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正月廿三, 沈家小院, 忽陀與藍鴝正在做着最後的行裝打點工作。此次出門, 乃是外出公幹, 按理說,無關人等是不得跟随調查團出發的。不過沈缙的随行卻順理成章, 她不是以朝廷外派的調查官員的身份出行,而是以私人身份出行, 打着前往江陵行商的旗號。只不過選得時間恰巧與調查團吻合, 便與“兄長”同行。沈綏特地為此打了報告, 上級批準了,同行人員也都獲知了這一消息。
在沈綏的內心深處, 自然是不願沈缙一道跟着自己奔波的。奈何, 沈缙并不想與沈綏分離,對于她來說,姐姐走到哪裏, 她就要跟到哪裏,二人分開, 讓她極度缺乏安全感。這是這麽多年來, 姐妹倆早已形成的默契。早在很多年前, 沈綏就曾發過誓,不離妹妹身旁半步。這個誓言,至今不曾破。
一切從簡,是本次出行的第一原則。除了沈綏沈缙之外,只有忽陀與藍鴝兩位仆從跟随。藍鴝還要女扮男裝, 不能以女子身份示人。其餘人依舊留在長安城,由玄微子暫代正副門主的職位,主持工作。長安城目下局勢尚不穩定,尤其是晉國公主李瑾月,這是最讓沈綏擔憂的。
除了這些,最讓沈綏放不下的,就是張若菡了。才回長安不足月,就又要出行,她內心是十分不舍的。奈何皇命在身,她不得不從。此去起碼兩月才能回,待再歸,恐已入了暮春了。不知是否還來得及折一株桃枝,點綴她的窗格。
來日清晨就将出發,這晚沈綏的書房燈光卻一直亮到三更才滅。她在做出發前最後的一項工作——整理大理寺庫房中借來的陳年案卷。這些案卷不是原本,是手抄的備份,專門給大理寺職官或身負特批的其餘官員們借閱用的。大理寺庫房中保存着大量的案卷,記錄了大唐建立以來所有大理寺經手的案件。
從前一日接到荊州大都督朱元茂失蹤案的消息後,她就借閱了與江陵相關的所有的案卷,翻閱篩選,最終讓她找到了一起陳年舊案。在她的記憶中,許多年前,江陵似乎有一起很出名的失蹤案,是當時的江陵府司馬張越一家五口,也是在游江中失蹤,後來發現是不慎落水而死,數日後,張越與其妻、妻妹的屍首被發現擱淺在下游灘塗之上,而張越的兩個孩子至今沒有找到屍首。
現在她找到了記錄當年此案的案卷,根據案卷上的記錄,是發生在十四年前的暮春四月,正是連綿陰雨江水潮漲時。據當時江陵府法曹參軍上報,張越是陪同妻子前往娘家省親,回程的路上發生了意外。大理寺的批複,對此調查結論沒有質疑,最終也是按照這個結果結了案。
沈綏攤開一份長江輿圖,仔細端看。據記錄,張越的妻子是硖州人,他們是從硖州乘船回江陵,這一段江水流速尚算平穩,雖然湍急,但不至于像西陵峽一般,兩岸怪石嶙峋,水中暗藏礁石、淺灘。但是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
而據前一日荊南節度使發回來的消息稱,朱元茂失蹤的流域,是西陵峽的上游,巫峽段。那裏已經是巴蜀之地了。據說朱元茂是從長安朝觐回程的路上,繞道益州見了見老朋友,上元那日,老友與他一同乘船,送他沿江而下。朱元茂失蹤時,他的老友就在船上。糟糕的是,這位老友正是如今被迫致仕,在外游歷的前宰相——張說張道濟。
沈綏猜想,或許朱元茂失蹤這事對聖人來說本不算什麽,但牽扯上張道濟,可就讓他頭疼了。張說雖已被罷相致仕,但無疑依舊是現在的文壇領袖,集賢殿學士,掌握着筆杆子和話語權。聖人對他還是很敬重的,絕不願看到他卷入這種案子中。所以才會這般着急,催着三司趕緊去查案。
雖然十四年前的硖州張越案,與現在的巫峽朱元茂案,除卻都是官員在長江游船之上失蹤之外,似乎不存在其他關聯之處。長江天險,每年都要發生很多船只翻覆或不幸落水的事件,實在太過正常。但是沈綏總覺得,這兩起案件之間,似乎有某種聯系,但現在她還沒有頭緒,只能擱置。
此外,去年的那起朱元茂表親滿門虐殺案,究竟與這次朱元茂本人的失蹤有沒有關系?尚未開展調查,沈綏不願去妄加猜測,但她覺得她有必要做好心理準備。這起案子,或許很複雜。
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廿四,清晨,坊門剛剛打開。沈綏的車馬就出了坊門,一路向西,往金光門而去。藍鴝駕馬車,沈缙就在車內,沈綏和忽陀則騎馬在前引路。此次同行的另外二司官員,沈綏都不陌生。刑部派出了剛剛升任員外郎的劉玉成,而禦史臺則派出了一位老成持重、聰穎又敏銳的技術型官員——裴耀卿裴煥之。他剛從濟州刺史的任上被調回中央,身兼戶部與禦史臺的雙重職位。此次出行,除卻查案,他還帶着巡視南方水道,監察漕運的任務。
幾人約好,在金光門門樓下彙合,一起出發。從金光門出長安,先往山南西道梁州,從梁州轉道利州,再從利州上船,沿嘉陵江南下,入長江,取道事發地點——夔州巫峽。據信,下轄巫峽的夔州刺史已經在巫峽岸邊開始全線的打撈搜查,上游的渝州刺史與下游的歸州刺史都派了人手在全力輔助。荊南節度使、荊州大都督府、益州大都督府等有關的上級官府,也都增派人手在督導此事。因而三司特使調查團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夔州府,那裏是本次案件的總指揮部。
當沈綏的車馬行至醴泉坊外時,眼尖的沈綏,忽的看到一架馬車正等在道口拐角處。車轅上坐着的兩個駕車人沈綏認識,正是那位跟蹤她多日的盲女源千鶴與張若菡的貼身侍女無涯。
沈綏心裏一跳,随即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鼓動起來。她眨了眨眼,穩了穩情緒,裝作沒有看到這架馬車,繼續驅馬向前。時辰尚早,長安大街上空空蕩蕩,來往人不多,馬車就只有沈綏這邊的四輪馬車,與那道口等待的雙輪傘蓋馬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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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綏的車馬剛過,她就聽到了身後那架雙輪傘蓋馬車跟了上來。空蕩蕩的大街上,就聽一前一後馬兒的馬蹄聲,與車轱辘壓在青石地面上的聲音。
“大郎……”忽陀也注意到了後方的馬車,不由低聲呼喚沈綏。
“莫要回頭,別管那麽多。”沈綏低聲回答。
“喏。”
醴泉坊距離金光門已經不遠,馬車行了不久,就到城門下,沈綏一眼就看到了另有兩架馬車等在門口,也都是輕裝簡行,仆從甚少,沒什麽排場。有兩位身着圓領袍,戴幞頭的官員,正站在馬車旁交談。正是劉玉成與裴耀卿。
沈綏下了馬,上前與兩位官員見禮。沈綏與劉玉成是老熟人了,但與裴耀卿卻是第一次見面,雖然二人都聽過彼此的名號。
“伯昭兄弟,真是豐神俊秀,光彩照人啊。”裴耀卿笑呵呵地撫須贊道。
“裴侍郎過譽,侍郎亦是玉樹瓊華,臨風翩翩。”沈綏笑道。裴耀卿現任戶部侍郎兼監察禦史,稱他一聲“裴侍郎”再合适不過。
“哈哈哈哈,伯昭兄弟可真會說話。”出身河東裴氏的裴耀卿,外表确實高大俊朗,雖年過五十,卻絲毫不見老态,長髯垂胸,精神抖擻。
公務緊急,三人也不多廢話。寒暄過後,瞧着天朗氣清,便具上馬騎行,勘驗出城。
沈綏故意落在了最後,留了幾分注意力在身後,就見那架雙輪傘蓋馬車,也遞了勘驗,順利出城。她眉頭一皺,心下泛起嘀咕。
沈綏并沒有想到張若菡居然會跟着她出城,她只當是與張若菡巧遇,頂多妄想了一下張若菡是來給她送行的。沈綏忽的想起,前幾天,有消息傳來,說無涯曾在一日之內跑了青龍寺與晉國公主府兩個地方,似乎是去送信的。當時她就有些疑惑,張若菡怎麽會差遣無涯去送信?青龍寺也就罷了,居然還送到了晉國公主府中。
難道說……沈綏忽的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麽張若菡會如此順利出城,也就不奇怪了。她心裏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焦慮。這個女人,怎麽就這麽敏銳,現在這般緊緊跟着她,讓她在這些同僚的面前如何自處?
沈綏給忽陀使了個眼色,忽陀會意,替沈綏盯着後方。沈綏自己則打起精神,策馬上前,與劉玉成、裴耀卿并辔而行,三人聊起天來。
“伯昭兄弟,你這馬車可真特殊,這是在哪兒造的?”裴耀卿本就喜好這類車工之物,見到沈家的馬車,當時就驚奇不已,憋了半晌,總算問出來了。
沈綏知道他會有此一問,笑道:“沈某平日裏空閑,就愛琢磨這些事物。這馬車,是某的拙作。”
“居然是伯昭兄弟親手造的!”裴耀卿吃驚不已,旋即追問道,“甚少有人用四輪的馬車,不覺太過笨重?”裴耀卿問到了關鍵點上。
“慚愧,舍弟行動不便,每每出門,都需要乘坐馬車。為了她的舒适,只能舍棄靈巧輕便,選擇四輪車以求穩當。不過好在,沈某對車軸、轉向架、車輪都做了一些改良,經過試驗,能适應大部分的地形。”
“真是天才!”裴耀卿雙眼閃亮,“伯昭兄弟實在是心靈手巧,有巨匠之才,裴某自嘆弗如。”
“裴侍郎過譽了。”沈綏連忙拱手搖頭。
劉玉成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麽。不過他好歹聽懂了“巨匠”一詞,不由有些鄙夷,此二人為何喜愛這些奇技淫巧?這是不入流的行當。不過他為人深沉,此等情緒是不會表現在面上的。
沈綏知道劉玉成不大懂也不喜歡這些,也就很快轉移了話題。本就一起出來辦案子,自然就聊到了眼下這起大都督失蹤案。
“伯昭兄弟可讀過荊南節度使發來的案情詳略?”劉玉成詢問沈綏。
沈綏點點頭。
“伯昭兄弟怎麽看這個案子?”
“尚未看到案發現場,實在不能妄下定論。依某淺見,或許這個案子有些蹊跷。”
“怎麽說?”裴耀卿好奇道。
沈綏回答:“去年,朱元茂的表親,盧子修一家滿門被人虐殺,此案十分慘烈,且兇手至今未曾抓到。如今,朱元茂自己在游江途中失蹤,私以為,或許并不簡單。”
“哦?還有這事。”裴耀卿皺眉道。
“此案我聽過,刑部與大理寺還為了此案專門進行過讨論,但并無結論。伯昭兄弟的上一任,也曾親自前往案發地調查,也沒有結果。最後,只能成了一起無頭公案。”劉玉成坐在馬上,一搖一晃地說道。
裴耀卿老成持重,沉吟下來,沒有發表意見。劉玉成則繼續與沈綏笑道:
“聽說伯昭兄弟在大理寺,十日內處理了堆積三月的案卷,此事都傳到刑部來了,我們尚書公連聲誇贊你能幹,懊惱為何聖人不将你調到咱們刑部來呢。”
“诶,玉成兄說得哪裏話。王尚書得您,可是比我強多了。您十多年的司法經驗,比某豐富太多,某那些小打小鬧,上不了臺面。”沈綏連忙道。
“伯昭兄弟莫要編排某了,某可是真不如你,慈恩案,真可堪神來之筆,你可幫了我們大忙呀。”劉玉成這句話倒是有幾分真心實意。
“某不過碰巧罷了,哪能次次都這般順利。怕是以後兜不住,得露馬腳了。”沈綏開玩笑道。
“哈哈哈,伯昭兄弟,你可得露個馬腳給劉某瞧瞧,待某回了刑部,可就有了談資了。”劉玉成樂了。
這邊一路聊着,沈綏始終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後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如此行路半日,午間尋了一家道旁店用食。因着有馬車在,行路不算快,一行人尚走了鹹陽原二十裏地,距離第一個落腳點鄠(hù)縣,還有大半日的距離,估計得今夜才能抵達。
剛下馬,入了座,沈綏就看到後面的雙輪傘蓋馬車已經停下,車簾掀開,無涯跳了下來,随即扶着一襲白衣,頭戴帷帽的張若菡下了車。
“我之前一直就注意到後面有輛車跟着我們,這一路方向都相同。沒想到車內原來是一位娘子,奇了怪了,這人馬單薄的,是要去哪兒呀?”裴耀卿問道。
劉玉成卻瞪大了眼,驚道:
“那不是……張家三娘嗎?”
沈綏心裏咯噔一聲,暗道糟糕,怕是,要避不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清明節期間三日連更,明天或後天或許會有加更一章。
從此章開始進入第二卷 ,關于這一章,有兩個地方提一下,首先是關于四輪馬車的。
1、看到網上有很多言論,說華夏古人不使用四輪馬車,是因為造不出來,因為解決不了車子轉向的問題。說中國古人不懂軸承,制造不出轉向架。說中國機械工藝落後西方,祖先天生不擅長解決這類問題。
我想說,這言論真的太沒有水平了。君可知,中國商周時期,就有齒輪軸承了?對于四輪馬車轉向這種問題,對祖先來說實在太小兒科了。且,四輪馬車轉向問題,不是看軸承,而是看馬車的車寬與道路的寬度。馬車本就是馬匹帶動轉彎,在沒有車軌限制的條件下,轉向是不成問題的。
古人之所以不喜歡使用四輪馬車,一是與中國的文化傳承有關,因為中國的馬車是從戰車發展而來的。此外,還與中國山川地貌地形有關,古代,河流比現在要豐茂,土地泥濘,四輪馬車沉重,容易陷入泥地,反而沒有雙輪馬車靈活。相比歐洲一馬平川的地形,有很大的差別。
但是,古代是有四輪馬車的,比如運送大宗貨物、牲畜的馬車,或者皇室大排場的大辂,那都是四輪,甚至六輪。所以不可輕信網上的某些妄自菲薄的言論。
2、關于千鶴眼盲,是否能駕馬車的問題。
這個問題,要看駕馬車的地點。之前千鶴駕車的地點,是在長安城中。長安城街道寬闊有規律,車流井井有條,千鶴對長安城太熟悉了,再加上她敏銳的聽覺和空間想象能力,這就是“真·閉着眼都能走”,普通人無法想象盲人的世界。她在長安城中單獨駕車,是不成問題的。此前她單獨騎馬,給張若菡跑腿,依靠的是她的馬,所謂老馬識途,她的馬可不是一般的馬,那是多年訓練出來的。且,她有一百種方式可以認識道路,比如找一個商隊跟着,就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
現在,她要駕馬車出長安,前往不熟悉的地方,便有無涯坐在她身邊,輔助她駕車。
PS:裴耀卿裴煥之,也是玄宗一朝的宰相,他最大的功績是整治漕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