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到底終須有散場
“請你自重!祖宗!”舒懷跳起來。
英乂聽罷哈哈一笑,道:“阿懷啊阿懷,你怎麽那麽确定我就是英乂?”
“什麽意思?”你不是英乂難道還是蘇弘不成?
他一笑,眼眸中蕩漾着柔光,直直地看着舒懷,“我當時便同你講過,我和英乂的靈識共用一軀,雖然有部分精魄被分出,但尚有一部分留在體內,我所說即是他所想,我所想即是他所說。”
舒懷被他的一我一他搞得糊塗了,胡亂一想,好像他說得也有點道理。
見舒懷面露猶疑之色,他眉眼帶笑繼續道:“分出去的精魄畢竟是精魄,即便化成人也不是蘇弘,不是你的七郎!”
他緩緩擡步,慢慢逼近無措的舒懷,目光柔和,身上龍腦香一股腦鑽入她鼻中,教她想起那夜七郎身上一樣的味道。
“阿懷……”他親昵地喚她的名字,擡起修長的手指輕輕貼在她的臉頰,語氣頗為暧昧,“還記得那夜,月色正好……”
聽他提及那夜的纏綿,舒懷臉一燒,“你怎麽知道?”
她一擡頭便看到他笑彎的眉眼,和嘴角帶着萬事了然于胸的笑意,“我自然知道,那就是我啊。”
她腦袋是懵的,但還是輕輕推開英乂。
她比誰都清楚,眼前人是蘇弘的觸感、蘇弘的心跳、蘇弘的語氣,但偏偏不是蘇弘的意識,“我可以死,但請你告訴我……告訴我七郎會怎樣?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英乂一愣,垂眸不語。
“七郎會怎樣?”
她問了三遍,英乂終于開口,“我答應你,要他好好活着,壽終正寝。”
“好!”舒懷斬釘截鐵,她等的就是這句話,人間瘟疫橫行,兵禍連天,每天都在死人,若一直如此,早晚有一天,她、蘇弘、她的血親、師兄妹都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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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英乂能阻止這一切,她不介意。可即便這樣想,她心裏還是想起蘇弘,她想着只要有一絲機會,她都毫不猶疑地和蘇弘一起逃走,可仔細想想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她伸開雙臂,抱住英乂的腰,将耳朵貼在他胸膛,砰砰跳動的心,讓她想起好多年前。
蘇弘背着她,她伸臂大呼以後要做七郎哥哥的娘子,然後她環着他的脖子,耳朵貼在她背上,便聽到心髒猛烈跳動的聲音從少年逐漸寬厚的背傳到她耳中。
“可以了!”她松開一臉錯愕的英乂,退開後,笑盈盈地看着他,“七郎,我心甘情願将心換給你!”
她沒有那麽偉大,為了救不斷死去的人那麽幹脆地獻出生命,與蘇弘陰陽相隔,但如果是為蘇弘,她是心甘情願的。
想到此,她不禁苦笑,想着以前說過的話,如果有舍身救苦的機會,會毫不猶豫獻出生命。如今看來,不過是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才能如此大言不慚。
人都是怕死的,有着趨利避害的本能,她是人,所以也不例外。
車海給她看了眼穿心陣的畫法,她不等車海安排已劃破胳膊,用她的血畫了出來,分毫不爽。後殿院中,在一片紫藤蘿花包圍中,諾大的血陣觸目驚心,教她有些眩暈。
橢圓形的法陣中有兩個焦點,從每一個焦點出發一直連到圓邊延伸出六條血線,最後一筆是兩個焦點相連,一道筆直的血線。
他和她分別躺在一個六條血線的交彙處,雙手相交,手下種着一株翠綠的草。
她從未見過這種草,車海笑逐言開地給她解釋這叫穿心蓮,上下兩片小小的蓮葉被一根莖穿過。
底下那片葉子是所需要的心,而上面那片是要被換掉的心。她還興致勃勃地解釋,說換心其實是不準确的,因為并不是兩個心交換胸膛,而是一顆心代替另一顆,至于另一顆,她笑而不語。
不過舒懷猜想,應該是不複存在了。
夕落和車海站在不遠處護法,法陣只要啓動,陣中的兩個人就都不能動了。
蘇弘啓動法陣,他低語的什麽,舒懷沒有聽清,但方才畫有法陣的紙上寫了那句話,她記住了。
她對符箓、法陣這類修習速來頗有心得,有些法陣她看上兩遍便能着手實施,是以穿心陣她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卻已牢牢記在心間。
車海看她将死,竟然什麽都不避諱給她看了。
法陣升起紅色的球形光幕,将他倆包圍。她看到血線隐隐在發光,初始她還沒有什麽感覺,過了一會,她垂眸一望便看到一線血紅像蝸牛一樣在翠綠的穿心蓮莖上慢慢爬升。
那紅線其實爬升得甚慢,但在她看來卻極快,她在心裏說,慢點啊,慢點啊,她好再看一眼蘇弘。最終她還是看到那絲紅線像蛇探出的紅信般試探着,抵在第一片蓮葉的底部。
然後,那絲紅就像滴在宣紙上的紅墨,慢慢地暈染開來,翠綠的蓮葉上開始浮現蓮葉的脈絡,就像人蜿蜒密布的血管。
她開始覺得心跳有點變慢,砰砰砰,像疲憊的鼓手無力地敲着破鼓,又慢又拖拉的聲音。
“哈懷!”
她開始聽到蘇弘喊她的聲音,原來還會有幻聽,真是不錯。
“阿懷!”這次聲音既醇厚又清晰,她定定地盯着霧蒙蒙的長空發呆。魔界的天永遠的這樣,雖然有光,但沒有日月,看得久了,教人心也憂郁。
但是随即車海幾近慌張的聲音傳來,“他怎麽來了?”
車海試圖阻止,可那聲音又近了許多。
“阿懷!”是蘇弘有些顫抖哽咽的聲音,很是清晰,“我終于找到你了!”
車海勃然變色,攔在繼續向前走的蘇弘身前,“你不能過去!”
蘇弘看也不看她,目光如炬盯着另一個自己,冷冷一笑,“你擋不住我。”
随即他聲音柔了下去,是對舒懷說的,“你怎麽那麽傻,阿懷……你會死的。”
舒懷心想,我知道啊,七郎。但她思來想去,不論她願不願意最後都會死,如果英乂所說不假,要蘇弘能夠壽終正寝,不像現在随時受制于他,她甘願的。
她覺得心跳越來越慢,蘇弘在一旁繼續道:“阿懷不會死,我要你長命百歲!”
車海笑了,“妄想!”
蘇弘看了看她一笑,“真是多謝你的君上,教我知道怎麽做。”
那日他采藥回來,找了半日不見舒懷,又聽舒铠說舒懷帶着兵刃不知去了哪裏,便猜想舒懷以為他被車海捉走找去了魔界。他找到游風毫不避諱地講出自己為何又能聽得到,然後說清他的擔憂。
游風當機立斷,要陸飛、張羽帶他從通天湖而下,到了魔界。
本來他們像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轉,直到昨天夜裏,英乂為要舒懷情願換心通過體內靈識窺探了他的意識,他便趁機而入,截獲了他的思想,知道了木水、知道了穿心陣。
于是陸飛張羽拖住了鬼士,讓他入照臨殿後殿來。
一衆鬼士見和魔君一模一樣的人闖了進來竟然都不知去阻攔,任憑他大步流星進了後殿,然後他便看到後殿院中一片紫藤蘿包圍中泛着紅光的法陣。
車海一愣,沒聽懂他話外之音,可一旁的英乂不禁苦笑,他為求目的,竟然忘了躲在暗處随時準備反戈一擊的蘇弘。若不是因為換心後怕占據蘇弘的靈識會将他永遠淹沒在識海,他和車海也不會千方百計将那團精魄分離出去。
罷了。
蘇弘每向前一步,車海便随之倒退,一直退到法陣邊緣。
“你能進嗎?”蘇弘面色略陰冷地看着她,目中滿是譏诮。
車海知道自己不能進,穿心陣一旦啓動,任何外人闖入勢必導致換心失敗。但她也知道蘇弘的目的,他想要自己死,然後靈識歸位,這樣就能阻止這一切。
“難道我不會綁住你?”她冷冷一笑,只要定住他,讓他在法陣結束前不得自由,随他去折騰。
蘇弘笑道:“沒用的,我來前已吞了毒藥,算來也該發作了,而且路上又吸入不少瘴氣……即便是你,也無能為力,更何況你的法力對我無效呢?”
車海臉色刷得一白,反手捉住他肩膀,只一瞬,便萬念俱灰,他說得一點不錯。
蘇弘又是一笑,撥開她的手,繞過她,一腳踏入法陣。
他不是外人。他只是蘇弘精魄所化的人,說來就是蘇弘,但又不是蘇弘。既會受人身體的限制,生老病死,也受本體的吸引,只要他死,精魄便毫不遲疑地回歸原位。
舒懷看他跪在身側,目光憐愛,輕輕地說她傻瓜。然後便看到他嘴角溢出鮮血,蜿蜒而下,滴在她白衫和他的青衫上。
蘇弘握着她的手,輕輕地道:“阿懷還記得我們在河裏捉蝦嗎?你傷了腳趾,我背你回家,那時阿懷朝着山谷大喊,要做我的娘子,我都聽到啦。我一直在騙你,我的聽力也早就恢複了,這些日子你同我說的話,我也都知道。”他頓了頓,似乎是氣息不暢,“沒有別的情感幹擾,這顆心裏才是滿滿的你,否則總要被什麽蒲留仙車海占據。”
“好高興!”
“阿懷已是我的娘子了,我心願已了,死而無憾了。但我又不會死,你看到那個人了嗎?他占着我的身體,強迫我做不愛做的事,現在我就去趕了他走。”說罷身體軟了下去。
舒懷親眼見蘇弘全身慢慢化為霧霭狀,繞着她轉了一圈,然後迅疾地掃過第一片葉逐漸血紅的穿心蓮,融入蘇弘的體內。
然後,她便見蘇弘的手指一動,雙目赤紅後終于又逐漸恢複清明。
血暈染蓮葉的速度慢了下來,如果說一開始是蝸牛在爬,那現在簡直是不動的。慢慢的,蓮葉上的紅開始退卻,血紅的脈絡恢複翠綠,最後一線紅沿着莖退了下去。
她感到心跳逐漸恢複,鼓聲逐漸清晰。
最後,手指也能動了。
“阿懷!”一旁傳來喊她的聲音,語氣中是抑制不住的興奮,然後她便見一個黑色身影沖到眼前,是英乂,但仔細看來,他目光盡是柔情和擔憂,和英乂的決然不同。
她便擡起有些僵硬的雙臂,環上他的脖頸,将還有些昏沉的腦袋搭在他溫暖寬厚的肩膀上,“七郎,是你!”
“嗯,是我!”他柔聲道。
穿心陣需要兩個人心甘情願方能實施,可他偏偏心不甘情不願。
法陣紅光一消散,車海便沖進來,作勢欲殺二人而後快,“我若死了,你的君上就再也沒機會活了!”
車海恨恨地盯着他,“難道現在便有嗎?”
蘇弘一笑,“現在也沒有,我既然已知道你們的手段,便不會要你們有第二次機會。”他笑容一冷,沉聲道:“你放心,我教他永遠出不來,但又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