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猶疑飛動生前影
天地作證,各方神明為鑒,今薄刀女舒懷願嫁于無名男蘇弘,與他結為夫婦,從此兩心相依,不離不棄。
她終于與他兩心相依,從此不離不棄了。
見一絲血紅從穿心蓮根部逐漸爬升,舒懷安心地笑了笑。
雖然天上的神明并不是那麽好,但在這件事上,她還是想謝謝他們的成全。
蘇弘空洞的眼睛盯着空洞的天空,她只能看到他的側臉。
好看的眉像濃濃的墨筆畫就在蒼白的宣紙上,高挺的鼻梁,她方才還輕輕吻過,他薄唇微張,像是有什麽話要脫口而出。
她有些懊惱,方才應該稍微挪動一下他,她好想看着他眼睛離開啊。
她又想起那夜他迷蒙的雙眼,揉進了萬千柔情,熾烈的吻,教她幾近窒息。
她愛他,愛他溫雅和潤的容顏、從容不迫的語氣、溫良端方的翩翩風度。
還愛他吐字不清,小心翼翼地喚她“阿懷”,然後俯身溫柔纏綿的吻。
她又情不自禁淚流滿面,風一吹略有些涼。
那絲血紅爬升得很慢,一炷香了,才升一寸。
蝸牛都比它快。
她在心裏默默地念叨,快些啊,求求你了。
現在不會有人來了。
這裏只有她和蘇弘,萬籁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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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她看到那線血紅爬上第一片蓮葉的底部,慢慢地,像暈染了朱砂的紙,蓮葉的脈絡清晰起來。
血紅的脈絡交織在青翠的蓮葉上,像撐開倒置的傘。
随着第一張蓮葉逐漸被染紅,她的心開始像遠寺的暮鼓,緩緩敲着,沉悶、極慢地跳動。
砰,砰,砰砰。
每跳一下,她都要經過了三四個呼吸,也許是五六個,她沒有心情數。
和上次有些不同,她想,她上次還沒來得及看蓮葉那麽紅蘇弘便來了。
她歡喜地笑着,應該等整株蓮都變紅,他就可以活轉過來了。
心跳雖然遲緩,但她卻沒有感到絲毫的痛苦,而且逐漸地,耳目也清明起來。
不少禿鹫盤旋在他們上空,因畏懼隔魂陣外飛旋的符箓而發出粗啞的悲鳴。
舒懷對自己的安排甚為得意,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随蓮葉變紅,她的意識也逐漸有些模糊,甚至有些困倦,她不僅合了合眼,發現這樣出奇的舒适,教人留戀。
只是她每一次重新睜開眼便見符箓飛轉的速度慢下一分。她知道,生命的流失,連同她施法催動的符都慢了下來。
心裏空落落的,像灌滿了捉不住的風,手腳也涼了下來。
等穿心蓮的第一片蓮葉終于血紅,一線紅終于重新沿着穿心的莖,慢慢向上面那片圓圓的蓮葉爬行。
她心滿意足似的閉上了眼,想再睜開一下看蘇弘一眼也做不到了。
良久,看着隔魂陣消散,慢下來的黃鳥一片片落葉般簌簌飄落,蘇弘感到胸膛中重新跳動的心。
那顆心每跳動一下,都像體內燒進了一把火,體內的靈力遇見,便如沼氣被點燃,轟轟着燒遍他的全身。
然後就是丹田內的變化,以前總有隐隐的刺痛和灼燒感,可現在卻裏面灌滿了溫熱的春風,綿綿不絕地攪動着他。
他覺得那顆心是火,而他體內的靈力是引信,二者一相遇便炸得他面目全非。
終于,在丹田內的風吹了十二遍時,他終于覺得有溫熱的液體從幹澀的雙目中流出,在臉上肆意蔓延。
他多次試圖轉過頭,去看舒懷,但都無功而返。
他用盡力氣開口喊阿懷,可嘴只是張了張,喉嚨像他死了時一般,沒有一絲聲音。
他無聲地喚着舒懷的名字,在絕望中期待她的回應,哪怕一絲風聲也好。
可意料中的沒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
他的手指終于能動了動。
當他在多次無力地嘗試中發現脖子能動後,便迫不及待地扭過僵硬的脖子,然後一下子便對上了舒懷。
她輕輕閉上的雙眸,低垂的雙眉,帶着得意笑的唇。
“阿懷……”
頭頂盤旋的禿鹫俯沖下來,但卻在接近他上空兩丈時,尖利地叫着從半空折返,最後一只只穿過逐漸散去的霧霭,倉惶而去。
紅光逐漸消散,他終于起身幾乎匍匐着爬到舒懷身邊,然後伸出發軟的雙臂将她抱入懷中。
“阿懷……”終于有喑啞的聲音從喉中傳來,他便不停地重複着那兩個字,“阿懷。”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便見一縷幽魂飄悠悠離體而去,他一伸手便想捉住,但卻無能為力,本來任何魂靈他都可以捉到的,可此刻卻摸不到舒懷的。
他慌張起來,那縷魂,不受他的控制,即便他是魔君。
她的魂會像殺了許多無辜凡人的秦喻蟬一樣,被萬鬼噬咬,然後化為陽澤上的一縷風。
他感覺萬念俱灰,舒懷的身體在懷中慢慢變涼,他無能為力,魂魄化為一陣風,他也無能為力。
他抱着她一步步往照臨殿而來,期間他看到身見铮鳴着從遠處飛來,然後歸入他腰後的鞘中。
殺了他之後,木水便毫不客氣地順走了身見,但很明顯身見并不受他控制。
夕落見到換了一身氣場的蘇弘吃了一驚,又見已死去的舒懷,随即明白那日中斷的法陣已經完成,然後單膝跪地,“君上。”
蘇弘掃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不是你的君上。”
“不,您是。”
“随你。”他苦笑着。
在照臨殿外不明就裏的年重等人,本來想等木水兌現承諾,沒成想,沒等到木水卻等來了蘇弘,一個個大驚失色,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我為君上處理了這些小人!”
蘇弘沒有回答他,他拿了定屍丹,放在舒懷懷中,然後徑直望萬象門而去。
見到眉目如生的舒懷,游風幾欲暈倒。
陸晚晴等人伏在舒懷身上痛哭不止,他便跪在游風腳下,深深低下身子,幾乎低入塵埃中,“對不起,是我害了阿懷。”
游風想起那時張羽的卦象來,想來如果不是一開始遇到伏在腳下這個男子,舒懷可以是那個一直與親友暢敘幽情開懷大笑的孩子,不會從那麽多年前便收斂心性将心事深埋的阿懷,也不至于躺在她面前沒了呼吸。
“都是注定,你起來吧。”她沒有扶起蘇弘,她方才因悲痛而幾乎昏厥,已經沒有力氣彎腰扶起這個為謝罪将身子俯進塵埃中的男子了。
她跌坐在席上,直到陸飛喊她。
随後的幾日她木讷地看蘇弘一身齊衰,來往于無名峰和薄刀鋒之間。
後來舒詠光也從京城趕來,她夜裏睡不着常聽見從舒懷房裏傳出的低低的悲咽。
後來又有幾日,她不見了蘇弘。
又過了幾日從外界傳來了消息,說是瘟疫慢慢消散,平安軍在長興軍的追擊下如當年的尚平軍一樣,倒山而敗。
後來屏天嶂以制裁蜀山枉顧仙門大道為由召集天下仙門前往蜀山。
薄刀門也在其中,游風沒有安排任何一個人去。
當薄刀峰第一片柳葉抽出,天下已然平定。
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蘇弘依舊會每三天前來問安,代替舒懷盡孝,他禮儀周到,待人态度溫和,她不僅想,也許是自己平時待舒懷他們太過嚴苛,才導致舒懷喜歡上這樣的男子。
蘇弘想,子邪是魔,他是被魔守護的人,沒了心還能活一段時間,可凡人不行。
人沒了心,是會死的。
魔和神有什麽好的,他想,幾近永生不死的生命,冷着眼看山川易色,河流改道,生了又死,春來了又去。
看愛人先于自己死去,親手将他埋入黃土,又見黃土上長出荊棘和艾草。
就這樣,一次次,循環輪回,重複着同樣的痛苦。
他徹底明白,為什麽子邪寧願抛棄不死的生命,寧願承受天劫,也要将自己的心換給木水。
不僅僅因為不想木水就此死去,她更不願看到在親手埋葬了愛人之後,再埋葬自己的兒子……
所以在木水十八歲前夕,把自己的心換給了他,沒有一絲猶豫。
可這一點,木水到死也不會明白。
英乂大概也是一樣的。
大概他只想陪着蒲留仙終老,看門前的小河唱着歌流向遠方,稻谷熟了又種,燕子來了又返,愛人與他慢慢變老,皺紋像老牆上的裂縫,越來越多。
多麽美妙。
作者有話要說: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