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心底舊事無人說
舒懷本想回英國公府看看,斷腿男人說聽聞英國公是當年的七殿下,已被皇帝抄了家,不知所蹤了。
但不知為何,皇帝并沒有動與英國公府有姻親關系的禦镖門,這也讓舒懷暗暗松了口氣。
她猜想英乂此時應該是在照臨城的。
也罷,他在哪裏,與她又有何幹系。
回到薄刀峰的時,正看見舒铠一身短衣,急匆匆從藥房出來,背着藥簍,拿着鏟子,是要下山,“怎麽了?”舒懷問道。
“附近病人遽增,許多藥,藥店都買不到,只能到處找着采了。”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走。
這些日子,他跟着蘇弘習字學書,又同舒懷下山見了不少疾苦,褪去了年前的刁蠻習性,性子沉穩了不少,而且一直跟着游風東野等人配制藥方,習了一手切碾藥材的手藝。
“你知道要采哪些藥?而且大別山中地勢複雜,走丢了怎麽辦?”舒懷不禁擔心。
舒铠笑道:“我自然是和姐夫一起的。姐夫便識各種草藥,又懂得炮制之法,若非知道他是個讀書人,我都要覺得他本就是藥師了。”
舒懷一陣苦笑,什麽藥師,“那是他知道山下瘟疫蔓延,想着早晚藥材會緊缺,花了好幾天讀完了藏書閣的藥典。”蘇弘是有深謀遠慮的人,有些事情,她從來沒想到過,但蘇弘卻能一語道破真谛,給她提醒。
她頓了頓,“七郎是極聰明的人,那些書他只看了一遍便爛熟于胸,也熟識山中道路 ,你跟着他最好沒有了。”
舒铠砸了咂舌,嘆了句,下山去了。
十月,年軍的劍伸到了大別山,大別山位于三郡交界處,王珂想要借道南陽驅兵直入中原,非要路過大別山不可。
秦喻蟬就是攻大別山的将軍,不過,他沒有一來便伸出閃亮的屠刀,而是收了鋒芒,帶着一隊人上了薄刀峰。
游風不願意見叛出仙門的修士,更加不願見蘭溪堂的修士,便推出陸飛和舒懷接見秦喻蟬。
清涼的玉,沾滿了血和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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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懷見到秦喻蟬的第一感覺便是如此。
他的劍以往肅肅如林間風,就算冷,也是山間的清冷。可如今,就算藏在鞘裏,也裹不住劍身上散發出的陽澤邊的陰寒。
她看得出來,卻不信秦喻蟬時常佩戴會感覺不到。
“師父的意思是,薄刀門入平安仙門錄,大別山還是薄刀門的。”
陸飛冷笑,“沒有平安之前,大別山也是薄刀門的,長興的君主再昏庸,也沒有巧取豪奪,要将薄刀門弟子從大別山趕走的荒唐舉動!”
他意在以一年前蘭溪堂聯系數十家仙門,意圖霸占大別山的醜惡行徑諷刺秦喻蟬,沒想到秦喻蟬只是微微一笑,道:“師父說,不入也沒有關系,想把大別山據為己有的仙門多了去了,他不在乎支持其中之一。”
“師父,師父!”舒懷聽他言必師父,無一絲自己的意願,念起和他入水除魔時,一派天真的秦師弟,不僅一股怒火,燒上心頭,“什麽都是師父!那你自己呢?你怎麽想?”
“這就是我想的。”他一愣,方語氣淡淡的說。
聽得舒懷好生難過。
“那些人,我是說,那些人長興軍士說,看到你在戰場上,用法術殺人……”舒懷語氣軟了下來,她想好好和這個弟弟說兩句話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秦喻蟬大大的眼睛中光亮一閃而過,盯着舒懷,良久,冷淡的目光終于帶了分柔和的光,他苦笑了一聲,“師命難違!”臉上帶着不符合年齡的老成持重。
“你沒有棄道化丹,就屠殺與你能力相差百倍的凡夫俗子……”
秦喻蟬道:“是!”
“棄了仙門,沒了靈丹和武力,又怎能以一當百?”
“死後會不得超生的!”
“養育之恩,總要報答!”
舒懷似乎知道為什麽秦喻蟬會這麽義無反顧地朝死路上走了,他向來是個孝順的孩子,這一點舒懷知道,王珂更知道。
她突然有種邪惡的想法,也許王珂教育秦喻蟬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一天。
“你當真要一直這樣。”
“沒有回頭路了。”他聲音低下去,“從我第一天屠殺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
第一天?那是什麽時候?
舒懷想起那時在石頭城外見到疲憊的秦喻蟬,他鞍上的寶劍嗚咽着一般,從舒懷身邊閃過去。
也許,那時候秦喻蟬不禦劍而是騎馬,是因為他已經禦不了劍了,殺人太多,已經大損他的心性和修為。
那時候,也許他太累了,殺人太累了,所以才只是騎馬。
如果一開始他就在王珂的授意下替尚平軍做事,像個沒思想的傀儡,受王珂操控,一劍一劍地殺人,一直殺到劍靈被污染,自己血腥滿身……
“放棄吧……這樣下去,會不得超生的。”
秦喻蟬目光陡然一冷,突然惡狠狠地盯着舒懷,“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不是也一樣殺過人?“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不要再見你了!”
舒懷如墜冰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
只知道,翌日醒來,蘇弘告訴她,她發了一夜的燒,不知夢到了什麽,一直在哭。
她将頭埋在蘇弘懷裏,心如刀絞。
“七郎……”她聲音裏滿是自責,聲音放得很低,知道蘇弘聽不到,便将滿腔哀嘆藏在心頭,沉默不語。
“阿懷……”他捧起她的臉,為她擦幹淚痕。
二人相顧無言。
此刻,舒懷多希望蘇弘是以前那個蘇弘,能聽到她的抱怨、不安和悔恨……不用她過多言語,然後蘇弘便溫聲安慰她。
她輕顫着,擡起頭,情不自禁地,第一次吻上這個蘇弘。
有點濕濡,微甜又微鹹,還有些發燙。和那個沒什麽區別,一樣的心跳,一樣的深情。
這次沒人打擾,鳥也沒有。
薄刀峰的風帶着源于深林處的寒涼,穿過窗、掀起紗帳、鑽入逐漸升溫的衣袍、圍着情動的心繞了幾圈,一溜煙又從竹簾的縫隙溜走,帶走了身體的溫度,卻沒能冷下兩顆火熱的心。
她吻得動情,雙手緊緊環住蘇弘的脖頸,在換氣間隙低聲呢喃。
“七郎……”
蘇弘一手輕輕環住她的腰,一手輕輕撥開她額前碎發,輕柔地,極盡纏綿和愛憐地回應,然後移到她微有薄汗的脖頸,通紅的耳垂,柔軟的發絲,最終停在她圓潤的額角,将她緊緊環在懷中,兩顆跳動的心髒緊緊相貼,琴瑟和鳴般彼此回應。
不知是聽到了她的呢喃,還是心靈感應,舒懷聲音剛落,他已低聲答應。
“嗯,阿懷。”
“我在的,阿懷。”
他聲音醇厚柔和,教舒懷聽來,心下一定,像深山迷途的旅人,突于夜幕降臨,群鳥歸巢之際,得聞隔山傳來的鐘聲,一顆飄蕩不安的心終得于鐘聲起伏間漸漸安定。
“去找英乂吧。”他輕輕吻了吻舒懷額角,眉宇間隐約藏着分無奈和挫敗。
他吐字相較于以前清晰不少,聽得舒懷一怔,不知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或有驅疫之法。”他頓了頓,眼神一黯,“他是魔君。”
他懂舒懷的自責、無奈與惆悵,但卻無可奈何。
他活着的依仗是那個在照臨城的英乂,即便英乂占據的軀體是自己的。
他本來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可自從在回心客棧見到了那個蘇弘,他的心突然如明鏡一般,一切都了然了。
其中,包括他的聽力,也在那一刻痊愈,只是他一直不曾對舒懷講。
他這樣做,不過是想盡可能留住多一些的自己。
而之所以自己還能自由地行動,不過是那具軀體內還存着一處堅硬的殼,殼內裝着他不願妥協的意識,沒有刀槍劍戟的防護,所憑借的不過對這世間、對懷中人深深的眷戀。
可他有預感,那殼已經龜裂,撐不了多久了。
英乂要做的事情他不完全清楚,但多少也有些本能的預感。
他的消失應該是遲早的事情。
太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薄刀門還是薄刀門。
最終,游風還是決定,本着不插手俗事的原則,眼睜睜看着秦喻蟬領着浩浩蕩蕩的軍隊穿過大別山向北進發。
瘟疫,還在蔓延,并在一個秋天,随着北風吹遍了大地。
不僅僅是長興,平安境內也出現了不知名的鳥和獸。
殘餘了點希望的人帶着唯剩的虔誠向天神祈禱、向魔君許願,希望瘟疫過去。
可瘟疫還是不斷地蔓延,最後就連仙門中人也扛不住了,開始不斷有在外救治傷患的修士病倒,死亡……
有希望的人,絕望了。
絕望的人,成了黃土下的一把枯骨。
年重找到了木水。
“你說要幫我得到天下的!”面對百無聊賴坐在黑沉沉座椅上的木水,他竟然不自覺流露出這些日子重拾起的上位者的傲慢和威風來。
木水見他這般咄咄逼人的氣勢,唇角微勾。
“我幫你了,天下你已有一半。”他乜着威風凜凜的木水,連一絲不屑都不樂意施予,“你當上尚平國的軍師,是我授意洪陽的,否則你如何能暗中培育自己的勢力,建立如今的平安國?”
“南澇北旱,以致流民遍地,長興國疲民弱,你能興起……這些,若非是我告訴你煉制邪祟的方法,你豈能渾水摸魚?有站在這裏同我講話的底氣?”
年重被他說得心一顫。
對手下頤指氣使慣了,他竟然忘了黑座上的人的身份,和他的好惡。
魔君木水,厭惡凡人。
年重清楚他是個凡人,而且是個有些不讨人喜歡的凡人,更別說讨魔君的喜愛了。李恭的前車之鑒不遠,只是因為逃回魔界無意頂撞了他,便被他所殺,魂飛魄散。
他聲音低了下來,想起還需從木水那裏得到多些年的壽命和死後的安穩的轉生,便微弓着背,向木水叉手,低下了聲,“現在平安國內也瘟疫蔓延……軍民十去二三……因戰而死者,又十之二三,照此以往,就算得了天下,也是個殘破的天下……”
木水一笑,他本就生的溫潤如玉,就算不笑也帶着三分暖意。
這一笑,只看得年重以為魔界來了春天,吹起了暖風,“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如果閣下能以區區一成人口,創出一個太平盛世來,豈非會成為名垂千古的明君?”
“我不是君!”年重有些遺憾,“師兄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不像個言情文…