫柔淡泊,卻平添了幾分不容拒絕的強硬。只是“從心”而答卻非“從實”而答,讓這樣的話,又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沈綏蹙起了眉。
“沈司直,可識得一個人,她的乳名叫做赤糸。”
沈綏心裏一跳,暗道沒想到張若菡居然會直拳出擊。默了片刻,她轉過頭去,看着張若菡的雙眸疑惑道:
“赤糸?是何人?”
“沈司直當真不知道?”張若菡盯着她的雙眸,看到的卻依舊是一片淵沉。
“綏當真不知道。張三娘子為何有此一問?”沈綏的疑惑似乎越來越大。
張若菡看着她,片刻後微微一笑,垂下眸子:“沈司直恕若菡失禮了,只是沈司直與此人十分相像,讓若菡心中有些彷徨。”
“哦,是何人,竟會惹得張三娘子心緒彷徨?”沈綏似乎很感興趣,然而此時此刻,縮在袖袍下的手,卻攥緊了拳頭,破裂的手指,鮮血再度流淌而出。
張若菡忽而沉默,竟不再答。沈綏蹙眉看着她,然後就看到一抹狡黠笑容展露在她臉上,火光照耀之下,隐藏着暧昧的情愫。
她說:“赤糸,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情人。”
沈綏喉頭再度蠕動,艱難地吞下了一口唾沫。一股燥熱從她胸腹間燃起,她的面容耳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難以控制。
表…表哥……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尺八:尺八是起源于中國吳地的吹管類樂器,形似簫。因長一尺八寸而得名。隋唐時期,尺八成為了宮廷樂器,名聲大噪,後來傳到日本。但在隋唐後逐漸失傳,地位被簫代替。最近二三十年,才從日本重新迎回。其音色滄茫遼闊,空靈恬靜,有時甚至粗犷凄厲。沉浮是其演奏的最大特色,氣音是其音色的最大特征。感興趣可以去網上搜一搜尺八的演奏樂聽。聽到尺八的聲音,就能想起茂密的竹林間,兩位武士正準備拔刀決鬥。
【注2】弓石:唐代一石大約是59公斤,換算下來,兩石弓張力有118公斤。幾石弓是計量弓的張力的,測量方式是将弓懸在高處,然後在弓弦之上懸挂重物測量。正常人的力量,能使用一石弓已經很不錯了,騎兵作戰時,一般使用不足一石的弓。小說裏動辄十石二十石的,那太吓人了。
另外,關于百步穿楊。古人所謂一步,是左右腳各走一步的距離,量化來說,是一百二十厘米。百步,那就是一百二十米。
PS:今天稍晚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