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離情杳如長流水
他躺在柔軟的草地上。
血還在流,他能聽到血從胸口流到草上的聲音。
然後禿鹫就飛來了,這種魔界的禿鹫,凡人□□被其吞食後,靈魂都能被它一起吞入腹中。
他的頭偏在左邊,那是木水離開的方向,現在唯餘茫茫的霧霭。
禿鹫在他上空盤旋了一會,落了下來,停在他右臂上,尖利的爪子透過青衫嵌入肉中,暗褐色的面部因為掙食瞬間充血通紅。
他想,好紅啊,比血還紅。
其中一只強壯的禿鹫張起黑鐵般的雙翅,喉中發出粗啞的鳴叫,喝退另一只禿鹫,獨占了他,然後歪了歪頭,鐵鈎般的喙一下子便鑽進他的傷口。
本來那裏面還有些心的碎肉,被它一嘴叼盡。
他餘光瞥見紫紅的血管被扯斷,帶出淤血,然後有些溫熱的液體便濺到他的臉上。
一定好疼,他想。
可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他的身體早已麻木,對任何程度的疼痛都無感了。
之所以不死,不過是靈力拉扯着絕望的靈識,不願消散而已。
說來,他不過是靈力的容器。
禿鹫一下銜的食物太多,仰着光禿禿的脖子咽了一會。
他無波無瀾地看着,松了口氣地想,慢慢吃,都是你的。
期間,他不可遏制地想起小時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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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母将他高高抛起,然後穩穩接住。他那時有一瞬想做一只鳥來着。
但今天看到這只禿鹫,他極其深刻地意識到當時的無知,然後補救似的想,我想成為的不是這種鳥。
然後,他又想起了大哥。
大哥練劍,看到他便停下來,朝他揮手,高喊七弟。
他還想起了洪亨久,從他記事便教他讀書習字的老師。
那時候,在父母面前洪亨久不吝溢美之詞地誇贊他的聰慧,說他以後一定能成為輔佐君王的肱股之臣。
父母當時很高興,大哥也很高興,他也跟着很高興。
最後,他想起了舒懷。
那個一臉率真無畏的女子,經常一身白布袍,斜斜地戴着頂氈帽,腰間挂着口彎刀,眉眼間帶着飒爽的英氣,可在他面前卻總會害羞得紅了臉,然後小小的腦袋便埋在他胸膛。
他還記得,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青紗帳內,她緊緊環住他的脖頸,溫存地喊他七郎,雙眸中水光蕩漾,他恨不得溺斃其中。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時光,他愛她,愛她的容顏、她的身子、她的羞赧、她的倔強、她的率真、她的無畏,還愛她的自責、她的無奈、她的愧疚……
更愛她歡笑着、悲傷着、平靜着、溫聲着喊他“七郎”。
“七郎……”
他每次聽到,都要強忍着低頭吻她的沖動,恨不得立時将她擁入懷中,緊緊的,讓她的骨血與他的交相融合,再不分離。
他又看到了舒懷。
依舊一身白布袍子,只不過沾了不少鮮血,幹的、濕的、冷的、熱的……
像一朵朵鮮紅的子午花在她衣袍上綻放。
他看她滿臉淚痕和驚恐,丢下缺了口的刀,從他左手邊的方向飛奔而來。
穿過濃霧,踩過野草,帶來了一陣風,吹翻了他的衣袖。
真好,他想,死前還能看到她。
他想伸手觸碰幻象,卻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他全身唯一能動的只有被風吹動的頭發。
算了,他想。
然後他又看到舒懷揮舞雙臂,一記一記的飄飛的符箓便如飛舞的黃鳥,纏繞着一只、兩只、三只的禿鹫,将它們拖遠了,然後在一陣噼爆聲中,禿鹫被靈火焚為灰燼。
阿懷……
好像不是幻象。
他試圖張了張口,但沒成功,自然也沒一絲聲音。
這不僅又讓他想起有次鬼壓床的經歷,明明已經醒了,清楚地看到屋頂椽子上刀砍出的木紋,但卻一只手指都動不了。
他還記得最後是被阿懷喚醒的。
人死前想的事情可真多啊,他感慨着,然後便見舒懷在他們四周張起了結界,他認得這種結界,可以困住靈魂。
他知道,舒懷是怕他的靈識跑掉。
結界外是數十張翩翩飛舞的符箓,像一張網,又像一個籠子。
人死前是不是總是那麽悲觀?
因為他覺得這結界和符箓圍成的半圓,更像一座墳。
她輕輕扶正他的頭,像捧着一只剛剛孵化的小鳥,輕輕地,溫柔地。
然後不知是看到了他胸口的洞,還是看到他臉上濺的血,她的眼淚一瞬間便決堤而出,啪啪滴在他臉上,滑進他口中。
鹹鹹的,帶着點溫熱。
奇怪,明明要死了,五感卻還是那麽敏銳。
但是神啊,請讓他能夠開口說話吧,他都沒好好跟他的阿懷告別。
他要告訴她少露宿,對身體不好,不要和父母生氣,然後少用些血符。
那次看到她小臂上的傷疤,他的心都疼得揪了起來,只恨不能代她受痛……
“七郎……”舒懷顫着聲喊他。
他的心一下又揪了起來,淚水似乎要奪眶而出。
可他已經沒有心了,所以不再揪心,淚水也沒有流下來。
她的手輕輕拂過他的面龐,然後手指流連在他濃黑的劍眉上,溫柔地摩挲着。
“七郎……”
“我不要你死。”
“你說不會離開我……”
“你知道,我最讨厭人食言自肥了。”
“你不要讓我讨厭你啊,七郎……”
蘇弘想,對不起了阿懷,我要食言了。
舒懷出了結界,撿起方才丢下的破刀,插在他頭邊兩尺處。
然後,她哭着笑了,眼淚盈盈,也笑意盈盈,“我可說好了,你現在食言了,我不喜歡你了。”
他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便見舒懷俯身跪在他肩旁,一只手撐着地,一只手輕輕貼在他耳側,将唇印在他額角。
冰冷的唇,印在冰冷的額上。
唇雖冰冷,但卻柔軟濕濡。
然後她又将唇移到他鼻尖,最後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蜻蜓點水般。
他大概已經死了,只有靈魂還強行被鎖在軀殼裏,所以他才勉強能聽到舒懷同他告別、摩挲他的眉、吻他的唇。
但他确實死了。
他猜想,流了這麽多血,他的臉色應該是蒼白的,就像不久前死于鋼刀下的百姓的臉。
那鐵定不大好看。
“我早就該死了。”
舒懷直起身,凄然一笑,“你不知道,我今天又殺了好多人,還殺了秦師弟,他那麽好的人。”
“還有的,他們沒有一點修為。”她哽咽着,聽得他心頭一緊。
“我以前說秦師弟會不得超生,現在我也是了。”
然後,他又見她起身拎着刀,手掌微一運力,刀斷為兩節,另一半拿在她手裏,短得簡直像柄匕首。
她掀起左臂的衣袖,露出白皙的胳膊,小臂上橫着幾道傷疤,還有一道剛剛愈合不久的,泛着粉嫩的紅。
刀口很鋒利,他眼睜睜見她将刀摁入肌膚,然後向下猛地一劃,鮮血如一條紅蛇竄出,她又迅速丢了刀摁住傷口。
然後圍着他轉了一圈,鮮血也繞了個圈。
不過他覺得這個圈并不是很圓,他直直地躺在地上,可舒懷在他右邊時,他的餘光幾乎看不到她。
但在左邊時,他還能用餘光看到她染血的衣襟。
不,阿懷,他驚恐起來。
她在畫穿心陣!
她要把她的心給他。
穿心陣是需要兩個人心甘情願的,他深知舒懷的心甘情願,就像當初他也是心甘情願走進穿心陣一樣。
可現在,他不是!
但那有他媽的什麽用,他的心已經沒有了,一半被木水捏碎,一半葬身禿鹫之腹了。
他已經死了。
他的心不甘情不願,沒有他媽的一點用。
“不要……”
“求求你了,阿懷……”他低聲下氣,悲咽着,可舒懷并聽不到。
舒懷開始将血澆在他身上,她的血從他心口出發,連出六條線到那個橢圓上,然後從離他兩臂處的地方出發,又連出六條。
因失血過多,舒懷的臉色蒼白,嘴唇泛着紫,腳步也有些虛浮。
過了好一會,她終于心滿意足地站在離他兩臂處的位置,那六道血交彙處。
猶豫了下,她還是走到他身邊重又跪下,她捂着傷口,血從指縫流出,染紅了她胸前衣襟。
然後,她低下身,一只手撐在他肩旁,溫柔地吻了吻他的唇,然後才戀戀不舍地分開,将額頭與他的緊貼。
她的氈帽早就不見了,額前的頭發新生的嫩柳一般,掃過他的臉,癢癢的。
“我走了,七郎。”
“你記得,我不是為你的。”
“我本就該死……你不必自責。”她頓了頓,突然一笑,笑得勉強,“我這下也算死得其所吧,還滿足了虛榮心。”
“其實你不知,我好多時候,不過是為了別人的贊揚,才去救人的。要不你看,一有人擋我的路,我就毫不留情殺了他。”
“我并沒有那麽好。”
他知道她只是不要他有心理負擔,但随即他一笑,雀躍起來。他突然想起,穿心陣是需要穿心蓮的。
可舒懷沒有。
“我有穿心蓮。”
像是讀懂了他的想法,舒懷笑了笑,“那日,那株穿心蓮,車海說的最後一株穿心蓮,我偷偷放在魂靈瓶啦,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車海他們再想什麽詭計,後來他們沒轍啦,我便一直放着。”
說罷,從乾坤袋中掏出玉脂般的瓶子,取出那株雙葉被一根莖貫穿的穿心蓮。
翠綠的蓮被她種在兩個焦點中間。
然後又從他心口出發,她将血畫成筆直的線,澆過穿心蓮的根莖,連在另一邊的六條血線的交彙處。
他卑躬屈膝地哀求,“阿懷,我求求你……”
可舒懷聽不到,他萬念俱灰。
舒懷催動法陣,然後将他的胳膊伸平,再然後她躺在另一血線交彙點,伸出左臂,與他的手緊緊交握。
穿心蓮在他們交握的手邊慢慢浸飲鮮血。
法陣周圍撐起紅色球形光幕,與隔魂陣的淡綠詭谲交映。
他平平地躺在地上,看不到舒懷的臉,但他知道現在的舒懷一定是看着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聽說人死前真的會想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